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的呼唤
杨东风
龚莹老师,三十二年不见了,我不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中,您落座在何方?三十二年来,我多方打探您的消息,都不曾得知您的归宿;三十二年了,我只能用自己默默的虔诚为您祝福。在时常的叹息中,我期待着那一天,在茫茫人海中,我突然发现您的身影,那时,我会用自己人生最大的热情欢迎您。
三十二年前是什么时候?那是一九七五年初,我在小街中学初一(1)班上学,您教这个班的数学课。那一年国家四届人大一次会议刚开完,中国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发射返回刚成功,正是毛泽东、周恩来病重,邓小平掌政的时期,也是张春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盛行的时期。当时的学校“左”得出奇。学校经常开路线分析会,给学生办思想教育学习班,动辄就对学生的思想行为上纲上线。在极“左”思想理论的笼罩下,我和您当时都深受其苦,尝尽了伤害自尊的痛楚。
龚莹老师,那年您教我们数学课后,我发现您和我的处境大致相同:除我之外,学生和教师都不欢迎您;除您之外,同班学生和教师都在歧视我。您上数学课的时候,准是乱堂;学校开办的三期思想教育学习班,我每期都是全票当选的被教育对象。尽管是乱堂,您仍然一丝不苟地讲授全部学习课程;不论是哪一期学习班,我每天都要挖空心思写出一篇篇令我心灵屈辱的检查。相同的处境,使我这个初一学生和您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老教师渐渐成了忘年的朋友。
凄凉的是那年我才12岁,已经是书写检查的熟手,我也清楚地记得那年您五十九岁。您的听力和视力都不好,走路时总是用讲义夹子遮挡住阳光,但是从齐耳的剪发,瘦削的面孔和快节奏的步伐上看不出您已是年近花甲,您最初给我的印象是特别讲究卫生。别人到了您的宿办室,坐了您的椅子,您一定会在人家走后擦一擦。您穿的衣服总是熨贴得那么笔挺、得体。在众多寒酸的泥腿子教师中,您总是鹤立鸡群。尤其让我不解的是,您吃完午饭总要把饭盒洗上六、七遍,才放心地放入碗柜。慢慢地我了解了您。
在同学之间的传言中,我听说您出身不好,不符合工农兵的出身标准,在您风华正茂的时候,您倾心的恋人因涉嫌国民党间谍案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从此,您终身未嫁,在乡村中学孤独一人消耗了自己的人生。由于您工龄长,毕业学校档次高,在多少年铁打不动的工资表上,您的工资在全校教师中名列榜首,令一些口号喊得山响但仍拿村里工分的泥腿子教师羡慕得口水直流。然而,您很少涉及政治,除课上讲授学习课程外,其余的时间您一分钟也不在教室内停留。学校从不安排您当班主任,只让您教数学课,不让您教育人。
同班学生中,肯学数学的没几个,因为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第一,您关注到了我,看到我时总有一种母爱般的关怀。这是我中学生活中唯一的光亮。终于,在初一一年中都没对我有过笑容的班主任,逮到了我和一位同学之间的冲突,专门给我办了学习班,让我写了一篇篇检查,并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读检查,我哭着请求班主任不要让我念检查都不行。龚莹老师,在我少年流血的心灵中,我不敢向父母倾诉我的苦,父母也不知给我以慰藉,唯有您在课下关切地问我:“过关了吗?”我泪流双行,向您摇摇头。
从那天起,您顶着班主任的阻挠竟然让我当了数学课代表,让我收发和检查同班学生的数学作业。同班学生很气愤,纷纷指责我:你学习班还没结束呢,凭什么你来检查我们。我很无奈,我学会了逆来顺受;您也很无奈,但您让我把数学课代表整整当了一年。一年后的一九七六年初,您退休了,不教我数学课了,我幼稚的心灵失去了依靠。这年开春,我最后一次在学校的大墙外见到您,您精神很好,笑对旁人说:“这孩子数学方面很聪明。”这是我12岁那年独有的一次得到鼓励的话。
从此三十二年,我与您恍若隔世;从此三十二年,我练就了耐力和韧性,任何矛盾和困难都没难倒我;从此三十二年,我也曾成为一名教师,我把学生当成了我的弟弟妹妹,让师德普惠每个学生正在发育的身体,正在健全的人格,正在成长的心灵。虽然三十二年前受伤的经历挥之不去,有时竟会映像在自己的梦中,但是我一直遵循了孔子教我们的一条做人准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十二年已是故去岁月,我尊敬的龚莹老师,我今天的思想行为都源于三十二年前您送给我的那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