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神
杨英国(山东德州)
在许多年前
像山洪暴发——浪涛和漩涡相互促涌着,鼓动着,裹挟了柴草、树木和泥沙,从上游汹涌而下,宽阔的河道刹那间涨满。堤内的草狐和野兔尚未省悟,就叶片儿似地被卷进激流中去了。很快,如雷的涛声掩没了狐兔的哀号,整个的大河与河的两岸,都筛糠似地震颤着,天地,似乎就要塌陷了。
继之,在那河心的一个大水潭的底部,传出尖利刺耳的嚎叫,响起低沉浑重的虎啸。声音愈来愈大,跌宕起伏,错杂混淆。恰如虎猿相搏,猿在拼命挣扎,虎在暴怒撕咬。渐渐地,响声慢了,低了。紧接着,河心处涌起一道高高的水脊,而靠岸的水位却开始下降,整个河道的水势迅速地变弱,变小……
蓦地,河心处又一声响亮,那高高的水脊里闪出隐隐的青光。青光过处,一只巨鳖和一条房梁粗细的“水怪”先后从深潭中钻了出来,苍茫的潭面上跃动着错乱的魔影。突然,浪涛中一声骇人的惨叫,巨鳖被水怪咬住脖颈,甩向半空,然后一声巨响落入河中……涌平浪静,巨鳖浮在了水面上,痛苦地抽搐着,扭动着——终于像一条庞大的木船,顺流漂走了。
水怪打败了巨鳖,侵占了潭窝……
若干年后的一个夜晚
苍穹低垂,雷声隆隆,黑沉沉的河道里,钢青色的河水喘息着向前流动。
大河南岸,泊了一条木筏——但又不像木筏。因为上面不仅铺了木板,后端还有个船舱似的大铁箱;铁箱里安装了柴油机和发电机,带插销的导线像毒蛇口中的芯子,悄悄地在铁箱外边探着。
这是一条精心改装过的木筏。木筏横流断水,筏头径直瞄向大河中心的潭窝。一条大汉,光足赤膊。他左手握篙,右手提网,叉腿站在木筏上。
他叫巴山,是沿河八乡出名的“鱼鹰”。今天,巴山守在这里已经是第十个夜晚了。因为进入雨季以来,那个匿迹多年的“水怪”又出现了。它多次撞翻夜渔的小船,吞食晚归的 鸭。乡政府为此派人往潭中投过炸药,但只是炸死一些鱼虾,连“水怪”的影子也没见着。巴山原在上游的八大水泊捕鱼,自从听到水怪出现,便抛弃那大批的鱼群,急匆匆赶回来了。在做了充分的准备之后,就每晚来这里等着,然而,那是个有灵性的家伙,似乎有意躲避他……
远处河面上,移动着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是一只只夜渔的小船,此刻正急匆匆地返航。夜晚——尤其是风雨将临的夜晚,他们再不敢停留在河道里,惟恐碰上那个凶残的家伙。巴山轻蔑地笑了笑,眼光移向对岸那座黑魆魆的“河神庙”。
坐北朝南的河神庙,年代已很久远了。它是专为震慑水怪修建的。然而,水怪依然常在雨季钻出潭窝,挟了水流向着下游不远的拐弯处冲撞,腾跃。几声巨响后,那拐弯处的堤岸便被冲垮。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霎时间,堤岸内腾起高高的水雾,堤岸外一片的涝洼……
受害深重的人们失望、丧气进而终于愤怒了。在以后的年代里,就常有热血汉子驾了小船,手持利刃,在水潭的周围和水怪以死相搏。巴山的祖父和父亲,就是在和水怪的搏斗中先后丧命的。他们和他们以前的“忠勇之魂”的牌位,都在那座河神庙里供奉着。
此刻,巴山望着那形影模糊的古老建筑,心中默默嗔道:“制伏不了水怪,算得河神吗?”他不耐烦地收回眼光,仰首向着天空望去了。
天上,风儿鼓吹着厚厚的云层,云层如巨大的篷布,以变化莫测的形状迅速抖动着,波涌着。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而他所盼望的,也正是一个风雨夜。因为以往的规律证明,水怪多是在大风大雨中钻出潭窝。
然而,老天似乎有意恶作剧。到如今只听到隐隐的雷声,只看到鼓动的云层,却并无半个雨点落下。他有些焦躁了。长篙插入水中,准备仍像以往那样,将木筏撑向潭边等着。恰在这时,西北天际忽然亮起一片惨白的火,紧接着,雷声也如巨大的空油桶轰隆隆滚下了山坡。随之是一阵慑人心魄的啸声。啸声刚过,如注的暴雨便哗然而下。一霎时,四周围便水天一体,茫茫河面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巴山像服用了大量的兴奋剂,血液沸腾,骨节嘎嘎作响。万瀑齐泻中,粗壮的大手用力一撑长篙,木筏原地踅个弧形,猛地加快了速度,穿黑夜,破雨幕,颠簸涌流地进入中心河道。那系在二滩小树上的筏缆,恰似蜘蛛吐线,随着木筏的行进,在后边拉出软软的长条。
木筏鼓荡着,跌撞着,距离河岸越来越远了。当他又一次将长篙插入河底时,木筏的前梢突然剧烈一颤,他忙收住缆绳。就在这时,一排浊浪横地里涌上来,从他前胸刷地泼过。他马上意识到,已临近了河心的潭窝。
潭窝形同一个巨大的烧瓶,潭口虽然只有二亩大小,但下部却向周围拓展着。多少年来,人们还未弄清潭底的面积,更不知潭中那纵横交错的潜流是哪里来的,它有时无缘无故地泛起一阵阵巨浪,有时又不知怎么就出现一个个水桶粗细的漩涡。它是那么神秘,阴森而又可怕。像魔鬼的巢穴……
由于暴雨突降,此刻的潭窝像一头扼住咽喉的老牛,发出低沉暗哑的呜咽。继之,它又翻滚着,咆哮着,像疯狂的母狮教训自己懒情的孩子,将潭中的水族成员大批驱赶出来了。漩涡内外腾跃着各色鱼儿,浪花飞沫上滚动着成群的白虾。它们争相显示自己的本领。
巴山金刚站桩似地踩着木筏。孔武有力的躯体稍稍左旋,炯炯双目在电光闪烁中盯紧着潭窝。潭中的浪头和漩涡不停地涌上来,妄图将他卷走,吞下。他只好不时地蹲下身子,双足交踹,竹篙击水,以控制那不断左倾右斜的木筏。
木筏是由十几根檩条扎成。结实、宽大。那后端的铁箱以及铁箱里的柴油发电机,是从他原先的渔船上移装过来的。本来用于夜渔时的照明。但一个大胆而又实际的主意使他决定,在和水怪相搏时,这电的力量也不妨借用一下。因此,为了能够配套,那面尼龙大网也是精心设计的。长长的导线缠裹在食指粗细的网纲中,又巧妙地通过网片和底兜上的数百块铅坠连接。套在左腕上的纲头有着绝缘插孔,只消电源接通,强大的电流瞬间就会通过。
是的,对付如此恶物,除了坚强的勇气和毅力,还须有科学的脑瓜。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着另外的准备。就在那板下的木头缝里,有一把剖鱼的尺半尖刀,还有一柄锋利无比的鱼叉……
风雨席卷着河面,发出骇人的呼啸。巴山提网站在木筏上,将收紧的筏缆踩在脚下,十分耐心地等着,等着。周围,是风雨、浪涛和色彩混乱的夜。雨水和浪花击在身上,又凉又麻。滚雷一阵接着一阵,杂乱参差的闪电也忽明忽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潭中忽然传出更大的呼啸声。与此同时,他脚下那沉重的木筏一震、一斜,随之就莫名其妙地被浪头高高拱了起来。他忙身体下蹲,稳住木筏。借着电光,只见潭边泛起几个巨大的浪头,浪头相互撞击了几下,汇成一个水缸大小的漩涡。那漩涡在原地晃动着,搅弄着,蓦地消失。电光再亮时,潭口上鼓突突地涌起一大片泡沫。泡沫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拱动着。哦,莫非水怪要出现了吗?
巴山紧张起来,手中的大网迅速分成前后两把。就在他瞅准鼓动的泡沫准备撒网的刹那间,几条窗扇大小的巨鲤刷刷刷地蹿出潭面,并马上以“跳龙门”的姿势在筏前接连几个漂亮的“跌脊”,激起一朵朵水花,然后仓皇而急速地逃走了。就如后边有什么强大的天敌追赶它们似的。
“妈的!”巴山骂了一句,泄了气。
铺天盖地的风雨,继续死命地拍击着河面和木筏。巴山感到有点疲劳了。是的,他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应该回到岸上休息一下。再说,这样的天气都没有水怪的影子,是不是这精灵已经远匿他方了?巴山心里想着,沮丧地叹口气,开始操起长篙,往回撑动木筏。可是,木筏刚刚离开潭口不远,突然间就像天崩地裂般,从上流头传来几声巨响。接着便听到了轰隆隆的涛声,像滚雷,像海啸,像千万辆齐头推进的坦克。他一怔,随即便明白——这是上游那八大水泊的拦水堰垮了。
河水如浓雾笼罩的连绵大山,浪踵峰接地涌下来了。巴山急忙将长篙从筏缝间戳入河底。木筏被大水推得荡了几荡,终于稳住。就在这时,河面陡地增宽了许多。他蹲下身,紧绷着厚厚的嘴唇,双目死盯着继续上涨的河水。河水卷了许多看不清的杂物,沉浮着,旋转着,从木筏旁呼呼而过。借着电光,他回头看了看,那用以系缆的大河二滩上的小树,已是远远地离开了河岸。蓬乱的树头露出水面,在风雨肆虐下可怜巴巴地扭动、摇曳。他那粗犷刚毅的脸上显出一霎沉思的表情,接着便扭回了头,一把撸去面颊上的雨水,重又立起身。蓦地,他晃晃腰躯,挺胸昂首,像深川峡谷里的猛兽,发出一声力拔千钧的长啸:“啊——嗬嗬——哟哟!!”
吼声压住风雨,掩没浪涛,在宽阔的河面上,像经久不息的雷鸣一样滚动着。巴山将三指眼的尼龙大网斜托在手臂上,因雨水冲涮而微眯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枪刺一样的光波。浪涛翻滚的潭窝转瞬又在面前,他长篙一停,踩了缆绳,木筏就稳稳地停住了。大手灵巧地将网分成两把,偏身向左,如跃跃欲试的战马,在焦急而又满怀信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闪电照亮夜空的刹那……
苍天有意作对,这时却只播下沉闷的雷声,不放出半丝电光火花。黑暗中,只听到风雨的吼叫,潭水的呜咽。木筏不停地震颤,手脚一阵阵发麻。尼龙网散发出湿乎乎的桐油和蛋清味。不时有浪头扑上来侵袭他。巴山又有点沉不住气了。打瞎网吗?不不,真正的猎手是从不盲目地开枪的。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弄不好会连命也搭上的……坚持,再坚持一下。
突然,木筏的前边显出两点如野兽眼睛似的幽光。一闪,又倏地不见了。恰就在这时,河道上方刷地亮起一片雪白的闪电。那潭面上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条水纹,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在大河边上长起来的他,练就了鹰隼般的利目。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几乎是凭了直觉,他发现潭口不远处涌起一道水脊。水脊中,隐隐甩动着一扇巨大的尾巴。
那尾巴,稍扁,粗砺,分岔。像一把其大无比的剪刀,在慢抻抻地剪动着。
没有多余的考虑,没有丝毫的犹豫,似乎出于渔人的本能——巴山猛地返身扬臂,几十斤重的大网划个半圆甩出去,在接近水面的刹那间刷地张开,在铅坠击水的哗啷声中,圆圆满满地将目标扣住了。在雷公接连送来的震耳霹雳声中,他的耳鼓一阵“呜呜儿”乱响,心中骤然出现一丝不祥的感觉。果然,前面的水脊似乎更高了。木筏的前梢一翘,接着便叶片儿似地被抛上抛下。周围的浪涛更多,更大。密集的雨柱让人窒息,他的双眼完全被眯住了。脑袋昏眩,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旋转,摇晃。
巴山放松网纲,俯下身来,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他相信,相信几十斤重的铅坠顶得住漩涡的绞弄;相信粗粗的尼龙线经得住撕扯;相信这结实的木筏和自己弄水的本领……
好一会儿,浪涌渐小,那鼓起的水脊也消失了。但奇怪的是,他手腕上的网纲除却潭水卷裹导致的震颤外,竟然感觉不到网里还有什么。难道眼睛花了?网扣偏了?不不,凭自己的眼力和本领,那是不可能的。那物在网出手时逃掉了?不,也不会。除非它是神灵和妖孽。他感到有些怪异——尤其是方才那河中水势的突然变化。
他放松网纲,收拢筏缆。木筏渐渐离开潭口,向二滩上的小树靠近着。不知不觉间,十几丈长的网纲已经放尽。他踩了筏缆,开始收网了。不料,那潭中的大网却如扣在了巨石上,只收了几把,就再也拽不动了。正惊异,攥在手里的网纲忽然像通了电,剧烈而无规律地哆嗦着,抖动着,猛然间像给施了魔术,“嗖”地抽出一大截。他刚刚反应过来,左腕便像被什么钳了一下,套着的网纲活扣刷地勒紧了。踩在脚下的筏缆一绷,像团死蛇一样落进水里。木筏重又飞窜回去——像被一匹惊马突然拉跑的车。
啊,好大的力气。巴山凭着直觉和遥远的印象,感到这猎物便是他久已等待的水怪。他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一旦捕住这家伙,是不可硬拼硬拽的。否则,就会人死网破。于是,他立稳脚跟,抄起长篙,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准备着——准备以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来制伏它……
可是,木筏突然以更快的速度飞窜起来。他还没弄清应该怎么办,脚下的一根根木头就发出咯吱吱的叫声。接着,手腕勒断了般的一阵剧痛,木筏一扽一荡,身后传来沉闷的轰响。那系缆的小树被连根拔出。木筏像给巨大的弹簧绷了一下,嗖地向前冲去了。他打了个激灵,忙用长篙狠命一拨。木筏极快地划个弧,擦着潭边飞过。好险,万一被拽进水潭,那将是怎样的后果?他惊出一身冷汗。
一道电闪亮起,映得河面白森森的。巴山被耀得头晕眼花。就在这恍惚间,一位明眸皓齿、短发虬髯的老人在波涌连天的河道里蓦地出现了……
——尖顶小船在老人足下飞驰着。那手中的鱼叉带着凄厉的哨音,一会儿投向高高的浪头,一会儿掷向巨大的漩涡。河心潭中的水脊已经散开,老人正在寻找那即将给人们带来灾难的水怪。乡亲们在岸上惊呼,高喊,相劝。可是,就在老人再次举起鱼叉的刹那间,一条青黄色的巨影在水中闪了几闪,小船轰地翻了。几乎就在同时,老人手中的鱼叉也飞了出去。鱼叉落处,水面上一片紫红的血……
爷爷——这老人是巴山的爷爷。巴山没有见过爷爷。爷爷血战水怪的经过,是村人带着敬佩的口气告诉他的。爷爷的“牌位”至今仍在河神庙里供着。
闪电熄灭,周围复又变得黑暗了。
巴山俯身抽出那柄夹在木缝里的鱼叉,并马上做好了投掷的准备。然而仅仅只一会儿,持叉的右手又放下了。鱼叉重新插入筏缝,脑子里产生了许多神奇的想法——拖住它,制伏它,抓活的。
网中的猎物又在兜圈子。显然,它是想将对手拖进潭窝。但是,那长长的网纲盈盈有余。那铁尖竹篙又如此神出鬼没,一会儿插入河底,一会儿又飞快地拨动着。沉重的大木筏又比不得轻轻小船,掀不翻,撞不散。尽管这个水中之王在潭中使出浑身解数,仍是摆脱不了大网的束缚。
它的对手,太可怕了。
他的对手,也同样可怕。
与其说巴山捕获了猎物,倒不如说猎物控制了他。此刻,他完全处于被动应付,不敢正面冲突。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驾驭木筏,连启动柴油发电机的空闲都没有了。他同时又在紧张地考虑,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那一扇带岔的尾巴,在一个遥远的梦里——不,不是在梦里,是在自己的童年,他曾遇到过……
天大旱,河水浅了。那仍然咕嘟嘟泛着水柱的潭窝里,窜出一条铡床大小的家伙。它尖嘴,长身,像快艇发射的鱼雷一般在河道里往来穿梭。四五斤的白鲢被它一头撞翻,斤多重的鲇鱼被它一口吞下。人们吵闹着,呐喊着,纷纷下水去捉。许多面线网被扯烂,许多人的腰腿被撞破。人们追逐、拦截而又胆怯地躲闪它。就在人们错愕惊呆之时,瘦小的巴山提着鱼叉来了。只见白光一闪,巴山的鱼叉带着哨音,从人缝间投向河中一个刚刚泛起的泥花。那泥花蓦地变红,扩大,紧接着轰然分开,一条肉棍似的大鱼带着鱼叉,跃出水面,又箭一般落进前边水里。年少力弱的巴山被猛地拽倒,鱼叉上的细绳也“叭”地断了。叉杆在水面上现了几现,涌起一条长长的水沟,眨眼间又钻进了潭窝。几天后的夜里,突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天明时,暴涨的河水发出“呜呜”的怪叫。人们似乎想起了什么,乱纷纷地奔走着,议论着。许多老人跑到河岸,跪在那里,冲着潭窝磕头,祷告……就在那天中午,巴山沿着河边溜达,在正东河弯的回流里,捞起一条三十多斤重的黄鳝。尽管已经死了,仍是瞪眼,咬牙。厚厚的脊背上,就插了那柄锋利的鱼叉。
他把它扛到附近的镇上,卖了。
莫非,这水怪就是一条绝大的黄鳝吗?
不论是什么,也要抓住它。巴山想着,口角习惯地翘上去,脸上现出决战的神色。
猎物踅了一阵,突然伏在了潭底不动。巴山立即明白,它在积蓄力量。就像拳击手做完了赛前的“热身”活动。瞅这机会,巴山发动了柴油机。柴油机带动电机发出隆隆嗡嗡的响声。听着这响声,巴山那紧张的心情有了某种平稳的感觉。然而,仅仅过了一分钟,他的心又被网中那突然出现的巨大骚乱攫住了。骚乱搅动着水潭,水潭如同烧开了的大锅,浪头和漩涡急剧地涌上来,像无数妖怪的脑袋,将木筏拱动得一会儿翘起,一会跌下。风雨渐细,那天上的雷声也变得如细碎鼓点,在河道上方咚咚咚地敲击着。蓦然,雷声停住。在一连串持续的光怪陆离的闪电中,他发现潭中又起了水脊。那水脊中,一会儿传出呜呜的嘶鸣,像汽笛;一会儿又传出嘎嘎的叫声,像野鸭。紧接着,一条庞大的青黄色的影子顶着大网,在水脊的边缘隐隐出现了。啊!水怪——千真万确!
他不信鬼神。但许多年来,对于这河中的水怪,却是深信不疑的。他曾经怕过,恨过,亲眼看到父亲跟踪、追捕它。然而,父亲和爷爷一样,在和水怪的搏斗中丧了命。巴山长大后,决心报仇。多少次洪水激流,多少个风雨之夜,他巡游在这古老的河道里,除去打鱼之外,就是为了找到它。
如今,终于找到了。
他的全身一阵发热,血流奔涌。双眼盯牢了鼓动的水脊和水脊中的巨影,双脚慢慢向后挪动着。他要取过连接电机的导线,借用电的力量帮助自己制伏它。可是,他的右手还没够到搭在铁箱边上的插销,这想法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冲散了。那青黄色的巨影好似有了预感,猛地跃出水脊,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驰半圈,然后顶了大网,冲出潭窝。巴山被那突发的力量扽得踉跄几下,拼力站住。就在这时,木筏被拖入河心,顺流而下……
雷息,电灭。风雨也越发变小。天空,河道及周围全是黑漆漆的。白色的尼龙网纲拉成长长的直棍,网纲的尽头好像有艘潜艇,正开足马力拽了他和他的木筏。木筏戗起高高的浪头,在波涛滚滚的河道里飞驰着。筏后一条长长的直线。那是筏缆。筏缆的远端拖了被拔掉的小树。小树像被母牛遗弃的犊儿,在后边一步不落地追赶。从那网中的猎物到木筏,从木筏到后边的小树,形成三个距离固定的浪点。这三点有时在一直线上,有时稍稍作弯。他牢牢地立在“中点”上,一手牵纲,一手持篙,时时注意着前后左右的无穷变幻。
前边河道开始变得宽阔。但这古老的河床地形奇特,潜流横生,水路也就变得错综复杂。在湍急的河心水流中,木筏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斜,像被快马拖着的铁耙,在刚刚犁起的坷垃地上摇晃、颠簸。
耳旁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扑面而来的浪花。他看不到河岸,看不到河岸上的树木,也看不到前面的大网和网中的猎物。他只能凭着系纲的手腕的感觉,体会着对手的意图。他无法也不能停住木筏。他失去了对自然的控制力——已经骑在老虎背上了。
上游的大水以更快的速度连续冲下来。木筏的尾部不时被浪涌吞下,河水漫上木筏,没过脚踝,这时的他犹如在水里站着。双足不敢挪动分毫,唯恐水怪将他趁势拽下木筏。木筏是他的领地,他的武器,他的依托——可是,当木筏像潜艇一样重新浮出水面时,尾随而至的柴草树枝又悄悄挂上了。木筏骤然增加了在水中的阻力,冲起更大更高的浪花。手腕上的尼龙纲几乎勒进肉里。五个指头是难以言喻的疼痛、胀麻。他咬牙忍着。也只能忍着……
西南风将一股清醇的庄稼味送进河道。巴山明白岸外是一片长势茂盛的玉米、豆子和棉花。这使他意外地想到了自己的地。他虽然以渔为主,但也种着庄稼。不过除去秋麦大忙,那几亩地主要还是靠妻子管理的。他就又想起了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儿子多像自己啊,虎虎势势的。他眼前又出现了自己那温暖的家庭,明亮的灯光下,妻子那一双深情的眼睛。妻子美丽、贤慧,不光自己挑起大半农活,还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他,照顾他。每当巴山夜渔回家,妻子先要捧上一碗糖水,然后再端上酒食饭菜。逢这时,巴山总先一把搂过爱妻,忘情地吻着、亲着。——此刻,妻子在做什么?想必是在挂念自己吧。十天前,当妻子得知他要决心捕捉水怪时,曾惶悚、担心、害怕,并且千方百计地劝说,阻止他。只是当丈夫向她解释了自己万无一失的准备,说明自己急于复仇的心情,讲到沿河渔民近日所遭受的灾祸时,她才终于同意了。她知道,丈夫坚定、机智、勇敢,水中本领无人可比。但是,他将相斗的不是平常的大鱼,而是人们一直闻风丧胆的水怪啊!所以,每当巴山傍晚下河时,她总还是送到河边,望着他将木筏撑开,并一再叮嘱着:“要小心啊!”
是的,尽管巴山有高超的水中功夫,有犍牛般的雄壮体魄,尽管他几乎了解这河的每一片河底,每一朵浪花,每一条水纹,每一个漩涡。但河中到底有着许多暗穴潜流,因而就变幻莫测。别看河面有时水流平缓,但在平缓的水上,往往突然出现纵横的岔流。你一旦落水,双腿马上就如套了许多绞索,四面八方,乱拉乱扯。它像咬人不露齿的狗,表面温顺,内里凶恶。在这种河里,又是和那么凶残的水怪相斗,是须万分小心的。
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什么熟悉的标志。但巴山明白,他已经出来很远了。由于刚才一连串紧张激烈的搏斗,似乎忘却了时间。但他凭感觉判断,大约到了半夜。以往,这时间他应该回家了。回到家,酒足饭饱之后,躺在刚刚置办的仍旧散发着油漆味的大木床上,左边是娇儿,右边是爱妻……人,终究是人,欲念难止啊!一丝淡淡的温情,悄悄飘拂过巴山的心头——然而,这温情随之就烟消云散了。因为这里是大河。眼下,水怪拽着,洪流催着——正将他送往前方一个未知的世界。巴山心中再次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这风雨之后的夜里,妻儿一定会惦挂他,等候他。说不准等他不归,母子正冒雨在沿河寻找,妻子呼唤着他的名字,儿子也正叫喊着“爸爸,爸爸”——就像他自己当年那样,跟在正和水怪拼死搏斗的爸爸的后边,声嘶力竭地喊着……
木筏往前荡了一下,手中的网纲放松了。大约水怪也累了,要歇息。巴山舒了口气,往后挪动着脚步,右手又向着电机上的插销伸去,然而仅仅一小会儿,后边的小树却追上来,忽地拦在筏尾上,木筏猛地一冲,水怪受了惊,嘎嘎叫着,拼命一窜。他的手腕一阵剧痛,噗地趴倒了。立时,周围涌起了道道水墙,身下的木筏也在迅速地往后滑着。人的本能使他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抠住筏缝爬起来。他吐出口中的水,一阵眩晕,但只是晃了几下,又铜浇铁铸般地站稳了。
木筏往前冲出不远,突然甩向了河岸。巴山正纳闷,只见左侧迎面黑漆漆的一片。啊!——狼牙湾。他的脑袋嗡的一声。这狼牙湾是大河的急拐角,那洄流所造成的浪涛和漩涡,不亚于上游的深潭。以往的年代里,这里多次决口,也不知曾给人们带来多少灾难。巴山的爷爷那年河中丧命之后,沿河八乡的人们联合起来,用了半年时间,从几十里路以外运来泥石砖土,将这段堤岸加厚加宽。第二年,河神仍旧没有镇住水怪,山峰一样的洪流又向这里冲来。就在当时,有人似曾看到,堤岸处隐隐地立着位短发虬髯的高大老人,擎着钢叉,天神一般对着洪水池声如雷。洪水的流头踌躇几下,后退一百丈,然而扭转方向,顺河去了。人们嚷叫起来,说那老人是巴山的爷爷,死后封“神”,专门镇慑水中妖邪 。说也奇怪,就从那一年,这里却也再未决口。只是多少年的水流冲涮,厚厚的堤岸被涮出个巨大的深穴。那里面到处是长短不齐大小不等的石头,常有误入的小船撞破,木筏撞散。人们望而生畏,就叫它“狼牙湾”。
眼下,汹涌势大的河水来到这里,一半成为“洄流”,一半顺河走了。那洄流浩荡旋踅,一般大船都能揽过去,何况一只木筏。此刻,狼牙湾正像一只可怕的巨兽,张着阴森森的大口,等待着将他和他的木筏吞下。
然而,巴山没有惊慌,没有害怕。狼牙湾并非魔窟,他曾多次进去过。那湾中的乱石块上,附着了许多杂物,有水虫,小蟹,小虾。所以,到这块天地里觅食的大鱼特别多。只是它疯狂的样子,无人敢于问津。而巴山是一条蛟龙,一只鱼鹰,他不怕。在这里,他灵巧地驾驭着尖顶小船,得心应手地甩撒着鱼网,投掷着鱼叉……然而,今天却非比往常。一旦木筏踅进洄流,冲入深穴,那强大的洄流和水怪相反用力,他肯定要给拽下木筏。那时那景,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巴山抄起长篙,站直身子,铁塔似立在筏上。就在木筏刚刚接近洄流湾头的刹那间,将长篙猛地从筏旁插进河底,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啊——嗬!!”木筏嘎吱吱响着,一下子被远远地拨开了。长篙扎得太深,未及拔出,舍在了河底。而水怪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了。它裹了网片猛然一滚,接着在河面上兜了半个圈,木筏被惯性甩得一斜,像铁犁一样铲起一溜白浪,重又给拽到河心去了。
被渔网裹住的水怪在河面上飞窜着。水上一会儿是沟壑,一会儿是浪花。木筏忽而浮上,忽而沉下。在偶尔出现的闪电中,巴山可以看到,那水怪圆浑浑的,形状像一根粗大的房梁。并且不时地从水中泛出隐隐青光,形同巨剪的大尾,发疯般地甩摆着,拧动着。他暗暗庆幸,庆幸自己的大网是尼龙的。要是像以往的棉线所织,一百条也给撕烂了。
迎面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雷鸣吗?不是雷鸣,是一条带棚机动运输船。这些要钱不要命的专业户,除非河里结了冰,总是夜以继日地拼命干的。运输船顶着流水,搅碎大浪,势不可挡地顺了河道驶过去了。水怪再一次被惊吓,“叭”地一甩巨尾,箭一样冲向河道的右侧。越游越急,越冲越快。巴山渐渐看到了黑乎乎的河岸线,听到了浪涛拍击河岸的声音。他兴奋了,盼望着水怪一头抢上河滩,自己也可乘机歇息一下。然而,世上的怪事多半出于巧合,眼看水怪就要窜上二滩,那河堤里侧的一大块泥土因为禁不住激流冲涮,连同长在上面的小树轰隆隆塌了下来,受惊的水怪掉头就跑。它连连跃出水面,长大的身躯在空旷的河道上空扭曲着,摆动着,一条恶龙似的。尼龙网被它绞作一团,铅坠相互磕碰,像劈竹一样哗哗啦啦。强大的冲力有好几次差点儿将他拖下木筏,他都靠了自己从小练成的马步蹲桩功夫,一次又一次地挺住了。
水怪仍在腾跃,木筏仍在颠簸。他和它相持着,十分艰难地相持着。他的力气已经耗去了不少,不能再做任何的硬性拼搏。他要保留并恢复一下自己的体力,他相信和它还会有几个生死决斗的时刻。前边又来到一个拐弯处,他的心忽然一沉,似乎看到了什么和想到了什么,以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刻,水怪又是一跃,并发出嘎嘎的惊惧的叫声。他睁开眼,恍惚觉得那河道拐弯处正立了一条大汉。大汉虎目圆睁,挥臂扬手,一柄闪光的鱼叉如流星般飞来。十分准确地刺中了水怪……
水怪嘶叫了一声,顺着河道窜下去。掷叉人拽了手中长绳,紧紧地追着,追着。他的身上溅满了黄乎乎的泥浆,腕上的绳套已经勒到了皮下。勒出的鲜血淌在河边,马上又被河水涮掉了。有一阵他不慎跌倒,被水怪拖了在泥地上滑。河沿上,留下一条粗大的泥辙。沿着泥辙,一个小孩飞跑着,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爸爸,爸爸——!!”喊叫声绝望,凄切,催人泪下……
这小孩,就是当年的巴山。
——爸爸为了给爷爷报仇,从遥远的东北带着他和母亲回到了家。每逢汛期,就拈了一柄特制的长齿鱼叉,在大河边上发疯似地奔跑,寻找。他要找到水怪,用祖传的掷叉绝技杀死它,为亲人报仇,为一方除害,他不让儿子读书,而让他跟了自己在大河里弄水捕鱼。他以此磨练儿子的勇气和毅力,似乎在做着某种准备。在父亲的严格训练下,少年时期的巴山,就已是沿河八乡出名的捕鱼能手了。那一年,接连七天大雨。家中屋漏了,棚塌了。爸爸不闻不问,仍旧带了他,提了鱼叉,在大河边上日夜逡巡着。终于——他发现水怪钻出了潭窝。他便开始跟踪它。在河的第二个拐弯处,水怪刚一稍稍靠近河边,他就向它掷出了鱼叉……水怪一次又一次地拽倒对手。但爸爸不愧是爷爷的儿子,他咬紧了牙,一声中吭地忍受着砂石蛤皮的刮刺,忍受着河水的冲涮。在水怪稍一停顿的刹那间,他双手一扽叉绳,又弹簧一样腾地跃起了。
啊,爸爸……
巴山为一股神奇的力量激发,勇气异乎寻常的增强起来。他哈下腰,双足扣紧木筏,用父亲传授的“金龙甩尾”的水中功夫,以腰臀的力量,顺其自然地或左或右,或快或慢,随着水怪的活动使木筏做出各种迅速而准确的反应。漆黑的夜晚,呼啸的浪涛,木筏的颠簸,周身的疲顿,他全没有了感觉。头脑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遛乏它,制伏它。
水怪大约累了,不再蹿跳。它开始在水中左盘中旋,忽上忽下,拐过一个小弯,进入了一段笔直的河道。宽阔整齐的河面上,借着水势,它蹿的更快,只是不再扭曲,不再盘旋。它似乎已经明白,那样只会加倍消耗自己的体力。这是个凶悍、狡诈而又老辣的家伙,它清楚自己水生水长,人是不能和它相比的。它认定大网早晚会拱破,对手迟早要被拖垮。到那时,它便可为所欲为,撞死对手。它兴奋了,得意了,越游越猛,越游越快。有时露出厚厚的脊背,有时整个潜游在水下。巨尾有节奏地急速交剪,像快船后边的大舵。它有时换气似的翘一翘脑袋,闪着幽光的小眼睛盯一下前边的什么。它在做着某种人类所难以预料的打算和准备。这种打算,在以往的久远的年代里,它曾不止一次的有过。当然,只有碰上真正的对手时,它才似乎凭着动物的本能这么做。
这可怕的魔鬼啊!风也消失,雨也消失。整个的自然界都在屏息静气地观察着,注视着,担心着……
然而,巴山仍旧牢牢地站在木筏上,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的预感。任凭水怪飞窜,他只是牵紧网纲,不急不躁。他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耐心和毅力比什么都重要。河道变得更宽了。但河沿却出现了许多的大坑小穴,像被无数的炮弹轰炸过。因此,河面上便生出一片大小不等的漩涡。只是水面宽,木筏仍是平稳的。巴山微微地阖上眼睑,似乎在领略这难得的宁静和舒泰。实际上,他的内心正在盘算着——他只等水怪速度减慢,自己便退到筏尾,取过那电机线上的插销,只是眼下水怪的冲力太大,使他无法达到目的。
似乎天光稍稍亮了。不光看清了河岸和河岸上的护堤林,连河沿上间或出现的一棵又一棵独生独长的老槐树,也急匆匆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些古槐也不知何年何人所栽,每隔百多步就有一棵。自此往下十余里,像列队等阅的士兵一样,在大河两沿整齐地排列着。它们装点了大自然,保护了河岸,也给渔人提供了歇凉和捕鱼的方便。
这一段河道,巴山每年都要来的。而每每的这些槐树下都大有收获。缺水的季节,下游的拦河闸落了,河中积了大半槽的水。戏水寻食的鱼儿沿了河道向下游。它们来到此处,发现了许多落叶和由于落叶腐烂而生成的水虫。于是就聚在这里,不再游走。饱食之余,便互相嬉逐,往来穿梭,有情者乘机交配,有仇者拼死相搏。河面上时时地起一阵波澜,但一会儿就又平息了。渔人们熟悉鱼儿的习性,便纷纷从上游和下游赶来这里。有的甩撒网,有的下丝挂,有的用扽钩,有的掷鱼叉。打散了鱼儿们的聚会,增加了自己的收获。
这些古槐,粗壮,弯曲。庞大的树头如同一把把巨伞,低低地罩向河面。在树头遮掩下的河底处,有纵横的树根水草,有折落的枯枝烂叶,有大小不等的坑洞暗穴,还有许多弄不清来历的碎砖乱瓦。夏日,干风烈烈,骄阳似火。树荫下常常成为鱼儿们乘凉栖息的好地方。而在遭到渔人的追捕时,它们更是忙不迭溜来这里躲藏。而这里却又是凶悍强壮的大鱼的天地。小鱼稍一靠近,不是被赶跑,就是被吞掉。
木筏颠簸了一下,巴山发觉天又黑了下来。沿河的树木一片模糊,河岸也变得影影绰绰。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雷。只有电母从遥远的天边钻进钻出,似乎在提心吊胆地向这里观察着什么。除去河水和木筏冲击河水的涛声,周围是宁静的。但这种宁静的意象是那么秘不可测。它似乎蕴蓄着某种凶兆,而这种凶兆在恶运临头之前总是隐伏着。突然,闪电宛若一条降临的巨龙,在它的中间和末尾,伸展出几条粗粗的火叉。火叉的末端,又出现几根细细的分枝。这些分枝恰如巨龙的利爪,一次又一次地伸展,收缩,要把夜空抓烂似的。天上的云层映出奇怪的蓝光。周围一会儿是明亮的白昼,一会儿又是可怕的黑夜。巴山的瞳孔难以适应这迅疾的变幻,双眼一阵阵的发花。可就在这时,一个令人骇异的情景使他蓦地一抖。
闪电中,巴山透过薄薄的雨幕,看到远远的河道里出现了一个障碍物;那障碍物的一半突入河中,汹涌的河水撞在上面,激起高高的浪头。那是一座砖石结构的高墩,是远近闻名的“禹王庙”。
相传禹王疏九河,八河全都顺流东海,只有这条河,不是决口就是堵塞。原来,这河底里就隐伏了一条凶恶的巨蛇。它看到堤外良田万顷,听到远近人声喧笑,气坏了,于是使堤岸决口,水淹百里。大禹听说了,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赶来,用巨钺将妖劈了。那妖蛇的血,染红了天,灌满了河。至今,这大河两岸的泥土还是红的。从那时起,这里再无水灾,百姓安居乐业。人们感激大禹,怀念大禹,便在大禹当年站过的地方修筑了这座高台,上建禹王庙。后人借了地势,连着高台向堤外垫出了宅基,在上面修房盖屋。年复一年,接续繁衍,形成傍河而立的庄子,取名“禹王铺”。
巴山在筏上晃了晃,心中的惊惧骤然消失,转而升起一股难以控制的怒火。他想起了爸爸。立时,那不堪忍睹的惨景又在他的眼前复现了……
那一年,他拼命地跟在爸爸后边追着,追着。远远的,他望到了高高的禹王庙。那庙的底基,似高墙,如悬崖。而拖着爸爸奔跑的水怪却径直地向庙基撞去了。眼看就要撞上,它却突然踅了身子,箭一般绕向庙基的边侧。爸爸手中的叉绳没有那么长,突兀而立的庙基又无法逾越。倘若再往前跑,一是撞死,二是被拽下河。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他看到爸爸从腰中抽出了雪亮的鱼刀,他以为爸爸要割断叉绳——当时也只有这个办法。然而,爸爸没有割绳,也没犹豫,却大吼一声跃进河里。河水在庙基的边侧掀起一阵滔天巨浪,好一会儿,他看到一只带血的手伸出河面冲他招了招,便倏地被浪头淹没了。
“爸爸,爸爸!”他奔跑着,叫喊着……
眼下,他又面临着爸爸当年的处境。然而,他却不同于当年的爸爸……
他注意着,准备着,全身的肌肉神经都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了。此时此刻,水流这样急,冲力这么大,稍稍的懈怠和犹豫都是自杀。他猛地哈下腰来,双足蹬定了筏前的横木,屁股拼尽全力往后坠着——终于坐下了。双足重又交替着蹬住又一根横木,双手同时拽紧着网纲。用这样的方法,一点点往后挪。在挪到第五根横木时,他仰身向后,同时腾出右手,向着搭在铁箱外的导线插销伸去了。然而就在这时,前边的水怪猛力一冲,他的左腕一阵剧痛,伸出的右手又缩回来,重新协助左手用力拽着。木筏窜得更快,水流越来越急,已模糊地看见前面的高墩,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身子再次仰向后去,在腾出右手的同时,左腕几乎就要勒断了,但他到底够着了插销,并极快地拽过来,借着电光,十分准确的和左腕的插孔连接上。强大的电流刹那间传了出去。他感到从前边的网里送回巨大的震颤。不一会儿,网纲松了,木筏慢了。他那紧张得就要绷断的心弦,终于得到了缓解。
不过,缓解是暂时的。那水怪虽然触了电,但没有死。是电压不足?它的耐受力大?在高庙基十几米远的时候,它仍像以往那样,猛地甩了下尾巴,扭头窜向了庙基的边侧。而木筏却为惯性所致,依旧如飞地撞过去,撞过去——看看就要撞上了,巴山当机立断,一个后空翻跃下了木筏。几乎与此同时,前边轰然巨响,接着是嗄吱吱的碰撞声。筏边上的木头折断,筏尾的铁箱连同铁箱里的柴油发电机,全部稀里哗啦震落进水里——电源断了……
所幸,木筏是用麻绳捆扎的檩条。不像木船那样容易撞破下沉。它在原处滴溜溜转了几圈,也顺了水势冲向庙基的边侧。而巴山在跃下木筏之后,便已极快地抓住了后边的筏缆。所以木筏跟了他,他拽了木筏。没出多远,他又爬上去了。
庙基突入河床,河道窄了,大水涌至此处,急切间难以通过,便在这里翻卷,怒吼,形成大片的水脊和浪头。木筏来到这里,由于速度太快,一下沉入浪丛,像在水底潜游。浪花不时地卷上来,拍打在他的脊背,舔噬他的胸腹。突然,他的身子一偏,木筏被巨浪拍向一边,一根松动了的檩条拨在庙基的石头上,哗啦一声被掀掉。他吓了一跳,忙移动双脚的位置,使木筏重又保持平衡。就在这时,木筏浮出了水面,涌出了“狭口”。他觉得后边猛扽了一下,扭回头——那长长的筏缆和拖在缆尽头的小树,不知怎么没有了。
就在木筏陷进浪丛中时,水怪已经借着水势出了狭口。它也曾试图踅回来,以报复在它认为必定撞得半死不活的对手。只是,刚才从电机上传来的强大电流,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它虽然由于出奇的耐受性而未丧命,可也已经耗去了它的大半力气。更兼渔网死死地缠住它,使它无论如何难以解脱。正当它焦急沮丧之时,忽见木筏也冲出来了,虽然撞得破烂而松散,那可怕的对手却仍旧在上面站着,那手指粗细的尼龙纲依然套在他的腕子上,双足如雄鹰的利爪,将木筏扣得紧紧的。它明白自己的阴谋已失败,便发出嘶嘶的低叫,像哀叹,又像惊叹对手的本领。它终于泄气了,似乎完全失去了锐气,像一根随波逐流的房梁,顶着大网,牵着木筏,缓缓地向前漂动着,漂动着……
但是,河床却从这里开始往下渐低。河水非但不能变缓,反而越来越急。急流因顺了窄而直的河道,中心的水脊就愈变高。水流催着水怪,速度又开始加快了。水怪那剪形巨尾也重新扭动,搅起一个一个的浪花。巴山不知它还能跑多久,也不知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机械地拽着网纲,紧紧地在后边跟着。他已觉出水怪的力气大大减小了,他明白这是“电”的效果。他暗自庆幸自己当初那周密而正确的准备工作。在乍明又灭的闪电中,他也看准水怪已为大网所扣牢。它的头部已被深深地底兜卡住,那形状特殊的鳍翅插入了纵横叠摞的网眼,只有尾巴还在呼扇着。不过,巴山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在万不得已时,他就用鱼叉先刺穿它的脑壳,然后下水潜入网底,用那把锋利的鱼刀剖开它的肚腹。
这水怪,凶顽,残暴,狡诈。它从未碰上过巴山这样的对手。对方是那么的机敏,顽强,坚毅,沉着。特别让它费解的是,他何以如此死死相逼?在以往的岁月里,大河是它的天地,它可以在这里任意肆虐和攻击一切。而今,却碰上了他。
但它毕竟是水怪,对水中的和到水中来的一切生灵都不曾想到过避让和退却。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它还是要搏上一搏的。接连失败后的骇然之余,它决心孤注一掷,采取最后的对它自己来说是相当危险的办法。
前边又传来水怪的嘶叫。巴山意识到,水怪已由刚才的沮丧和惊惶转为暴怒了。只是由于大网的羁押和体力的消耗,它才对自己无可奈何。
河道越来越窄了。两边是激流撞岸的轰轰声,远远的下游传来泄水闸的沉闷低吼。眼下,这里除了他和网中的水怪,看不到其他任何生物。一向被人讴歌的大自然,此刻却是一片恐怖。世界,是令人费解的,有时给人以幸福,有时又给人以灾祸。
是人主宰大自然,还是大自然主宰人?
谁知道呢!
网纲的拉力越来越大。十几丈外,那水怪蓦地拧了下身。它原想把网掀掉,不料愈发缠裹得紧了。它更加焦躁起来,庞大的身体摇摆,拧动,恨不得一下从网中挣脱。巴山脚下的木筏更加松动,有几根木头开始和主体脱节了。他有些担心。但看到主架的四缘捆绑得极牢,并且,那一柄雪亮的鱼叉仍旧别在木缝里。那把锋利的鱼刀依然压在木板下。虚玄忐忑的心,又变得实落了。他将身子重新放低,双足叉开,再次利用“金龙甩尾”的办法,使残破的木筏左摆右旋,借以增加木筏在水中的阻力。果然,这办法奏效了。被大网缠裹的水怪经受不住,渐渐不再挣扎。人和大自然同时在对付它,不停地消耗着它的体力和生命,使它终于精疲力竭。
然而,仅仅过了一会儿,水怪的叫声又响了。并且变得更加凄厉,可怕。
极有可能,水怪也要采取人所难以预料的方法——和他以死相拼了。
天空闪过一道煞白的光,接着是一声震耳的霹雳。霹雳刚过电光又亮的刹那间,他突然发现,一个庞大的障碍物在远远的河面上出现了。那障碍物如大山峭壁似的封锁了整个河道。巴山猛的一惊,打了个激灵,他立时明白,自己和水怪同时来到了死神的脚下——大河泄水闸……
这水闸,似高墙,如悬崖。将整个河道劈头拦住了。正值汛期,十二块凸形金属闸板凌空悬在龙门吊似的桁架上,雄威壮观,气势磅礴。河水在进入闸门时,如巨大的连绵不断的丝绸,形成光滑无瑕的弧面,然后又急不可待地一头栽下。闸孔内波涌旋动,形成一条条黑深倒卷的沟壑。那迸然而起的浪花抛向半空,直扑高高的大闸桁架。泻下的河水发出低沉的咆哮。咆哮声顺了河道迅速扩散,蔓延。十里地内听得清清楚楚,百步之外便感到大地的震颤。爬上库顶,你会感到大闸整个的都在抖动。下窥流水——那难以言状的恐惧会立时将攫住。以至心悸眩晕,一头栽下……
凌空横陈的桁架正面,三个红漆大字赫然入目——抬官闸。
这里原是一座桥。清朝年间,一次大涝,但知县横不赈灾,仍旧强令百姓完粮纳税。人们忍无可忍,把知县诱至此处“验灾”,乘机将他连同他的轿子抬起送到省里去——不要了。事后,本地一位宿儒感慨万千,在桥旁立石碑,书三字——“抬官桥”。
抬官桥如今建成泄水闸,它旱能积水浇地,涝能开闸泄水。年年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它给这里的人们带来幸福,带来欢乐。而今——带给他的却是不可避免的灾祸。闸前和闸后的水位相差十米,就是一辆坦克一座山,也经不住那飞流而下的冲力。闸下又水流湍急,乱石成堆,坑洼遍布,危险隐伏。只要冲进闸孔,浪涛和漩涡马上就会像搅拌机一样将你揉来搓去。然后,有时将尸首顺河送走,有时却将尸首塞进乱石缝中。那顺河而去的尚可打捞尸体,那塞进石缝的,谁都搞不清你卡在了哪里。直到肉尸腐烂,漂出骸骨——到那时,谁都识不出你的面目,人,到这里只有死亡在等待,哪怕你有翻江倒海的水中功夫。汛期,这里常常漂出人或其它动物的尸体。但这些尸体不是被碰撞的肢解离烂,就是被鱼鳖拱烂了眼睛舌头。这期间,闸下捕鱼可以不用渔具,你顺河而行,常有许多大小不等的死鱼在徊流水边漂浮,这全是从闸下跌下来的。虽属水族成员,而大闸也同样是它们死亡的魔窟。枯水季节,闸板落了,那大闸以下的乱石缝间,河畔岸边,到处是人兽的残骸,鱼类的白骨……
这泄水闸,像宇宙间那有着强大吸引力的黑洞,像印尼爪哇岛上的“死亡谷”。
可怕的大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巴山再没有丝毫的能力进行回避以挽救自己,水怪大约要碰碰运气,或者说决心与对手以死相拼。它没有半点的收敛,依然猛甩巨尾,速度越来越快了。木筏筛糠似地震动着,当大浪从前后左右涌来时,它就像木片般地被任意抛上抛下。巴山明白,绝境已临——等待他和它的,是同一个可憎可怕的死神。此刻,他的脑子里迅速闪现着爷爷和爸爸的影子。并在刹那间得到了一点欣慰——老人们都为水怪所害,而我至少能够与它同归于尽。他看着前边水怪冲起的水脊,咬紧了牙,沉着而迅速地从筏缝里抽出那柄鱼叉。然后,哈腰,瞄准……
闪电惊得睁大了眼。随着雷声,木筏被一个强劲的浪头猛地往岸边推了一下。巴山一晃,鱼叉没有投出。就在这时,电光又亮。右侧几十米外的河沿上,一棵树皮斑驳的千年古槐蓦地摄入他的视野。那古槐的树冠低低俯向河面,似一位渴急了的老人在俯首饮水。好像神灵给了他明确的启示。这刹那,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怎么办——是的,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拖住水怪,然后再想法战胜它,制伏它。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那同归于尽的方法也是不可取的。他相信自己的技艺,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气魄。力量与气魄能够振作人的精神。能使怯懦化为勇敢,使脆弱变得坚强。
木筏以更快的速度沿了河的右侧飞窜着。雷公好像为他呐喊助威,抡动神鞭猛击天鼓;电母似乎为他张目,闪光一下接着一下。他咬紧嘴唇,瞪圆双目,粗粗的眉毛抖动着。力量在迅速地汇集、凝聚。身体下蹲,后仰——借着电光又亮的一瞬间,他躬腰,挥臂——鱼叉带着“呜呜”的哨音,闪着寒光,像银蛇怪蟒般飞了出去。就听前方“铮”的一响,叉齿异常准确地深深扎在那棵槐树上。叉杆扭动着,震颤着,发出悠长的啷啷回音。也就在这刹那间,木筏流星赶月般越过老槐树,直向闸口冲去。他只觉两腕一麻,双臂一震,接着胸肌像给撕裂开一样的剧痛了一下,脑子里一阵轰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风雨和浪涛将他重重地推倒。木筏载了他,在原地摇摆,抛跌。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风仍在刮,雨仍在下。岸上的护堤林喧哗着,古槐不安地摇曳,带动得整个河道都在不停地哆嗦。风雨挟着水当扑上木筏,无情地冲激着他。眼看着巴山就要被涮下木筏……
……一条长大的鲤鱼从身边擦过。巴山看到了,别人也看到了。他扑上去,将鱼死死地摁住。一手抠紧了鱼腮,一手揪紧了尾巴。双手用力将鱼拢在肚子上。鲤鱼鼓不起腮,便使不出力气。它逃不掉了。可是,当他捕住鲤鱼的同时,一个大汉也扑上去了。那沉重的躯体压住他,想从水底将鱼掠去。他在竭力挣扎,那可耻的混蛋也在竭力猛压。一双熊掌似的大手也在极力伸向他的腹下。在浑浊的河水里,在强大的压力下,他想松开鱼儿从一旁钻出来。可是,一种愤奋的情绪开始涌动,他终于没有这么做。头在嗡嗡地响,耳膜针刺一样的痛,脚趾和手指也开始抽搐。耐不住了,到底耐不住了。一股骤然而至的神奇力量支撑着他,突然双膝屈曲,嗡的一声挺身而起。压在他身上的壮汉被揿在一旁的水里,随之爬起来,懵懵懂懂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抱着一条红尾巨鲤,腆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往岸上走去。巴山胜利了。可是,他的面孔发青,双眼发红,鼻孔里流出了血……
大汉再次扑过来,他吓得一怔。骤然惊醒,是一个梦。但又觉得以往确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个大浪激在身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掀到了木筏的边缘。再过去两根木头,就要滚进滔滔水中了。他想往里挪一挪,身上沉沉的,似乎那大汉仍然压着他。他勉强侧过脸,却见背上横了一根粗木。粗木的这一端已和筏体脱节,另一端仍被麻绳捆着。看样子,还多亏这粗木压着,否则,怕是早给抛到河里去了。他咬咬牙,试着收拢双臂。那筏前的水怪竟稍稍给他拽得退了一点。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开始拼搏了。他的胳膊悸动着,震颤着,鼓起的筋脉像一条条青蛇,聚起的肌肉形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疙瘩,他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使之平稳,规律。使血液流通,畅达。渐渐的,他觉到了肌肉的振动,情绪的变化,就像当年抱着鲤鱼挺身而起前的一霎时那样——心意相通,暴发力终于产生了。他微微地屈双膝,收双肘,猛地一声大吼,腰背奋力一挺,那捆扎在粗木另一端的麻绳“叭”地断了。粗木像当年的壮汉一样被掀到了水里。他乘势跃身而起,披着风雨,迎着波浪,右手拉紧叉绳,左手拽了网纲,摇晃跌宕——重又挺立在破烂不堪的木筏上。
手腕上的皮勒破了,血水和着雨水淌在木筏上,随之就被扑上来的浪花舔走。他的前胸,后背,脖颈和四肢,也被木筏上的麻绳和断木摩擦磕碰得烂了。时间已久,不再流血。只是因为雨水的冲涮,那大小不等的伤口露出红通通的肉丝,微微翻翘,小孩子嘴似的。他已感觉不到了疼痛,大约神经完全麻木了。此刻,他依靠的是一种潜意识的支持。他双腿叉开在筏上,任风雨呼啸,任浪涛吼叫,任河中的水怪拼死挣扎,任脚下的木筏极力要拖了他顺流而下。他以超人的坚毅和力量,支撑着,僵持着。凶悍的水怪啊,你拼吧。挣吧、发疯吧。今天,你碰到的是我!
他自己鼓励自己——眼下,不就是一个水怪吗:风不会无休止地刮,雨不会节制地下,水势总会变小,而你水怪的力量也不会是永恒的。暂时是两相僵持。待天地安宁后,我和你再一决雌雄吧!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那系在筏上的木板边上依然露着缠皮的刀柄。是的,刀还在。尖尖的,亮亮的……
水怪突然起了骚动,拼命地冲撞,挣扎。似乎经受着极大的恐惧。巴山惊奇地看到,两具模糊的人影从上游闪电般冲下来。他们飞临水怪近旁,稳稳地立在水面上,一个持刀,一个使叉,轮番地冲上去,用力向水怪砍着,刺着。水怪惊恐地扭曲,躲闪。水面上一片的血。那血染红了整个河道,就像当年禹王钺劈妖蛇时一样,连两岸的泥土也染红了。这时,天空又亮起了闪电,面前的一切随之消失,整个河道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哦,幻觉……
不,巴山相信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信的,活生生的。那人影他是那么熟悉。使叉的像自己的爷爷,使刀的像自己的爸爸。老人们惦挂自己的孩子,在他处于困境之中时,从冥冥世界赶来鼓励他,援助他了。
风停了,雨住了。除去河水的继续咆哮,自然界的一切都获得了盼望已久的静谧。河面上稍稍有了点亮光。这亮光从哪里来?他说不清,只是隐隐地觉得,他依旧双臂拽了网纲和叉绳,成十字形地站在木筏上。此时,他感到一阵的寂静。静到可以听清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刹那,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妻儿的呼唤。但仅仅一声,再要仔细听,又听不到了。而河中的浪涛声却突然地加剧。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大。低暗,沉闷,像从河流深处的地心中发出来的。这涛声慢慢地形成一片嘈杂的喧嚣,像云层一样冉冉升高,但随即便飘散,沉寂,远逝天外——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左手腕上的网纲又绷了一下。巴山像神经反射一样地振作起来,准备对付那突然发生的什么。可是,水怪并没骚闹,只是动了动,就又停了。他的脸上露出遗憾的一笑,笑意随即凝固在口角,口角又轻轻地抽动了几下,喃喃道:“挣啊,撞啊!你个……”
脸上出现疲惫到衰竭程度的笑纹,那颗蓬松湿濡的头渐渐垂下。身子不停地晃。耳中的涛声又轰鸣起来。闪电中,那古老的槐树,高耸的大闸,在他的眼前迅速地升腾着,升腾着……
“制不服水怪,算得河神吗?”
他在心里想着……
(杨英国,山东德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