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客
王槐荣(浙江金华)
城市建设者阿西,今日上城来。
一场秋雨刚过,天气转晴,空气很新鲜,阿西的肺像洗过似的,有些扬眉吐气。
他去城里干什么?找工作。他打工的郊区建筑工地工程竣工了,他得再找一份工作。他没有失业的沮丧,现在活路大,年轻力壮就是本钱,重活累活何足惧?有力气就行,今日耗尽了睡一觉明天又会生出来,力气不用白不用,闪着不会生钱。他没有带“行头”,都扔在建筑工地了,那些破烂送人都没人要,他嫌带着累赘,他要找到新工作后重新装备一套。他身着一式八成新的老式的确良绿军装,乍一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预备役军人。
现在,他挺胸凸肚走在城市笔挺的柏油大道上,心里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无视身边的红男绿女、高楼大厦……
阿西的精神面貌和去年这个时候大不相同了。那会儿,他兜里没有钱,老板拖欠工钱不发,他心情很不好,到城里散心,无钱住旅店,无奈按老家习惯在树上栖息了一夜。如今,他兜里揣着刚结清的四千多元现金,还有一张基本养老保险卡,据说,凭这张卡,找到新的工作可以接续养老关系。自去年那天他在树上过夜“举动”,被人误会寻短见,招惹了电视台,招来了警察、消防大队和大批围观人群,惊动了劳动保障局,他一不小心成了“公众人物”。一位作家根据现成的素材,写了一篇叫《栖息》的小说,刊登在省内著名杂志《西湖》上,引起了市领导的重视做了批示。虽然阿西的境遇很得派出所民警同情,由于他的“举动”上造成了交通堵塞,扰乱了正常秩序,公事公办还是让他在拘留所呆了几天。出来回工地,用他自己的话说,值!老板不仅补发了拖欠工资,还按区劳动保障局要求给他们补办了基本养老保险手续。根据市领导批示,人们不再称他们为“打工仔”、“打工妹”,改称为城市建设者。就和眼下不再称洗头按摩“小姐”称之为性工作者一样。社会地位的提高,经济上的善待,他脸上有笑了。这不,结清工资时,包工头老板早已失却傲慢与偏见的目光里,平添了“送神难”的畏惧,额外给他们每人加发了另找工作的四百块补助费。
阿西终于放慢了脚步,像个解放军查线员,在一根根电线杆上巡视。而今,这座城市患了顽固的电线杆“牛皮癣”综合症,电杆上尽是些名片大小诸如办证、疏通管道、招工之类的广告。阿西在找招工广告。
提到招工,阿西何不去劳务市场?去劳务市场要排队呀,要收费呀。而今,找工作的人多,当然要排队,排上了又怎么样,人家挑你,要文凭,大学生都不一定要,况且他没有文凭;要一技之长,他是泥水工,此工种狗绑块面饼子都会干。更主要的是阿西舍不得动用补助费去交费,他认为这补助费已计入了他囊中的纯收入。眼下劳务市场正式工作人员就定编那些人,定“人头费”哩,工作量大,就要找人帮忙,帮忙人有了饭碗就要有米,总不能匀定编人员的那点米,稀释既得利益是万万不能的,迫不得已收些买米的费。可阿西不干,这岂不是讨饭篮里扒米!于是,电杆广告大行其道,各得其所。广告者省了不菲的广告费,阿西们省了脚力和中介费,何乐不为。
经过选择,阿西终于目不错珠地盯住了电杆上的一则招工启事:恰恰饭店招收保安,工作条件好,待遇优厚,有意者请致电总机7086转3322室人力资源部田小姐。
恰恰饭店是市中心一家大饭店,常常在当地电视屏幕上露脸。去年阿西来城里曾路过那里,其豪华自不必说了,光门前就有一个坡,小轿车“滋溜”爬上去,在门口一靠,立马会冒出来两个身着红衣红帽的侍者,一个利索地打开车门,用手护着车窗门,引领来者;另一个则手拿一人小本子,若是出租车,迅捷记下号码撕下一张,递给来者,然后弯腰一声恭敬的“请”。把客人让进门。那门是玻璃旋转门,玻璃上赫然提示:衣冠不整者免进。足让人望而生畏,这里是尊贵的地方。
根据招贴广告新鲜程度,没有尘垢,阿西判断此广告刚新鲜出炉。他心一动,事不宜迟,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他立马朝就近处的电话厅奔,边跑边掏出电话磁卡。
电话里是忙音,宛如发情的猫呜啊呜啊叫个不停。
阿西呼吸毫无由来地急促起来,全身燥热,鼻头上红了,沁出了汗珠。每临紧张,他就这样。
电话终于接通了。
请问你们饭店招保安吗?你是田小姐吗?阿西连甩两个问号。
是呀,不过工资不是很高,700块一个月。田小姐果然甜润,声音像吹气一样柔和。
沉默。700块少了一些,阿西想。
你说话呀,现在应聘的人很多,电话都打爆了,你要来应聘就来,不来就把电话搁下,免得占线,影响别人打进电话。“喀嚓”那边田小姐收了线。
月工资700块只相当他在建筑工地半个月的工资,他有些不情愿,转而一想,当保安工作轻松卫生,无须整日一身泥一身水,收入少些,至少工作解决了,没工作,身上的这点钱岂不坐吃山空。哎,也好,听说恰恰饭店出入美女如云,自己可以大饱眼福,就是女服务员也是很标致,千挑万选出来的,运气好幸许可找到对象……想到这,他胯下那幽默的玩艺蠢蠢欲动了。
真应了那副对联:说你行你就是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就是不行;不服不行。阿西竟能在众多应聘面试者中脱颖而出,大概是面试考官田小姐看中了阿西的憨厚。
这是合同,你签一下,在3322办公室里田小姐很公事地说。从抽屉里摸出一份《合同》,很娴熟地把《合同》打开,翻至签名处,把一支签字笔丢在阿西面前。
哟,田小姐的小臂真白,活像一只刚褪毛的乳猪皮,指甲涂着寇丹,宛若盛开的梅花,身上若隐若现的脂粉香,像无形的绳索,牵着阿西的鼻孔痒痒……
喂,你看一下合同,没异议就签字呀。田小姐催促道。
坐在田小姐办公桌对过正晕乎的阿西被点醒了,不假思索地在《合同》签名处签上了名。他对自己签名很自信,为签好这个名,在建筑工地劳作空余时,练习过无数遍。可是田小姐只看了一眼阿西的签名,合上了《合同》,操起电话,说了一句,财务部吗?我是人力资源部,请来人到我部办人员录用手续。她放下电话筒,顺手抄起一张报纸浏览起来。
见田小姐没欣赏自己的签名,阿西不免有些挫折感。好在好感充盈,淹没了这点不悦。一路走来,恰恰饭店让他大开眼界,他上了一趟厕所,哪像厕所?亮锃锃不说,四圈彻白白的瓷砖,一尘不染,洗手池上的玻璃亮得可照出人影,备有洗手液、手纸,还有烘干机,湿漉漉的手一放,立马会自动喷出热流,像老牛的舌头,把手上的水分舔得干净利落。更令人叫绝的是没有平日他上厕所已闻惯的那股气味,倒有一抹茉莉花香。上次厕所都是高级享受,何况在这么考究的环境工作,满目都是养眼的美女……他庆幸自己交了好运。
走道里传来一阵硬底皮鞋叩击地板的声音,很快没有了声息。正襟危坐的阿西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水味,转头一瞧,只见一个着一袭黑衣的“瓜子脸”已立在他边上,宛职幽灵飘来一样。阿西想,难怪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地上铺着地毯哩。他不由用脚尖捺了捺地毯,如果赤脚走在上面,准比踏在青草上还舒服。
“瓜子脸”瞄了阿西一眼,对田小姐说,是他么。
田小姐恋着报纸,点点头。
工作押金2000块,服装费600块,证照费、体检费、培训费……500块。“瓜子脸”果然业务熟练,口到手到,没待阿西反应过来,“嗞啦啦”三张收据已递到阿西面前。
收工作押金2000块,这是阿西意料中的事,招工单位都是这个行情,按规矩以后离开单位会如数退还,可这服装费、培训费等等加起来要交1000多块,不由让他隐隐地心痛。这黑色的保安行头要自个儿掏腰包,以后不干了,穿这身打扮算什么?一想到这,他觉得浑身燥热,鼻尖洇得通红。
咦,你交款呀!“瓜子脸”皱了一下眉,很有涵养地说。
喔。你交了钱后,到保安部报到。田小姐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职责还须履行,扔下报纸说。
阿西只得抖着手伸进兜里摸出钞票,数定3100人民币递给“瓜子脸”。“瓜子脸”点得很认真,对有疑问的一张百元钞,又是用手摸,又是放阳光下照,确定无疑才收下。
恰恰饭店比其它招工单位文明,没有替阿西保管身份证,这点提升了阿西的归属感。
上班第一天,一身保安服的阿西被保安主管领进了伙房,保安主管指着一大摞待洗的碗盏对阿西说这就是你的工作。
阿西傻了眼,这就是轻松的工作?比建筑工地泥水活可以算轻松,可不是他期望的轻松工作,这是娘们干的轻松工作。
这是规矩,凡上岗前每人都必须到这锻炼,这也是培训。从奴隶到将军嘛!保安主管甩下话,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天,阿西被大厨师支使的团团转,洗菜、涮碗筷、当下手。表面上看,阿西任劳任怨,很勤快,其实他窝着一肚子气。虽说这里伙食好,一日三餐由饭店包侍候,住集体员工宿舍,一切用具一应俱全,是个过日子的地方。可阿西要看美女,要得是挣钱。且不说,厨房里都是公的,忙得连轴转,没有看美女的时间和性情,就说挣钱,他算计过吃饭加住宿,只抵上300块,加上工资700块,比在建筑工地挣差不多,可他不需要这个优厚待遇,他需要钱,要实打实的现金寄回家去。这反悔与日俱增。
这天,他终于走进了3322室。他进来的时候,田小姐胳膊正支在办公桌上照镜子。
阿西说,田主管,我不想干了。
田小姐放下镜子,有些意外地说,哦,你不干啦?
阿西唯唯诺诺地说,我那2000块押金,还有体检费、培训费……能不能退给我。他知道服装费是不能退了,似乎为表明自己辞职的愧疚心迹,补充道,我这四天的工钱不要了。
我们可是有合同的,你签过名,你不干可以,按合同约定,你得赔违约金4000元。田小姐边说,边从文件夹里找出《合同》,丢到桌面上。
阿西接过《合同》低头一看,“违约责任”一栏上写着:违约方支付对方人民币4000元赔偿金。他鼻尖上骤然现出了红点,汩汩渗出了液体。这时候,他灵醒到这《合同》自己也留一份,一直和剩下的1000多块钱夹在一起,藏在贴身衣兜里,来前怎么不看看?这4000数目在他眼里伸胳膊蹬腿,擂得生痛。要付4000块?太贵了!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心想,这岂不是蚀本生意,还要倒贴钱,不上算。
你可要考虑清楚哦。田小姐吐出这么一句。
看着田小姐冷若冰霜的脸,阿西山里人的倔脾气上来了,这,简直就霸王条例!他看电视,知道有这个说法。但是他说出来却是,那好我再想想。
田小姐如释重负地说,这就对了嘛。恢复了照镜子的姿势。
出了门,阿西眼睛像点了火一般燃烧。不干了!四天工钱罢了,还要倒贴东家,算什么事?阿西心里愤愤然。他庆幸方才没由着性子表态不干,不交出钱,怎么走得脱?他想到还有物件丢在职工宿舍里,得拿了一走了之。
推开房间,正好没人。阿西物件不多,一挪就尽收进了那只蛇皮袋内。俟他出门刹那间,他站住犹豫,目光盯住自己那张床,该不该顺手把那只淡绿色的枕巾捎带走?哼,我出了两千多块钱呢!这条枕巾用零头钱换都不值的。他这么一想,理直气壮地把枕巾往蛇皮袋里一塞,拉上拉链,悄然从恰恰饭店后门溜了出来。
一路走来,阿西越想越憋屈,几天功夫,三千块钱就乌有了,倘若当初马上就汇到云南老家,爹娘和读初中的妹妹准欢天喜地,娘生病欠下的债还可还些,这下可好……再去找工作,若再交两千块押金,兜里这点钱显然凑不起。左想右思,他还是在一根一根电杆寻找招工广告。
忽然,阿西眼前一亮,路边那块“东海市劳动保障局”的大牌子映入了他眼眶。他还有印象,上次建筑工地老板拖欠工资的事,听说就是区劳动保障局出面干涉才解决。唉,终于有了可以说理的地方了。他脸上有了光彩。
门确实好进,穿黑色保安服的门卫,一瞧阿西这身保安制服,知是同类,对声称来办事的阿西,例行公事让他出示身份证,登记一下就放行;脸也好看,当阿西步进“劳动工资处”,工作人员请他坐,给他泡了茶,表情严肃、耐心地听阿西申诉,就在阿西拿起纸杯呷茶的当口,那位工作人员说了一声,真是巧取豪夺!把阿西引到挂有“劳动争议处”牌子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对那个称为李处长的中年人,复述了阿西申诉的部分,告辞了。李处长脸也好看,用和蔼可亲形容也不过分。接下来,事就不好办了。听完阿西的申诉,李处长板着脸拿起了电话。
……你们收取押金是错误的,三令五申,企业招工不准押身份证和收押金,你们明知故犯,这是不可以的。李处长用质问口气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处长,我们收押金也是出于无奈,职工老跳槽,我们总不能当无偿培训技能基地是吗?阿西听的真切,电话那头传过来振振有理的声音是田小姐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降了八度,只见李处长眉头蹙成了“川”字,李处长放下了话筒,对阿西说这样的合同你怎么不看一下就签了,陷井呀!小伙子,你要学些法,善于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你看看,合同都签了,我们行政机关得依法办事呀。李处长口吻有点无奈。
阿西一脸失望,无言以对,如丧考妣地坐在那里。
这样吧,明天上午九点,麻烦你再来一趟,我把恰恰饭店的田主管叫来,我给你们协调一下,看能不能解决。如协调不好,只有打官司啦。李处长送阿西出门时嘱咐道。
从市劳动保障局出来,天光已经暗了。阿西饿了,摸摸袋里叮当作响的钢崩儿,他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一盘猪耳朵、一碗面条,要了一瓶啤酒,吃了起来。
这面条热乎乎的,他想起了去年在派出所吃面条的情景和滋味。那派出所那一胖一瘦两个民警太好了,不仅给他吃面条,还给了他两百块钱,而且把建筑工地老板拖欠工资的事儿反映了上去。想到这里,他鼻子酸酸的,一泡泪珠在眼眶里蓄了片刻,便一条线挂了下来。听李处长口气,这协调不一定有结果,对了,去派出所找那一胖一瘦的民警,让他们出面申冤,他们肯定会帮忙,那警察往田主管面前一站……哼,吃过饭就去找。想到这儿,阿西心里有了期待。但是这念想,就像划着的火柴,亮堂一下就熄灭了。你去见那两个警察,上次人家给你两百块钱,空手去,如何面对?提到花钱,就触动了阿西的痛点。如今自己有钱了不还,不仁不义哩。为避免不让自己陷入不仁不义,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见面。
从小餐馆出来,阿西的脚步有些跌跌撞撞,他醉了,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觉得两脚似踏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听得到自己脑门上的脉管哔剥哔剥响,神志格外清醒,他觉得口燥舌干。他得找个有水喝又能暂栖身的去处,他向火车站走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白,阿西迷迷沌沌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进入梦乡。方才睁眼,他似乎感觉到轰隆轰隆有节奏声响,隐隐觉察到什么,有了心事,便睡得没先前沉。他睁开眼一打量,吃了一惊,我怎么坐在火车上?他脑筋开动起来,牵住了一个头绪。他依稀记得,昨晚,他到火车站用一次性纸杯喝了一通免费的开水后,到铁路上晃荡,望着毫不相干的两条铁轨,联想到一条铁轨是农村人,一条铁轨是城市人,是并不到一起的,不然火车怎么前进?他是农村人,认命了。许多年没回乡,怪想家的,四年春节都没回家,为挣节日加班的双份工资。这下可好,四年春节加班工资全加起来,一张《合同》四天被别个悉数掳走了,还窝了一肚子晦气。那会儿,他想回家,只有家乡山的雾家乡河的水和亲情可以疗治他受伤的身心。就在阿西想的时候,恰有下列车进站,他估摸这时辰这趟车是去昆明的,过去他回家就是经常坐这趟车。他很顺利地上了车。
阿西没有买车票能上车,纯属偶然。上火车,车箱连接处出入口列车员要验票,无票是上不了车的。说来也巧,阿西上车入口验票的列车员搀扶一位下车孕妇向接站的孕妇丈夫走去的空当,让阿西钻了空子。这些,阿西当然不晓得。
现在能想起来的,自己上了车,只觉得车厢内旅客很少,不像以往,车箱内人群挤挤挨挨,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车厢内空气很好,没有以往嗅惯的腋臭混杂脚丫气的味道。阿西一个人占据一条坐位,便一头横卧躺下了。他假寐,在等待列车员,他要补票,他需要说明他绝不是存心逃票。等了很久把自个儿等困了,眼皮发沉不争气地碰上了。
窗外一排排白杨树迎面扑来,又排山倒海向后退去,空隙处可见零零落落的村庄。倏然,阿西心豁提到嗓子眼,不对呀,南方铁路道树是水彬,不是白杨树;南方的村庄都依山傍水,这里的村庄却像棋子般放在平坦的棋盘上……南辕北辙,这四个字让阿西心惊肉跳。这玩笑开大了!他提起蛇皮袋,去找列车长,他要补票,迷途知返,到前方停靠站下车,不能再花冤枉钱。
列车长听了阿西的申辩,没有嘲笑,他很耐心地告诉阿西这趟车是东海市到北京的夕发朝至的直达列车,天津站都过了,不能因为他,像招手坐公共汽车那样停车。人家有规矩,自然不好破坏。阿西乖乖补了票。幸好,列车长以人为本思想学得好,没有罚阿西的钞票。
阿西拿着车票回到原先的座位时,车票已濡湿了,尽是汗。
他知道普通列车从东海到北京不过180多块车票,这趟车竟要300块车票,他听人说过,从东海坐飞机到北京,打折经济舱机票也只要350块,倘若用这钱坐飞机,也是将来可炫耀的资本。花了大价钱,花得冤枉,让他心里很不惬意。转而一想,也算歪打正着,既然花了钱,何不去北京旅游一趟,能上首都开眼界又有几多人?这么一想,心倒舒坦了。阿西果然是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他高兴起来了。
阿西下榻的地方就在北京站边上。客房不大,显然是居民办的观光旅店,价格便宜,一宿只收二十块钱。
游长城、逛天安门、遛王府井……一路开眼界、见世面,日子倒也容易走过。阿西想到该回去了,北京虽好,毕竟不是久恋之所。北京的地铁真好玩,花上三块钱,随你想坐多久就多久,还有空调伺候,夏天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只是其它开销费用太高;北京人说话都卷舌头,阿西和他们说话,就自卑,鼻头就冒汗,不自在;横穿马路,几辆车子同时在他跟前戛然停住,白眼、喝斥……他曾生出过在北京打工的念头,很快缩了回去,北京没有电杆招工广告 ,找劳务市场,在偌大的北京人生地不熟到哪里找?就是找到工作,这么高消费水平,只够收支平衡,他要得是多赚钱。促使他回去主要动因是他盘算兜里的钱满打满算只够回家买车票用了。
北京火车站很热闹,到处都是提大包携小包进进出出的旅客,到处都是席地而坐的人,有打瞌睡的,有打扑克的、聊天的,显然都是淘金者,来的来,去的去。
售票窗口上的液晶屏幕翻滚闪烁着红红的告示,站队排得很长。阿西见快轮到自己了,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了六百块钱,数了一下,塞进裤兜。
俗话说,不怕钱多就怕贼惦记不假。阿西不该为其他排队者着想,为加快找钱的进度,减少掏兜翻袋的功夫,提前亮相了钞票,他再次去掏裤兜时,兜里空空如也。
第二天大清早,阿西出现在人民大会堂门口。
失窃后,阿西体肢瘫软,像一个木偶,被好心人牵到民警值班室报了警。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小旅店的。小旅店的大娘很同情阿西的遭遇,安慰有加。人是需要同情的,犹如一个在家挨父母打的孩子,硬憋着眼泪,恰进来客人,责怪父母虐待孩子,孩子立马眼泪夺眶一样,当阿西抽抽答答说起在东海市被人硬生生诓去钱的事儿,在一旁听着的大娘说一句,还有王法吗!顿时,让阿西眼泪大河奔流。
大娘很有同情心,在经济资助上爱莫能助,她也要养家糊口,她不是雷锋、王杰、孔繁森。她不愧为皇城根生长的人,见多识广,这事得靠政府!给他指了去中南海告状的路,去信访局上访的路……可怜阿西哪知道北京的东西南北。幸好,人大常委会在人民大会堂,阿西认得,这不,他寻来了。
人民大会堂果然雄伟,这建筑气势就使阿西望而生畏,直觉告诉他这里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心里不免发怵,于是他在门口打起了转转。
大约是阿西形迹可疑,他被叫进了一个小屋子询问。询问者面色冷峻,核对了阿西的身份证后才缓和下来。听了阿西的来由,提起了电话。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来了一辆面包车,带走了阿西。
大机关的人好处。阿西被带到一间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姐,一脸慈祥。她认真地听了阿西的申诉,记录着,不时插话询问。末了,她把阿西的身份证递给了阿西。你丢失的钱,一时半会儿可能破不了案,你报警了,有结果警方会和你联系。至于你说的事,我们会给有关方面联系抓紧处理的,我们派车送你先回旅店,你等通知吧。大姐说。
阿西没吱声。
哦,小伙子,这种事,完全可以在当地解决,以后可不许动不动往北京跑……送阿西上车时,大姐拉车门时嘱咐道,她不知为什么把后面的话咽了。
阿西是个老实人,整个一天都在小旅社里等候通知,半步也不敢离开。这种等待,对阿西来说,用度日如年形容也不过分。当然,阿西也有过疑惑。当初在建筑工地拖欠工资的老板,不是一次次信誓旦旦拍胸脯说,你们等通知,明天就发。结果是明日复明日忽悠人。可这大姐是中央大机关的人,这样想着,心里又踏实了。
阿西没有等到大姐和通知,却等来了李处长。人真是活宝,两人几天前还在东海市见面,今天又在几千里外谋面了。
傍晚时候,李处长找到阿西。显然,对于这样相遇的地点、时间,李处长并不高兴。行色匆匆的李处长一见到阿西头句话就是:你也真是的,不是说好让你来找我吗?他抬腕看了一下表,接着说,快,我们走!李处长脸色沉重地拉上阿西往门外走,登上了去首都机场的出租汽车。
出租汽车上,李处长神色严峻地问阿西要了身份证,说了句赶七点钟的班机还来得及的话后,就没再说话。接下去,就是不住地抬腕看手表。阿西自觉惹李处长不高兴了,不敢和李处长说话,埋头看着出租车的计价器翻动:二十、三十……
李处长确实不高兴,接到上面电话,他就奉命坐飞机赶到北京带人。现在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强调减少群众上访,实行分级负责制,“谁家的孩子谁抱回”,力求当地解决问题,并列入各级考核指标,也是对当地政府执政能力的检验。不然什么事都找上面去处理,上头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还要各级政府、部门干嘛?阿西不经意这么上访,要扣东海市的分不说,还涉及到李处长所在局的年终奖,机关工作扣奖金大家倒不在意,计较丢不起面子。
到首都机场,阿西跟在李处长后面,这身保安服表明他是保镖,进了候机厅,一切都令阿西新鲜,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一切仿佛都是李处长算计好似的,买票、办手续、安检,从登机口上飞机,一环扣一环,有条不紊。
飞机起飞了。
坐飞机真惬意,简直是高级享受。从广播里阿西知道,从北京到东海,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他要抓紧时间享受。航空小姐果然养眼,方才过来提醒阿西系安全带,他得以零距离目睹芳容,过去只在电视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下是真实见到了,白净的肌肤,就像刚出窑的瓷器特光鲜,举手投足间训练有素,给人以亲切亲和的抚慰。他胯下那幽默的物件有些生动。咦,飞机一起飞,她们拉上布帘 就不照面了。美人没得看,就看风景吧。他从舱窗向外眺望,能见度不错,北京辉煌的灯火渐渐在他眼前消逝。这么多灯点起来,要多少电?他想。蓦然,他有些担忧起来,要是飞机这么高栽下去,怕是要粉身碎骨了,转而一想,失事了,有这么漂亮的小姐陪着,做鬼也风流。话这么说,脑子里怕死的念头还是挥之不去。万一失事,会不会给大家发降落伞?他想问坐一侧的闭目养神的李处长,他又不敢。
享受的时间就是过得快,广播里传来飞机即将降落请旅客系好安全带的提示。阿西一面用眼睛随检查系安全带的空姐走动,一面向李处长套话。
阿西鼓足勇气,说李同志坐飞机这钱我现在可付不起,等我把恰恰饭店的钱要回来就还你,先欠着,一路上他脑子里一半是想飞机失事的事,一半内容就是想这个。
李处长环顾了一下周围,说,坐飞机的钱公家会报销的。
早知道乘飞机免费的,当初和那个大姐就说自己是云南那个小县城人了,就可以飞到昆明了,一下子就可以回家了。阿西着实遗憾,他很想回家。千不该,万不该,为了怕大姐弄不清地方,怕大姐小瞧自己是小地方人,他谎称自己是东海人,东海盛产火腿,中国人都知道,难怪那会儿大姐老是翻看他的身份证。虚荣性真是害死人!
李处长嘱咐,到了市里我先安排你住下来,明天你到局里来找我,我们给你解决。他顿了顿又说,按劳动合同法,恰恰饭店做法是不妥的,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唉,你们这些农村来的同志最守法,也最不懂法,你要学点法。李处长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阿西似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给政府、给李处长添麻烦了,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他向李处长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了。并坦白了私拿恰恰饭店枕巾的事,表示送还或讨还钱后折价赔偿。
李处长说,不要说对不起,发生这种事,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李处长又说我们替你要回钱,不仅是几个钱的问题,是维护民工的尊严,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你要知道,政府的屁股永远是坐在弱势人群这边的……李处长一番话说得阿西浑身燥热,他鼻尖红了,沁出密密的液体。
飞机终于降落在东海机场,出机舱门时,两位空姐毕恭毕敬给阿西鞠躬,甜甜地说,欢迎下次再来。
走出很远了,阿西还回首看机舱门口,当然是为了看一眼美人儿,看一眼就走。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多部著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