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车摇滚
沉沉午夜,一辆火车的硬卧上疾速划过错车时对面射来的串串灯光。一瞬间,车厢内明暗交错,一个个躺在卧铺上的身躯,忽儿被黑暗吞没,忽儿又闪现出清晰,于是,轰鸣与寂静,短暂与永恒突然交叉开同一张黑白底片上。然而,剧烈的颠簸再加上钢当、钢当一串生猛旋律,却让我体味出一曲无比壮伟的生旅摇滚。
我喜欢走进这样的画里,去寻找飞驰的动感和体验那串特有的节奏,那是一种“狂歌走马遍天涯”的激荡和潇洒,快哉!美哉!
乘飞机出行最初竟像一抹银亮亮的诱惑,渐渐发现它冲击了一种距离的美。产生背叛的原因是一次乘欧洲空中客车飞往德国,那10小时的飞行要经过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乌克兰以及捷克和匈牙利。但我的眼睛尽管全神贯注地透过云层间隙往地面上看,近3万华里的路途上也仅是一片模糊中的斑驳,别说分辨是哪个国家,就连山脉和河流都找不到(在国内航班上是能隐隐分辨出山脉或公路的)。就这样,我与《静静的顿河》、“哈萨克的骑士”以及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擦肩而过的心灵交谈贻误殆尽。一路上整个大脑空白,没丁点浪漫的余地,再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坐在飞机上没有梦。
轮船呢?我总觉得那是生活版的“诺亚方舟”,像是救赎,而缺少生存的主动出击,否则也不需要什么救生衣了。虽然,这只是掺杂了个人想象的一种夸张,但有时坐在上面放眼望去,除了汪洋还是汪洋,从而目光陷入一片盲区,这却是事实。江轮当然好,神女峰、夔门月、“牛肝马肺”可以一览无余,还可以在白帝城下遥想刘备托孤时究竟患了脑中风还是肝腹水?然而那只限于长江瓶颈——三峡。
出门远行乘火车硬卧是最好不过了,一串野性摇滚能让你摆脱平日平庸生活的甜俗。
那是一个狭长的舞台,随着阵阵摇滚,彼此本是陌生的“剧中人”,在一瞬间就可以伴随一串音乐相互唱和。这是我每次乘火车出行躺在那串摇滚中所亲历的,那时,和我相邻的几个人,想睡就睡,醒着的时候总是一阵天南海北。
忘记是谁说的,爱情就像一个方程,有无数个解。而每当我坐在那串摇滚中,我就像面对一种朦胧的爱情,那是当火车载我驶过一处处名城、古镇乃至一些曾经辉煌过的荒村、野甸,我就像解读一位情人,对其发出种种揣想,因为,在它们身上有许多令我感兴趣的未知。
在一串摇滚中,历史会向我频频招手,那时,一些站牌后便浮现出许多尘封的面影。譬如从北京至厦门路过邵武(去武夷山要在此下车)我心头便映出柳永和袁崇焕(袁曾出任过邵武县令);在赴佳木斯途中,几乎总是同皇太极和阿骨打唠嗑;去西安路过三门峡,绝不会忘记“六十一个阶级兄弟”。也许是受了伟人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影响,每当此刻,我便萌生一种情致,在那串生猛摇滚中,我很像股票行情中的牛市,在一路高开高走。
还记得上世纪有位大人物患严重失眠症,安定和鲁米那已经难于解除其神衰。但如果他躺在伴随一串摇滚的卧铺(当然是专列上的软卧)上,便可迅速入睡。
在这一点上我也有同感,那是由于大脑皮层上那些该死又该死的兴奋点,经过一番颠震、推拿的“去极化”,而达到一种恶性条件反射的解除。不过所不同的,是那位到了晚年,便终日枯坐而几年中就坐坏了四个沙发的副统帅,他不会我和一样,能在那串摇滚中与陌生人达成热烈的话语链接。
那是1998年冬天,我从北京乘火车去重庆,起初是在硬卧的一个下铺,但到了襄阳站时,当时一位在火车上负点责任的亲戚突然发现了我,他死活让我到软卧包间去(当然不用补票)。
就在那个包间里,我遇到了从北京一上车就在这里的一位女教授,当时她正躺在对面的卧铺上闭目养神,看有人进来了便睁开眼睛。
“吸一支烟行吗?”
“行,只要敞着门。”
“您去哪儿?”
“广安,到一个石油部门讲课。”
“你呢?”(她是南方人,不会用敬称)
……
她躺在那边铺上,我躺在这边铺上,当时刚过中午,谁都不会再去睡觉。于是我们在一串钢当、钢当的摇滚中便像老相识一样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打开一个化妆盒往脸上涂抹着面霜,然后又仔细按摩着。这时我突然发现,火车在一串有节奏的摇滚中,大家都在拒绝着彼此间的疏离,不管男女老少,仿佛在孤旅中都想相互承认的那种。
女教授刚刚五十岁,她身穿暗绿色薄呢西装,说话非常随和,她护理完“面子地带”,便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
那是一个非常惬意的下午(还连同一个晚上)我们时而聊天,时而各自躺在铺上浅浅入睡。有时我又独自伴着那串摇滚走到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去,隔窗望着一个个令我瞬间肃然并有着历史掌故的站牌。当火车突然停在华蓥山的山脚下,我眼前仿佛闪过那位坐在滑竿上的双枪老太婆;也曾双目紧紧盯住上写“房县”二字的站牌,于是心中又折腾起李自成和张献忠那齣险些刀兵相见的“双雄会”。
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跟那位绿衣女教授近乎无话不说的亲切攀谈。是的,短短的12小时当中,那位女教授向我道出了她的半生身世。
她是北京石油大学的教授,前不久刚从美国进行学术交流回国。这次去广安是给当地一个石油部门介绍她的科研成果。
她告诉我她的丈夫是石油部的一位高级工程师,婆婆七十多岁,她的家务活较多,丈夫不能在外面吃饭馆,只要一吃饭馆就拉肚子。
她说,她们有两个正上高三的女儿,但就是这两个女儿有时气得她躺在床上发抖,她们的学习成绩让她没的挑,就是家里活儿一点都不干,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而这个责任在她们的父亲,那是因为女儿已上高中了,可是做父亲的还要给她们洗衣服,连内衣内裤都给女儿洗。
女教授还告诉我她是这列软卧上的关系户,她去传授技术资料的那个单位早已跟列车长联系好,要一路照顾好她的吃、喝、睡……
不知不觉中午夜12点钟到了,女教授跟我说她就要在前方的广安下车,有一箱书太沉,下车时让我帮她提一下,我欣然答应了。
车到站时,我替她提着那只箱子,一直送她走到站台上。
“彭老师,再见!”
“再见!”
我们的声音连同她的身影,很快被夹着寒风的夜色吞没……
转眼间10个年头已过经去了,当然,我和这位同住在一个城市中的女教授再也没见过面。
我常常想:人,为什么非要在一串摇滚,一串钢性、野性的吼叫中,才会遇到“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