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章
黎 晶
错 位
时值晌午,跑了三个村,感到了有一丝疲惫,肚子咕噜咕噜地提醒我该吃饭了。
后峪乡党委书记满囤,陪着我到乡里最有名气的饭店吃饭。说饭店,我看充其量只能算上这山沟沟里的一座小酒馆,低矮破旧的门脸并不抢眼。不过门楣上的那块重重的大匾,却格外醒目。这是一块用核桃木制作的牌匾,没有上漆,原汁原味,四个绿色大字镌刻在上面,总体看来有点头重脚轻,几乎要压塌这座摇摇欲坠的石板小屋。
我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百花饭店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古色朴拙。“嗬”,出于名家之手。如果这块牌匾挂在都市富丽堂皇的琉璃之下,配上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这该是何等的气派!不知为什么这位名震中华的书法大家,怎么甘愿屈身萎缩在毫无光彩的深山之中。
满囤书记热情地掀开门帘,我低头弯腰进了这个让我不解的百花饭店。还未落座,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这牌匾的后面更精彩,墙皮脱落,灰暗的四壁上,四幅巨大的镜框里,镶嵌着中央、省市重量级官场要员的照片,照片中店老板娘与和蔼可亲的首长们一起,笑得是那样的甜。蓬荜生辉,唬得我一屁股坐在硌人的长条板凳上,大气不喘。
满囤书记对我说,老师,没想到吧,这叫山高皇帝近呀。俺乡再往前走就是著名的风景区了,路过后峪乡的客人,什么样的都有,但都要在这里喝碗水,打打尖。当然,那些照片里的大官们怎么会在这里吃饭,水都是他们自备的,有时他们歇歇脚,也下车到咱这小饭店里转上一转,视察视察民情,倒也理所当然。可老板娘精明啊,抓机会留张影,首长们高兴,爱民如子。老板娘如获至宝,壮门面,逞威风,炫耀着自己,吓唬着别人。
首长们走了,留下的这些政治资本,让老板娘享尽终身,别小看这几张照片,让她发了大财,县里来的客人,经常光顾这里,还不敢欠账。你看,这房西侧三层楼的主体,已经完工,你再来,也能赶上你们城里的星级大饭店。听说设计时专门搞了一个文化长廊,将这些大官们的像片统统都挂在那里展览,吸引食客。
我问满囤书记,这几张照片为何有如此之大的威力呢?满囤书记说,自从这照片挂在墙上,公安、税务、工商、市政全都绕着弯走,原来是隔三差五就来这里白吃一顿,老板娘寸步不离,笑着脸伺候,酒足饭饱还得送上条烟一包茶,乡里、县里来吃饭,不知打了多少白条,最后连老板娘都数不清楚。你说她能挣上钱?现在可好!白条都兑换成砖瓦木料了,领导们扎堆上这吃饭,现金交易,再打白条,谁敢哪!老板娘将领导的秘书的名片一亮,俺这乡党委书记心里也发颤,县里的头头也想通过老板娘认识那些能让他们升官的大领导,剩下的小喽罗还敢乍翅,登门服务吧!免个税,给点优惠政策,这才两年的工夫,楼就起来了。你看,老板娘过来了,她的腰和这楼一样迅速地变粗,脸变大,脾气变坏,只有一条没变,就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我抬头注视着这位老板娘,红光满面,宽大的额头印堂明亮,还是一副男官相。这女老板娘的年纪三十出头,可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走起路来那身肥膘颤颤悠悠,看起来怎么也有四五十岁的样子,眼神里流出的霸气,毫不在乎,让我联想起水浒里梁山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嘴巴里念念叨叨甜甜的话语,八面的玲珑,又让我想起沙家浜春来茶馆的阿庆嫂。
老板娘听说我是省城里来的管文化的官,那份热情使我不能自拔。人都是那样,爱听几句奉承的话,如果再加上几杯“猫尿”灌肚,那就更摸不着北了,任凭人家摆布。
我喝酒原则性极强,自讽六渡赤水。比毛主席老人家的四渡赤水还多了两渡,这叫把握尺度,瞄准刻度,放弃高度,追求低度,不失风度,决不闹肚。
老板娘站在我的身边,摆好姿势,将数码相机交给收银的那位长得十分俊俏的小姐,镜头瞄准了我,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好像心肌梗塞,这决不是什么受宠若惊。我急忙双手挡住了镜头,随即便一阵歇斯底里地哈哈哈地狂笑。这笑声,笑惊了用餐的顾客,笑昏了木呆的满囤书记,笑傻了自负的老板娘,笑哭了娇小的收银小姐。
他们都认为我喝醉了,满囤书记慌了手脚。他一生最尊敬有文化的人,他曾跟我说过,这做官人,从俺乡里的九品一直到中央的一品大员,你知道他们最怕什么?最怕别人说他们没有文化,那比骂他们祖宗还难受,是当官的一忌。他们总愿说出一些显赫的文化名人,是他们的同学朋友,哥们儿。办公室里也要有那么一两张名人的字画。可是,一旦他们的身边真来了一个有文化的下级或同僚,他们就如临大敌,软硬兼施,非把这个有文化的人搞臭,让他离开自己越远越好。难道这就叫做叶公好龙?
一阵狂笑戛然收住,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六渡赤水先少了一渡,有失风度。我向老板娘解释,文化人最讲究知识产权,我长得虽然很丑,但这肖像权是绝不能随意买卖的。父母给我雕凿了这样一副面孔,怎么能挂在墙上,让这些过路的饭客挑肥拣瘦,摸鼻子弄眼,指桑骂槐呢?
我的照片,只能存放在我的书房里,妻子的影集里。当然,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照片挂在了墙上,就任凭展览了。
老板娘拉下脸,是那么长,她一扭屁股似懂非懂地离去了,不再纠缠和我照像了,在她的眼里我也不算个官。只有满囤书记听懂了,满脸赤红,从脖子一直红到脚底。
满囤书记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山里汉子,光明坦诚,他将我领到了他的办公室,说品一品这大山深处的黄芪茶。
其实品茶是假,看照片是真,满囤书记不大的办公室里靠东边的正墙上,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挂毛主席老人家照片的地方,现在与时俱进了,挂了一张彩色大照片,在雨中,满囤举着雨伞,左手指向远方翠绿的山林,雨伞下一位省级领导干部,眯着双眼,顺着满囤的手指方向若有所思。
一张照片,我脱口而出,这幅照片无论从取景到两位主人翁的神态,抓拍得恰到好处,一幅雨中视察山区的绝好新闻图片,我赞不绝口,满囤书记脸色更红了。我绝不是挖苦,我是从艺术的角度,当然,这幅照片仍旧逃脱不了满囤书记张扬自己的本意。
满囤书记从墙上摘下了那幅照片,他对我说,他懂了,这照片不是他的私有财产,领导视察基层的照片,那是公家的资料,应该收藏起来。满囤书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了,这张照片是花高价从记者手里买回来的,挂上之后,不一样啊。前几天,县委书记来俺后峪乡,看了这幅照片,态度一下子对我热情起来,大书记说,行啊,满囤,和省里领导勾搭上了,有了靠山了。大书记话锋一转,略带讥笑,满囤,明天你上县委我的办公室里瞧瞧,从中央,到省、市的领导的照片我挂了一面墙。拉大旗做虎皮。我听着满囤书记津津有味地介绍,心里很不是滋味,滥挂伟人像,官方早就制止,可现在已形成了社会风气,越刮越烈,势不可当。我对满囤书记说,积重难返啊!不要小看了这么个不起眼的行为,影响太坏了,这是什么?说严重点,这是政治贪污啊!满囤书记愣了。
晚上,我坚持在乡里食堂吃了顿烙饼摊鸡蛋,两碗小米粥溜缝,吃上几根咸萝卜条,撑得我连松了两扣裤腰带。满囤书记说,吃完饭了,不要马上就睡,胃里存食,会闹病的!走,看看咱农村的夜生活,咱大山沟里也有洗脚房、练歌厅。
漆黑的大山顶着一线天空,夜幕下,后峪这条沟被蜿蜒的山体挤得就像一根鼓溜溜的灌肠,狭长而丰满,国道南侧的清水河断断续续地发着白光,北侧是一排排的歌厅、桑拿错落,五彩的灯火在风中微微晃动。
鬼街,我脱口而出,行啊,满囤书记,歌舞升平,一派繁荣,这是咱们农民们的小康吗?
满囤书记憨憨地笑了,老师,你又讽刺我,创造个环境,让农民们挣点钱。走,咱们到歌厅捐点去!
歌不唱了,这种自娱文化我简直受不了,没有高潮,所有的歌都一个调,一个词,哼哼吱吱全都是废话。洗脚去!
一天的采风着实累了,尤其是那双脚,我在城里习惯了穿千层底的布鞋,下乡之前,媳妇硬逼着我穿上她新买的白色皮鞋,说这才像个大作家。我哭笑不得,程序全都倒过来了,这可好,受了大罪了,脚趾头挤得生疼,肿成了红红的萝卜头。
洗脚房昏暗潮湿,一个小木盆装满了稠稠的脏水,说这是十几味中药泡制的,小姐也不问我可否,一把将我那双刚刚解放了的脚,按在滚烫的水中,激得我一声大叫。
我渐渐适应了,倒觉着越来越舒服,她那双粗糙的手,揉捏得很细腻,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阵疼痛,朦胧中睁开眼睛,我突然发现对面墙上的射灯下,一幅照片中的首长,居然悠闲自得地洗着脚,背景中是一横幅题字的镜框,也是四个大字,清晰可见,“醉仙脚池”。我睡意全无,太可怕了,这种隐私照片,竟能像庙府高堂中的“正大光明”悬挂在那里。
我喊醒满囤书记,如果说百花饭店和九品府衙的那些工作之照,还能算作情有可原的话,这洗脚之肮脏处所的官员巨照……我不敢想下去,这比政治贪污更有过之。
满囤书记悄悄告诉我,洗脚房的老板是县领导的一位亲戚,至于这张照片的来历,无从考证。
满囤书记的眼神更神秘了,他贴近我的耳朵说,洗脚房的老板眼红百花饭店的老板娘,当他知道她挣钱的秘密后,他去了县城,他那位亲戚给他找了一位玩电脑的刀手,组装了这幅照片,你仔细看,首长的头,洗脚房老板的身子。这只是传说……
聪明人被愚蠢之人耍了,悲伤,愤怒!我这才发现水已凉透了,那双失去知觉的脚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水盆被它踢翻,红肿的萝卜头破了,血流了出来,分不清颜色,一滴,二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