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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春昱 麦子黄梢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5/22 阅读:1987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麦子黄梢

     

    张春昱

     

    去年,麦子黄稍时,我为写一篇历史题材的小说,在区档案馆查阅伪政权时期的资料。无意中,见到了挺熟悉的一个人名——安明。难道是他?我很惊讶。安明在我们家乡一带颇具传奇色彩,对他那可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抗日英雄,打起仗来从不惜命;有人说他是色魔,见了女人不搞到手不罢休。

    档案的日期是194664日(也正是麦子黄稍时节),是贾后町警察所呈送县警察局的秘密函件:经谍报员密查,桑榆镇的安明抗战前即与三(三河县)通(通县)香(香河县)负责人梁瑞等共匪往来频繁,战后又参加了回民二支队。近日侦察我炮楼情况,并与楼中之村民接触,图谋不轨。情况确凿,是否抓捕或就地处之。请明鉴。

    字体中楷行书,运笔虽然迟缓艰难,像是颤抖着手而勉强为之。抑或书写人不情愿,抑或在强大压力下,抑或心中内疚……我们姑且抛开不去管他吧,但是此书一经寄出,那活脱脱的安明,小命可就危在旦夕了。因为蒋委员长有明言在案:宁可错杀一千,也勿放掉一个。

    呈文用纸显深黄色,明眼人一眼便能认出它不是岳阳和柳江出的那种鼓版纸、新闻纸、字典纸、有光纸,而是一种那个年代里小学生习字帖时惯用的低廉的毛边纸。上面印着那年代惯用的公文竖格红线。我用手略微摸摸,纸张粗糙发涩,立刻意识到它更不是木浆纸,而是草浆纸。草浆有时就用麦秸为主要材料制成纸。

    麦秸——我们家乡管它叫花秸。每年一到六月,那金黄耀眼的麦浪无边无际,刺得人眼睛眨吧个不停。这时节,那城里人来了雅兴,在金波涌动中照个像留个影儿。可是没几天,那金浪全无了踪影,成了一片黑黑的土地。在这瞬息的变幻中,农民可累坏了,他们把这一段时间形容成龙口夺粮,争分夺秒。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那黄灿灿的麦子一经收获打轧,一下子就分成了麦根儿、花秸、麦鱼儿、麦粒儿。噢,这里还得交待一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队时,家家户户都要分上一垛花秸,很用心地在自家院外垛好抹好。待来年春季打炕脱坯用,抹房时麦鱼儿少也来用它顶替。平常日子舍不得烧它,等来客人或春节摊咯炸时使用,因为它火稳,食品不易糊。生产队也总要留下一些,在场边垛起长垛,上面抹上麦鱼儿泥,到了冬季农闲时,一辆辆马车拉着金黄黄的花秸往县城的造纸厂送。卖些零用钱,添补生产队日常所需。

    ……雪霁雾淞的天气里,苍凉的桑榆镇村口,一辆装得满满实实的花秸车停在一处秫秸篱笆门前。两匹高头大马站在薄薄的雪地上,黑黑的翻鼻孔喷着乳白色的雾气。篱笆门一响一晃,从雾色中晃动出车把式,支棱着的两个棉帽耳上缝着灰色的山羊青兔皮,兔皮已经被呼出的哈气镀上了洁白的冰花。他一边往怀里揣着扁瓶“二锅头”,一边答应着篱笆里面女人的警告:别一离家就由兴儿,少喝两口那猫尿,别忘了给二丫头扯棉袄面儿。

    车把式从车辕上拔出长鞭,屁股一纵,坐在车辕上,侧头冲着花秸垛上跟车的女子说,坐稳了……垛顶上传下来清脆的答应声,银铃般的声音在寂寂的寒冷流中延伸扩展。车把式长鞭一晃,一声吆喝,那待命的两匹马立即低头挺脖,扬蹄蹈起积雪,车轮滋啦滋啦碾动积雪走起来。金黄色的花秸车在银白色的世界中像甲虫一样蠕动。车把式举目眺望一下前方,四下雾气沉沉、迷迷茫茫、湿湿漉漉。看不见行人听不到鸟鸣。他心中明白:老马识途,轻车熟路,便放心地把长鞭往怀中一抱,背靠花秸垛两脚一别悠然地哼起来了“五哥放羊”。

    在行走着的金黄色花秸车后,雾气腾腾的村口,洇出一个黑点,这个黑点越来越大越高,是一个人在奔跑,在拼命追赶花秸车。敞开的草绿棉大衣下摆呼啦的飘动着,像起飞的苍鹰呼扇着翅膀。那人已经跑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他几次伸长胳膊想抓住刹车绳均未奏效。他不喊不叫,又一次鼓足劲儿拼冲过去,终于抓住了刹车绳,他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然后身一转,两手倒拽刹车绳,又把两脚放松在地上,让车拉着他走动,借机会喘息片刻。待心跳平稳下来,转回身握紧刹车绳,身子往上一拔,再倒手拽紧刹车绳,一只脚蹬在绞棍上,一挺身,半个身子已趴在花秸垛顶。那穿着粉红棉袄的女人,正侧脸观望路旁树上结成银白枝条的树挂呢,突然觉得手中握着的刹绳在一下下绷紧,顺眼一看,黄黄的垛顶处冒出个斗大的人头来。大吃一惊:谁呀?啊——你!安明,你干什么来了?安明他诡谲地一笑,一手握住刹绳,一手用掌心向前推动花秸,弄出个浅浅的窝儿。这才说,兴你来,不许我来?然后准备要躺下去,说,槐花,这可不对呀,车是集体的,你不能一个人独占呀?给我腾点地方。槐花说,你算啥玩艺儿?德性,给你让地!我进城,给我儿子买棉窝(棉鞋)去,你凑啥份子?安明先是嘿嘿乐,然后说,光兴你买棉窝,不兴我进城买棉裤衩?棉裤衩儿,槐花想笑又忍住了。安明两眼直愣愣地盯住槐花冻得鲜红鲜红的脸蛋儿。

    我们那里呀,在20世纪50年代时,没有公交车。去趟县城,家中有自行车的就不用说了,没车的又不爱去借车的人,或是坐“二等”要不然就只好步辇着。那需用东西但不着急而又有耐性的人,便等着生产队的车进城购买东西或去卖东西时顺便搭车去。槐花就是搭坐送花秸车进城去的。

    那个年代里农村赶车的是个很让人羡慕的行当,他们掌握着生产队中主要的家当,出车有外块,手中自然有零钱。生产队一年分一次红,好年景也就分二次红,平常日子除了掏鸡屁股外,谁能见到钱呢?车把式怎么不让人眼热心动。再说村里人又求得上用得上,拉垫脚拉柴禾搭趟车的,人家脸一沉,你还真不敢搭坐。日常里求得人多了,人也慢慢地长了脾气。走起路来摇晃着膀子迈四方步,见人爱搭不理地整着脸,全都欠他情似的。不过,车把式也确实能干机警,他们对车的各个部位掌握得十分娴熟。车子在行驶中哪儿响声不对或摩擦奇特,都能及时感觉到。就说载重吧,他们用胳膊提提车辕子,再看那“750”的皮轱辘压下去几个棱儿,比如说7个棱吧,就知道载重有2000斤出头了。用什么牲口驾辕也要掌握要领:那阵是“压牛吊马哐啷骡儿”就是说,牛车辕子要重,马车辕子要轻,骡子车要不轻也不重,这样牲口才拉得欢不吃累。当安明拽着刹绳往花秸上爬时,车把式已经感觉到屁股底下的辕子在向上晃动。他立即跳下车,紧走两步用胳膊肘压下车辕子,扭回头观看,怕是花秸溜垛。当安明到了花秸顶儿,车子也平稳下来。车把式又往后跑,想寻着刚才车辕向上晃动的原因。当看安明正跪在花秸顶上时,他刚要喊,见那安明一个劲向他摇头摆手,立即把一盒“大前门”顺着花秸边沿出溜下来。车把式接住烟,吧唧几下嘴,冲安明神秘地一笑。

    车子行驶到十里运河长堤处,车把式从车辕上溜下车一手提了提长套,先冲花秸垛顶提醒一句,喂——上坡了——坐稳。然后再向空中甩个响鞭。哦、哦地几声吆喝,咕咚一声,右边轱辘轧在一个拽窝里,摇动得花秸车簌簌地响,槐花也猛丁叫一声,身子险些滑落下去,这一声惊叫还没落声呢,左边的轱辘紧跟着咕咚一声也轧在拽窝里,槐花的身子又猛地向里滑过来。其实在槐花向外滑落的刹那间,安明一伸胳膊已把槐花拦腰搂住,向里滑的时候,两个身子碰撞在一起。安明借机把槐花那苗条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车子晃动得突然,安明动作来的迅猛,槐花一时惊呆了。当她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安明脸对脸怀对怀地紧抱着。安明那粗大的鼻孔呼出的乳白色气体,一下一下喷到槐花粉红冰凉的脸蛋上,然后慢慢扩散飘逸。槐花压低声音说,你这混蛋,快松开我,快松开。安明冲着槐花嘿嘿乐着反而抱得更紧了。槐花胳膊抽不出来,只好扭动身躯乱蹬双脚,带着唾沫星儿骂:你这挨枪子的,你这王八蛋!安明提醒说,你再挣扎,咱俩都掉下去,碾不死也得摔残了。槐花狠狠瞪一眼安明说,我不怕。安明说声好,那咱俩就一块儿死,抱紧槐花就要朝车下翻滚。槐花啊了一声脸色煞白。

    车把式几声震耳欲聋的吆喝,几声爆竹般的响鞭,花秸车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十里运河长堤。堤上的路平稳多了,车把式这才纵身坐在车辕上,背靠花秸。他总感觉背后的花秸与往常不一样,总在颤动,与车轮行走的颤动不合拍。便想到了车上还有俩人呢,接着便冒坏地喊,嗨——别老动呀!别把辕马给吓惊了。喊完很惬意地嘿嘿乐几声,掏出那盒“大前门”翻着个儿看了几回也也没舍得动。

    长堤两旁种植着杨柳洋槐,已有饭碗粗细了。河堤向阳背风处薄雪已融化,露出湿湿的黑色地面。鸟雀也如此吧,觅到食物时总是叽叽喳喳地招呼着伙伴儿。它们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发出的吱扭声,扑棱棱惊叫着飞起,落在车前不远的树枝上,待车走近了,它们又叽叽喳喳地向前飞一段……踏动得树枝上银白闪亮的树挂飘飘扬扬落下来,落在安明那件草绿色棉大衣和他后脑勺上,槐花那件粉红棉袄被绿色掩盖得严严实实。

    这件事儿是在困难时期发生的。那些指责安明的人,常挂在嘴边上的一个论证:雪地里追踪,花秸车上寻欢。

    想到这里我淡然一笑,抬头眨吧眨吧眼睛,恢复恢复视力。档案馆的隋老师说,您这碗水一点儿没喝,都凉了。说着把碗中水倒掉一半,续上热水后从办公桌面上推到我面前。这时,我才发现,原先进来查档案的人,已经走了,现在低头查阅的都是新面孔了。我又埋下头去,继续看那些发霉发黄的档案,揣摩着里边的内容,尽力寻找有利于安明的文字或段落。我这样煞费苦心地思索,是基于对安明的认识,也缘于去年麦子黄稍时,他找过我,让我帮助他解决解放前他身份的事儿,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盯住了那段文字。桑榆镇的安明抗战前即与“三通香”负责人梁瑞等共匪往来频繁。那时,梁瑞在潮白河一带领导着一支英勇抗击日寇的队伍。安明既然与他们来往频繁,他不参加梁瑞领导的抗日部队,不就奇怪了吗?再说日寇抢走了他的未婚妻,他是怀着深仇大恨毅然投靠梁瑞的。更何况,那些偏爱安明的人,一直认为他是抗战英雄,他们经常论说的就是在桑榆镇的那场伏击战。日常中我所接触到的一些老同志,他们都津津乐道地谈论起那次战斗。这次战斗毕竟在潮白河一带初次打败了气焰嚣张的日本鬼子,鼓舞了斗志,增强了抗战到底的决心。这时,我眼前已浮现出了当年的战斗情景。

    那是1944年,正值麦子黄稍的时候,驻守在通县发电厂的鬼子到潮白河一带骚扰百姓抢东西。他们用一个班的鬼子兵,套上两匹东洋大马的胶轮车,由一个小队伪军作前导,与当地的“棍儿团”中的走狗败类相勾结,有恃无恐地掠夺。这拨畜牲还很特别,不抢粮食,专抢骡马牛驴,鸡鸭狗兔,抢回去做下酒菜,吃剩下的再卖钱,认为很合算。老百姓可遭了殃。当时流行一首顺口溜儿:日本鬼子,棍儿团,狼狈为奸秘串联,带毛带皮的全都抢,吃剩下后再卖钱。潮白河一带的百姓一听说发电厂的鬼子下乡来,就急急忙忙地把大牲口、猪、羊牵出村,一是送往亲戚家躲两天,再不就往潮白河河叉子草茂盛处轰赶藏起来。

    今天三通香回民二支队接到上级的命令,在桑榆镇设伏,要狠狠打击一下这群祸害百姓的坏蛋。消息是县城敌工部徐进派人转送来的,绝对可靠。安明当时正是回民二支队的一名战士。天麻麻亮时,这支部队已经在桑榆镇村西隐蔽下来。安明一听说要打日本鬼子,把枪擦拭得铮亮。他在老于家房后坍毁的土墙下隐蔽着,两眼冒出仇恨的光芒,心中怒火在燃烧着。他默默地说:麦穗,我为你报仇的机会到了。望着路旁的一大片黄稍的麦田,安明想起了去年的事儿。

    在麦子黄稍安明娶亲那天,一乘艳丽夺目的四人小轿,颤颤悠悠地从潮白河柳树门码头冒出河沿,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河岸上一块块麦浪涌动,金光闪亮。一块块早玉米油绿茁壮。一过河,两把唢呐两捧笙欢快吹奏起来。抬轿子的四条汉子,拍拍轿杆,像是给了信号,一同用劲儿把轿子颠荡得更猛烈了。瞧那意思呀,不把新媳妇的屁给颠出来是罢不了手的。娶亲与送亲的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喜笑颜开。只有那提茶壶的男孩儿,嘟起嘴悄悄骂:这四个坏家伙,这么狂颠,非把我那新嫂子颠坏了。这轿里坐着的就是安明将要拜堂成亲的媳妇——麦穗。

    这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北而来,潮白河河堤上飞扬起一股遮天蔽日的尘土。滚动着的尘土前面是跨着洋马的日本鬼子巡逻兵。从白庙桥方向腾云驾雾般奔跑过来。四匹高头大马上乘坐着四名凶神恶煞般的鬼子。他们突然勒住马嚼子,那正疾飞般的马匹猛地被拽着缰绳,前蹄腾起喷发出震慑人心的嘶鸣。马蹄一阵杂乱声后停了下来,四个鬼子望着河沿路上那顶颤颤颠颠的花轿和吹奏着乐器的人群,指指划划地说了一通儿后,随之就是一梭子弹打过去,然后哇啦哇啦地大声嚎叫策马冲向那顶花轿。

    清脆震耳的枪声从人群头顶嗖嗖飞过。吹唢呐和捧笙的瞅见日本人骑马冲过来,扭回头就跑,四个抬轿子的汉子见势不妙先后扔下轿杆各自逃命,娶亲送亲的也慌了神丢了主张,没来得及商量一句,顾自家性命要紧也乱蹿乱跑。那提茶壶的孩子,还不明白战争的残酷枪弹的不长眼,三蹿两跳地来到歪倒着的花轿前,掀起歪斜的花轿帘儿带着哭腔喊一声,快跑吧,鬼子兵来了!喊完后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乱跑。突然的情况,大家慌了神,跑的没目的也没目标。早玉米才一乍高,野菜杂草还未盖过地皮,那金黄的麦海又在鬼子那头。这群人便像炸了窝的蚂蜂四处逃蹿。在慌乱中有人高喊:快往南边河汉子跑——那里有被风堆起来的一道道沙丘。

    新娘子被轿夫扔下轿杆的刹那间,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仰巴脚儿,后脑海磕撞得嗡嗡的,眼冒金星。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情,又听到提茶壶的男孩的喊叫,这才知道是遇上了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兵。立即吓得胆颤心惊。她不只一次听人讲过:鬼子兵在强化治安清乡时,进村后专抢大姑娘,他们肆意蹂躏够了,还要开膛破肚。想到此,两条腿已经筛糠般抖了起来。她拼尽力量喊叫一声:救命呀——这撕裂肺腑的声音在潮白河水面上飘荡,在广袤的大地上回响;浅滩觅食的水鸟惊飞哀鸣,河边垂柳都战战兢兢地颤动着枝条。新娘子从花轿子爬出时,眼前晃动着毛绒绒粗壮的十几条马腿,铁蹄咚咚地踏着土路,激起股股尘埃,直呛肺腑。马肚下是一双双乌黑发亮的皮鞋,晃动着的脚蹬子闪着瘆人的光亮。几个鬼子嘻嘻笑笑地品赏着新娘子的姿色,在争论由谁先下手抢花姑娘。

    那四逃的人群听到新娘子那句扯心揪肺般呼救声,有几个人刹住脚步,扭回头望着那倾斜的花轿。鬼子已把花轿子围了个严实,正在哇哇呀呀地争论着什么。这几个揣摩鬼子的本意不像要加害他们,要不然那子弹为什么不冲着人打呢?咋着胆子你挤我撞地向前移动脚步,强装笑脸点头哈腰作着揖苦苦哀求:太君,太君啊,您行行好,放我们一把吧。您饶了她吧,饶了她吧。几个鬼子也不知听懂没有,呀呀呜呜地叨咕几句。其中一个鬼子猛的一抖缰绳,那匹马一扭屁股冲天一声嘶鸣,面孔黑黑地冲向讨饶的人。那个鬼子一抬胳膊,砰砰一排子弹射出枪膛,打得尘土飞扬。几个人望着脚下的弹坑,吓得面如土色,浑身上下抖成一团,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一个身材高大留着仁丹胡的鬼子在马上一俯身,伸手抓羊羔似的就把新娘子拎了起来,放在马背上,双腿一磕马肚,那马一声长鸣,亮蹄飞奔起来。那几个鬼子见了,噢噢地嚎几声,策马相追而去,践踏得道路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这是安明听跑回来的轿夫和提茶壶的小男孩向他哭诉的。安明听后,搓着双手,在庭院中来回走动,两眼冒着火光,嘴里不时地咒骂:我操他小日本祖宗,这个仇,非报不可!夜里他孤自一个在洞房中傻呆呆地坐着,不吃不喝烟也不吸,到天麻麻亮时,他告别了父母,到蓟县盘山一带寻找八路军去了。

    各小组注意,听我枪一响,大家伙一齐冲,谁也不许当孬种!杨队长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地面上传过来。安明打个激灵,从刚才深沉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握紧了枪,眨巴眨巴眼,望见了眼前景象。

    走在前面的一个小队伪军,见临村近了,步伐立时错乱起来,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怕是踩上地雷又怕遇到伏击。每次下乡,日本鬼子总是强迫他们先行,每次遭到迎头痛击,损失惨重的总是他们。那一个班的鬼子有的坐在两匹马的胶轮车上,有的靠近车步行。一个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朝前走。

    注意!放过伪军,专打狗日的鬼子!准备——砰!清脆的枪声从寂静的村口响起,在麦子黄稍的麦田上空划过。接着是雷鸣似的呐喊:冲呀——随之响起杂七杂八的“三八”叭叭声、“七九”嗖嗖儿声、“老套皮”扑啦扑啦声、轻机枪的砰砰声和手榴弹的轰轰声。那两匹东洋大马正狂妄地疾蹄奋进,猛丁遭遇到火力的袭击和呐喊声,吓坏了胆子,一下子惊了车。拉扯着胶轮车晕头转向地狂奔乱跑。行走着的鬼子见前面伪军队形混乱,畏畏缩缩怵怵颤颤正破口大骂时,猛然枪声大作,也吓傻了。那车上坐着的几个鬼子,正待跳车,车已被两匹惊马拉扯得歪歪颠颠,唏哩哗啦,一个个先后从车上跌下来,摔碰得鼻青脸肿,唉哟连声。见路旁有一大片黄稍的麦田,便嚎嚎叫着撅着屁股拼命向里钻,来时气势汹汹的样子一扫而光。这帮家伙确实经历过战斗,有丰富的经验,又经受过严格的训练。惊慌过后,立即镇静下来。辨别着枪声的种类,窥视队伍的服装样式,估摸冲过来的人数。在掌握了情况之后,他们呲牙咧嘴哇哇叫起来。说是今天倒了血霉,遭遇到三通香联合支队的回民支队。这支队伍一向以打硬仗英勇冲杀闻名,使敌人闻风丧胆。

    鬼子很快集中到麦田中的一片坟地里,研究作战方案。再寻找那小队伪军和排长时,只见他们已溃退鼠蹿,乱糟糟地向北逃命。下面有段河汊子,还有一大片古树阴森的老坟。这使鬼子十分恼怒,妈呀妈、妈呀妈叫骂不止,并高声喊叫伪排长,让他立即组织队伍反击。他们已经分好四个组,每组三个互相掩护边打边撤,败军如山倒。伪排长声嘶力竭地喊叫,并连连开枪示警,仍阻止不住疯狂奔跑的士兵。那后面冲杀过来的回民支队,人人如下山猛虎猛冲猛打。伪排长心中明白,今天的战斗如果从他的队伍中动手,自己已经成为枪下之鬼了。想至此,他扭回头没目标地乱放几枪,并高喊:太君,挡不住啊!村里边还有队伍呢。喊完后,立即混入溃败的士兵中,向北奔逃。

    安明借用惊车扬起的滚滚灰尘,双手抱枪从塌倒的土墙根滚向黄稍的麦地。在麦垅中他看见一个鬼子抢占了一个大坟头,正端枪瞄准冲杀的轻机枪射手。安明见状心中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可能是阻击手,必须干掉他!他用“三八”枪筒把密密的麦穗儿一拨拉,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家伙的脑壳儿,叭的一声响,那家伙就从坟头上滚落下来,旁边的几个鬼子见状慌了神,向麦田乱放几枪后,也向北面撤退。安明一下子从麦垅中站起来,换上子弹,边追边骂鬼子王八蛋,胆小鬼。在追击中,正遇上杨队长撸那轻机枪射手呢:你这混蛋,平日里老让你们擦枪擦枪就不听,这他妈的才打几下呀,卡壳了,要不然,这几个鬼子全得撂在这儿。真他妈掉链子!

    桑榆镇上的村民,听到枪响以后,立刻知道了回民支队在打日本鬼子。壮年们纷纷拿起镐头、三齿、粪叉顺手家伙,聚集在村口。大孩子们一听说在打鬼子,也三五成群地跟在大人们身后。他们看见不堪一击的伪军溃逃,又看见鬼子被接连打死几个,剩下的也抱头鼠蹿,便呐喊着,举着各种农具从村口冲了出来。

    安明正在追击逃跑的鬼子,发现麦垅中一个腿部受伤的鬼子,正跪着举枪,对准冲在人群前面的人,安明来不及上子弹,大吼一声,枪托子狠狠地向鬼子头上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响,安明震得虎口生痛,双膀发麻。那个举枪瞄准的鬼子还没来得及扣动板机,突然遭到当头一棒,枪不由得从手中溜掉,脑袋顿觉裂开似的疼痛,他晃动着脑袋想看个究竟时,那个举镐的农民已冲了过来,抢起镐就打。那个鬼子抓住一把麦穗,闻闻看看,冲着远方大喊,极像是在呼叫着爸爸妈妈。看他那对麦穗的亲昵感,或许也是个农民的儿子,被战争狂强征入伍的。他望望举着农具的愤怒的人群,抱着那把麦穗倒了下去。举镐的农民趁着安明正冲杀射击的空儿,悄悄把鬼子手腕上的手表撸了下来。

    这次伏击战,回民支队受到三通香联合县政府的表彰,安明也受到了表扬。

    安明他们的部队平常住在盘山一带的根据地。那里群众基础好,抗日热情很高。如今见回民支队打了大胜仗,人人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几个村的村民自动组织起来,敲锣打鼓地庆祝,并给回民支队送来白米、白面、鸡鸭鱼羊等慰问品。儿童团舞起“霸王鞭”,姑娘们扭起大秧歌;儿童团长牵来一匹枣红马,让安明骑马游街,壮大抗日威风,鼓舞人民斗志。区妇救会新来一位北京女大学生,暂任妇救会干部,叫管月霞,长得苗条秀气,一脸的灿烂阳光。她笑嘻嘻地来到安明面前,要将一朵红绸花儿戴在安明挺拔的胸前。她伸出了白皙嫩滑的右手,笑着说:十二分地感谢你,我们打鬼子的英雄。安明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自出娘胎以来,长成五尺彪形大汉,压根儿没有和人握过手,更别说女人的手。他倒是看见过首长们互相握手,下级与首长握手,那都是用劲地握,上下摇动着并笑着。管月霞感到伸出去的手很孤单寂寞,瞧一眼安明正冲她傻愣愣地笑,便想把手退回来。安明在这刹那间明白了。慌忙中将双手逮住那只白皙温柔的手,仍是嘿嘿乐,不知说什么好。管月霞微笑着点着头连说谢谢,那意思是想把手抽回去,可是安明那里死死握住不放。安明正想着,这是一只多么温暖滑润的手啊,我那被他妈的日本鬼子抢走的媳妇,也是这样的手吧,兴许比她的还嫩呢……我操他小日本姥姥的……夺走我的女人……安明一边想着一边观看管月霞那白生生鲜嫩嫩的脸蛋儿,雪白的粉脖儿被一条长长的花围巾围个严实,安明顿时感到怪可惜了。那张脸慢慢红润起来,像涂了胭脂……这时,儿童团长拽下安明的衣袖说,英雄大哥,请上马吧。安明这才从如痴如醉中醒悟过来,管月霞也趁机抽回手。轻轻转动几下手腕儿,瞧瞧已经红了,冲安明笑了笑没说什么。她突然看到在人群中晃来晃去的摄影记者,便踮起脚,喂喂地招呼。记者在嘈杂纷乱的鼓乐声中,辨听到有人在呼叫他,便拍照完鼓乐队后,紧握着胸前的相机,躲开行进中的秧歌队,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来到管月霞面前。

    管月霞与记者打完招呼,像是思索一下,拉过来儿童团长,又笑嘻嘻地把那朵红花戴在安明那宽阔的胸前,说,让我们和英雄照个合影,好吗?儿童团长满口答应。管月霞站在安明身旁,前面是那个活泼的儿童团长,左侧是那匹仰着头的枣红马。记者撅着屁股向后退着步,用心地观看照相机中三个人的图影,定好焦距后说,不要动了,笑一笑,笑一笑。然后一按快门,咔嚓一声,一道闪光照得安明直眨眼睛。

    转眼间,麦子由黄稍转入蜡黄期。那麦子可就说熟就熟,俗语叫做麦熟一晌。近些日子,日寇为了扩建“大东亚共荣圈”,把战争计划全都放到我国南方地域及越南、老挝、缅甸等国。由于战线拉长,处处受到中国军队和游击队的破坏打击,在这段时间内没有能力组织大扫荡“铁壁合围”了。回民支队官兵积极行动起来,帮助百姓龙口夺粮,抢种抢收。在场光地净之后,各家各户制作了佳肴,打来好酒与子弟兵一起庆祝麦收顺利完成。安明自未婚妻被可恶的日本鬼子掠走后,常常以酒浇愁,渐渐成了见酒就亲,不醉不止的酒鬼。事也凑巧,这家房东也是个嗜酒如命之徒,敬酒时美誉之辞不断向安明掷来:您是打鬼子的英雄,您又是劳动中的模范,您不喝,我们哪有脸面端这杯呀?能和您这位大英雄说上一句话儿,也感三生有幸了,更何况您帮我们收麦子。来、来、来,再敬您一杯……您战场上冲杀,击毙小鬼子多人,那是多大的胆量和勇气呀!您可不能让这一小小的酒杯难住呀……来、来!安明几杯酒下肚,感到浑身燥热起来,也感觉到自己是个英雄人物了,要不然,管月霞凭什么与你合影照像,房东能够这般殷勤地待你吗?英雄就要像个英雄样儿,好!倒酒,倒酒!

    这时,一名小战士跑进屋,手中晃动着《子弟兵报》说,快来看,快来看呀,你的事迹登在报上啦,是管月霞写的呀,这里还有照片呢!你看看下面这一行大字,学英雄见行动,积极投身革命中……安明还没有醉成人事不知,当听到管月霞仨字时,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白中透红的笑脸,那样摄人心魄,那样让人神魂颠倒。特别是在安明骑马游行的第二天晚上,管月霞把安明找到妇救会,说是要写一篇通讯,报导安明英勇杀敌的动人事迹。并引出安明平日苦练杀敌本领,枪打飞鸟的过硬本领。安明开始时还有点胆怯,后来看管月霞从容自若大大方方地坐在八仙桌对面,笑眯眯地瞧着安明讲,不时地在本子上写着。在询问时,手中那支自来水笔来回倒弄着,总是笑容满面。安明在谈话中知道了妇救会主任促办军鞋去了,他的胆量慢慢在滋生。后来竟站起身说,我得瞧瞧,你都为我写了些什么?一下把笔记本抢过来,假装忒认真地一行行看。管月霞不知道他不识字,便耐下心来等他看完。谁知他看了几页不再看了说,写得挺好,字也像你人一样美丽大方。说罢,他想起那天握手照相的事儿,便伸出大手说,谢谢呀、谢谢。管月霞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人家手伸过来了。便也很随便地伸了过去。安明逮住那只白皙滑润的手,一个劲儿握,一个劲儿晃动,一个劲儿往自己身前拽。管月霞向外挣脱着手说,安明,你要干什么?安明!

    安明已是色胆包天,不管不顾了,压低嗓音说,干什么?你晚上找我来,我就知道要干什么,你倒要问我?

    安明,我可是为了采访呀,并没别的意思,你再动手,我可喊人啦。安明冲着管月霞的耳朵说,喊吧,喊吧,我今天豁出去了。说不准下次战斗就没命了。我、我活这么大,连女人味儿都没闻过就死啦?安明嗓音沙哑起来,像是有泪珠滴下,掉在管月霞火热的脸上……

    她,她在哪儿?安明想伸开盘坐在炕上的双腿,说,我要见见她呀。腿没伸直,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小战士扔掉报纸急忙迎过去,房东也哧溜一下溜下了炕,俩人一起抱起安明。安明歪着头半睁着眼,舌头僵僵地说,我……没醉……没……醉……喝!什……什么……呢……我练那……枪……法呀……一枪……打一对儿……我那子……弹头让……我鼓……捣掉……了……“三八”……成……了火……枪啦!哈……呃……呃……安明醉后吐露真言,道出了他这个神枪手的奥秘。

    这时,档案室的门吱扭一声被推开,接着是踏踏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的思路被打断。我顺眼看去,进来的是位老者,七十多岁模样。他声音迟缓地说着:我是徐辛庄人,十几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开始在53团,后来调到地方打游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参加了。打游击时,领导我们的是李中飞队长。这几年,政府给解放前的老战士和抗美援朝人员都发了抚恤金,每季度一领。我可没有。找了民政局、镇里,都说没我的名字,我只好到您这里查查。隋老师说,您那复员证呢?老者说,翻盖房时丢掉了,隋老师叹口气说,我拿材料您查查看吧。

    听了他们的话,我不禁思索起来:在那场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战争中,我们中华土地上涌现出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先进典型。但是与汪洋大海般的人民战争比,他们毕竟是沧海一粟啊!在国家民族存亡之时,中华好儿女纷纷参与了保国守土,英勇杀敌的战争。有的已经长眠于九泉之下,有的复员归乡务农,在土里刨食。他们都是极普通的百姓,没干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他们从不去计较什么,既然参军来了,他们不会过问什么职务啊、待遇啊,只要给了枪,就要上前线,英勇杀敌保家卫国。在那战事频繁的年月,有的前来参军的人登记上了,有的没有登记,有的还没来得及登记呢,战斗就打响了。还有呢,或许感情用事,就没有登。这在档案没有公开之前,有谁能知道呢。档案是当时的真实记录,档案也惨酷无情。档案上如果没有你的名字,那将很麻烦。安明就属于那种丢了复员证,在革命档案中又找不到他的名字的人,能给他证明的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调往外省多年杳无音讯。他感到很悲观失望。没想到今天在敌伪档案中见到他的名字,唉,他找过我,向我诉说过他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事迹。我又埋下头去,望着那发霉的档案。那句“是否抓捕或就地处之”已足以证明安明是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敌人才会对他如此仇恨。一股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起我眼前的档案,那一页页黄纸在晃动,在晃动……

    安明已经凄楚地蹲在椅子面上。他很喜欢蹲在椅子上谈话。说舒坦。那是去年麦子黄稍时,在我们家里。他在椅子上吸着短杆烟袋。向我倾诉他的事情。每讲到一个段落和需要思索时,他便在椅子腿上吧嗒吧嗒磕烟灰,像首长讲话时啊、啊的习惯似的。讲完后,磕掉烟灰,把小烟袋插到皮烟荷包中,缠绕着烟荷包绳儿。长叹一声,含着泪花说,唉,要说他妈的打日本鬼子,咱这一带三庄五里的谁不清楚,那不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吗?那是玩命。甭管哪一回打仗,我他妈的不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咱从来没松过啊。就说那次打伪军吧,将近一个营的伪军,都他妈的给追到一个大地主院落中,打了将近一天。他妈的,竖立起白旗,让我们派人进去谈条件。我们杨队长低着头吸着烟在地上打溜儿,敌人北房上架有机枪,东西厢房上有掩体,院墙上有射击孔,总的说,对我们回民支队不利。当时,我从老百姓家扛来个榆木大梯子,往墙上一放,我他妈的自告奋勇蹬梯子跳到院子里,一帮伪军立即把枪口对准我。我大喊一声,都别动!把队长叫来!那个民众自卫队副队长强装笑脸走到我面前:我猛丁揪住他脖领子,用膝盖顶住他屁股,一下一下地走到大门口,打开了门,队员们吼叫着冲进来。

    我说,桑榆镇上打日本,跳院子活捉副大队长这些事儿,大家伙儿都清楚了。可是……

    他苦笑一下,可是,可是什么?他本来是想要走的,人已经站起来了。这一可是,引出他的话茬儿,又重新蹲在椅子上面。慢慢解着烟荷包绳儿。我那时正年轻力强,精力充沛,他们都有家有业的,抓个空就回去,孩子老婆热热闹闹的团聚啊。每当这时,我他妈的就想到被日本兵抓走的媳妇,想着想着就控制不住,去找小寡妇。我又不想当和尚,想战后成个家,生儿育女过个安稳日子啊。我从来不去招惹人家大姑娘,那管月霞除外,谁他妈知道她是什么身子呢。不过,话说回来,管月霞开始时对我很好,就是那回麦收后,我喝多了酒,说出我神枪手的秘密,再去找她时,她急了,说我毁了她前程,说他妈什么报道失真,对我是一通连打带骂的。这个骚娘们,可他妈的真够狠的,再也不让我碰她一下了。后来,我就想:算啦,人家不爱搭理咱们,咱也不能伸出脖子下四烂。

    那次跳进院落,活捉自卫队副队长后,眼看着就要解放了。我请了两天假,回到家里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老迷迷糊糊地听到嗽叭声,像是我的媳妇麦穗回来了。可他妈的一睁眼,满屋一片漆黑,父母的呼噜声更让我烦,我便穿好衣服想去河边遛达遛达。走到村东口,看见小寡妇马兰屋里还亮着灯,她是管月霞的姨表妹,我便从墙外的猪圈墙处跳进院里,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子下,用手指捅破窗户花儿,见马兰正纳着鞋底儿,我便轻轻叫她。她吓了一跳,听出是我的声音后,吹灭了灯说,你快走,我睡觉了。我想已经进了院怎能轻易走呢?便苦苦哀求,可她仍不应。我便从堂屋的天窗处钻了进去,没想到进屋时趟到了地盆,马兰吓得惊叫一声,我忙上炕捂住她嘴说,别叫,别叫,别把孩子弄醒了。说到这儿,安明冲我拍拍胸脯说,说句实在话,马兰确实对我有心,还偷着到解放区去,给我送去一双绣了花儿的鞋垫儿,还有十几个鸡蛋呢。那杨队长见了,挺纳闷地对我说,安明呀,你还真是有把刷子,这女人不但没有告你,还背地里疼你爱你的,这事儿搞的。可他妈的那个啦!管月霞可不行,在区长面前说我流氓,欺压妇女,污辱妇女,是革命队伍中的蛀虫,还让她表妹马兰揭发批判我。马兰吓得连夜跑回娘家去,再也没回来。

    后来让我到盘山地区一边学习一边劳动,解放时,就让我回到村里务农。到村后,别人问我,你一直在追女人,怎么没混上一个呢?我说,我还真问过她们,她们说,你打起仗来命都不要,冲啊杀啊,谁不怕再次当上寡妇呀?后来,别人又说,槐花跟你也好过一阵子,怎么也没成呢?你们还在那花秸车上……那个啦?说到这里,安明有些不好意思,他叭叭磕掉烟灰说,唉!也不知哪个缺德王八蛋儿,给我起了个外号儿,叫大叫驴。你说,这个名儿听起来多牙碜呀。后来呢,还是那个管月霞把槐花弄到县城去,嫁给了一个死了媳妇的局长。

    这时,隋老师敲敲桌子对我说,老张,喝水呀。我从沉迷中惊醒,见徐辛庄那位老者已经离去。我刚才是被那旧档案所牵连,见了我所熟知的安明的名字,引发了我所思所想。我想:还是为安明复印一份为好,或许有些帮助。

    晚上,我揣好安明的复印件,骑自行车行驶在家乡的路上,路两旁麦海一片金黄耀眼。那安明的事迹又一次浮现,那麦田中的冲杀,那花秸车上的爱情……

    2006年元月12日写于前榆林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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