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狼与少女的红围巾
这是一个真实故事,它就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中……
十六岁的田媛第一次离开家,一天一夜的火车让她兴奋和激动,喧嚣灿烂的车厢逛来逛去,空气中爆炸着炽热的歌声一浪高过一浪。仅仅二十四小时,北京站台上潮水般的人流不见了,爸爸妈妈饱含泪水的眼睛,哥哥姐姐追赶列车挥舞着双手,都在田媛模糊晶莹的眸子里逝去……
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和天连在一起的黑土地,翘着脚也看不到尽头。这就是北大荒一望无垠的三江平原。
田媛坐在用松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上,一溜能睡上十几个人,眼前布满冰花的窗户,不知是哪位用心人贴上了红彤彤的剪纸。那是一幅刻有东方红铁牛耕地的作品,蓝天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乎把这画和小窗撑破,让室外漫天的大雪和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好于这些都市里来的新主人们亲热。
田媛感到了一丝寒意,她搓了搓冻得发紫的小手,从哥哥转业时送给她的军用挎包里轻轻掏出妈妈编织的红围巾。
红围巾是用乡下二叔家偷偷养的两只绒山羊的毛编织的。每到深夜,二叔就把它俩牵到油灯下,剪下一把把的羊毛,纺成线,将线洗净晾干,烧上一大柴锅沸水,放进红色的颜料搅匀,把本色的毛线放进去不停地翻转,带毛线均匀着色后晒干,二叔没有女儿,他喜欢田媛,当他知道她报名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他与田媛的爸爸大吵了一架,都是上山下乡,为何不到二叔家来呢?
田媛的妈妈连夜将毛围巾织好,足足有一米半长,十分的鲜红亮丽。
田媛第一次围上它,招惹得宿舍里的女生一片羡慕和嫉妒。田媛知道早操是不许戴围巾的,今天是星期天,昨晚的大雪刚刚停下,连长通知不出工了。田媛的红围巾派上了用场,她要带上它,融进举目一色的世界里。
田媛走出连队,通往团部的路已被覆盖,通讯员开着拖拉机老早就去取邮件了,留下两条清清楚楚的人字花车辙,田媛踩着人字花车辙,鲜红的围巾在茫茫的雪原中飞舞,就像一把火炬。
红围巾的身后,连队的房子越来越小,田媛觉得自己的胸膛已被打开,心蹦了出来,和身边这些陌生的朋友们玩耍。她从小生性喜欢田野,每到星期天就缠着爸爸带她进山,去二叔家。她敢和村里的傻小子们打仗,却从不欺负二叔家的山羊和邻居家的黄狗。记得上小学一年级时,她故意将名字“田媛”写成“田原”,被父亲打了屁股。
田媛发现前面有一块巨石卧在车辙的右边,她跑过去想在石头上休息,当她兴高采烈走到离石头还有五米的时候,田媛一下子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从那块巨石背后突然窜出一只深灰色的狼,站在两条车辙的中央。田媛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了空白,两条已感疲惫的双腿突然颤抖起来,只要一丝微风吹过,她都会马上瘫倒在地上,眼睛顷刻就灌满了泪水,视线开始浑浊,那条灰色的狼也变成了黑色的狼,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田媛的脑海中闪现了恐怖,生命已开始倒计时。忽然,远处飘来二叔的声音,是二叔的声音:“遇见狼不要害怕,任何动物都怕人,狼怕火,怕亮圈。快把红围巾解下来划弧抖动,这是一条公狼,它不像母狼那样护崽儿容易伤人,想办法赶走它。”
田媛渐渐地恢复了理智,眼前的那条灰色的狼足足有一米多高,皮毛非常光亮,确实是一条公狼,正值盛年的狼,二叔教过她。田媛想轻轻地举手摘下红围巾,可是双臂就像两根细细的煮熟了的面条,怎么也抬不起来。怎么办?狼已和她对峙了不知多少时间,田媛渐渐地镇静下来,她知道,每相持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她盼着有路人相救。她不敢回头,二叔说:“遇见狼不能回头,不然狼就立刻扑上去,咬断你的脖子。”田媛和狼四目对峙,那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来一时半会还没有进攻的准备,狼眼中凶恶的绿光也好像淡了许多,并没有刚见面时那样凶狠。狼也在想对策了,它的身子也在发抖,狼开始害怕了?田媛心里一下子有了热气,从脚开始往身上涌,往头上涌,她感到一股力量,她想大喊,心里憋得慌。
气力越压越足,好像浑身的劲儿已经到了嗓子眼儿,她已不能自拔了,田媛突然爆发出一股歇斯底里的嚎叫,那条大灰狼吓着了,它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掉过头飞奔,转眼就没了踪影。
田媛也如梦初醒,掉过头向连队飞奔,那条红围巾在奔跑中轻轻地飘落在雪原中,田媛不知。当她踏进连队的大门时,双腿一软,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中,没了知觉。
田媛被通讯员背回了女宿舍,她昏昏迷迷,一睡就是三天。
田媛哭了,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那条红围巾,连长发动了全连的兵团战士,谁都没有见到那条耀眼的红围巾,雪原中它就像一朵盛开的金达莱,怎么会不见了踪影?通讯员是沿路发现田媛的第一人,他敢肯定说,除非有人在他前面捡走了。
连长生气了,他是全连唯一的现役军人,他不光要保证军垦战士们的安全,更重要的事还要教育好他们的思想,他不相信这么一条漂亮的红围巾不翼而飞了。它和自己的红领章、红五星一样的鲜红,这是革命的象征。连长一下警惕起来,这莫非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全连集合,大家在宿舍门前列好队,两人一组互相检查,结果一无所获。连长不死心,叫出全连仅有的三名共产党员,组成三个小组,每个党员带领一名入党积极分子或共青团员,从出身不好的知青查起,为了自己的清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制止这样一次啼笑皆非的行动。
天翻地覆,箱底朝天,红围巾始终没有出现。田媛默默地流泪。
第五天早晨,起床号音刚落,通讯员站在拖拉机后的拖车上狂叫起来:“红围巾!红围巾!”知青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拖车,连队大门的正前方,一只深灰色的公狼,嘴里叼着一条鲜红的围巾,在雪原里奔跑,它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又停下来,冲着连队的方向嗷嗷地叫着。
田媛疯了一样从拖车上蹦下来,谁也拦不住她,她高喊着:“还我的红围巾!”公狼不叫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红围巾静静地躺在公狼开阔的前裆下。田媛向公狼跑去,公狼突然用两条后腿疯狂地跑起来,雪花飞舞,一会儿变成了雪雾。红围巾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在雪雾中,奇迹出现了,七色彩虹将深灰色的公狼罩在光环之中。
知青们突然惊呼起来,他们被这奇异的景色吸引,狂欢,谁也不再去想田媛所面临的危险,连长喊哑了嗓子,没有人理他。
通讯员给连长递来了半自动步枪,连长怕伤着田媛,他举枪指向湛蓝的天空“啪!”清脆凄凉的枪声让世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田媛停止了奔跑,深灰色的公狼重新叼起了红围巾,竖起了尾巴消失在远方。
会议室里连长发了脾气,他批评这帮失去理智的小青年,他痛斥田媛不珍惜自己如花的生命。这里是生产建设兵团,准军营,连长说:“狼是我们的敌人,它在用红围巾诱惑着你们这些涉世浅薄的孩子。”连长命令早晚加强营地的警卫。
心照不宣,连队的知青们多了一个毛病,早上起来。无论男女,都悄悄地爬上拖车向连队大门外的雪原上张望。
没有人再看到那飘动的红围巾,只有田媛,每天黎明,东方的霞光破土而出的时候,她从连队大门的栅栏的空隙中,总能看到那只深灰色的公狼,那条鲜红的围巾。
连长发现了,他比田媛起得更早,他埋伏在栅栏的草垛旁,子弹打中了公狼的后腿,鲜血染红了那一片白雪,就像那条红围巾。连长大失所望,田媛心爱的红围巾被受伤的灰狼叼走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取回邮件的通讯员带领着田媛、连长和知青们,来到那块巨石旁,石头上厚厚的白雪结成了一层硬壳,那上面端放着田媛的红围巾,叠得整整齐齐。
五年过去了,又是一个冬天,再没有人想过那只深灰色的公狼。田媛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她依恋着这片让她心动的雪原,依恋着这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她从军用挎包里掏出再也没有戴过的红围巾,轻轻地将它端放在巨石上,叠得整整齐齐。
她不知道将它送给谁,红围巾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无垠的雪原中。
2005年1月2日于北京通州无字书屋
(黎晶,1951年生于西安,祖籍北京通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殉猎》,小说集《只会种儿子》、《信访局长》,诗歌集《荒原劲草》、《拥抱风浪》及书法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