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浩 然
许福元
2月21日上午,一位文友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有些悲切,说浩然老师逝世了。我心里一沉,问消息可靠否?文友说:是浩然女儿春水告知的。
这位文友曾几次去医院看望过浩然,就在前几天,她还是准备去的。但春水来电说,父亲情况有些不好,暂不要前来。谁想到,竟在元宵节的前一天,驾鹤仙逝了。
几年来,不断从文友口中得知,浩然久缠病床。但他的辞世,仍引起一些震动,就如我和浩然并无任何私交的后人,心中仍不免有些酸楚,仿佛失去了一位师长般的亲人。
大约是1964年,那年我18岁,从顺义石幢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浩然的《彩霞集》。边走边看,从县城一直步行到家中。走完了15里路,这本薄薄的小说集也看完了。
我真的被书中的人物和情景吸引住了。胳膊肘弯里夹着孩子,手里掐着两个小板凳,用脚往灶膛里踢火的农村媳妇;农村姑娘铡草,她的长辫子随着青春的身子,上下飘动;农村小伙摇动辘轳,一柳罐清水被徐徐吊上来,歪倒在菜畦中汩汩流淌,架上的瓜娃娃,顶黄花带绿刺。在我一个农村少年的心中,立刻打开了一个文学的世界。
后来,我读了他的短篇小说《送菜籽》、《老支书的传闻》,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等。
读《艳阳天》时候,按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我都能从我的身边,从我的村子里,找出他们的原型。眼前活跃着弯弯绕、马大炮、焦淑红等人的影子。读到小石头之死,我的泪水掉在书页上,将书页洇湿了。
我第一次见到浩然,大约在1975年。文化馆通知我到县招待所参加文学创作班。但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浩然刚和参加创作般的同志们照完相。
王克臣指给我:那就是浩然。
浩然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高大魁梧,他中等个,且消瘦。留着板寸,眼睛温和而有神韵,眉毛黑而长,说话及笑容给人以亲切感。很平常很平常的一个人,假如走在大街上,通常会认为他是一名普通干部,因为他也穿一身普通的蓝色中山装,且纽扣扣得很严。当时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浩然的小平头,怎么会装下那么多作品呢?
他的身边,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当时我认为是他的警卫员。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据说,是他的夫人。
浩然讲课的时候,轻松而活泼。他说,农村中的好多人物,如量斗的、牙行的、摆船过渡的,写不完;好多题材如打铁、做香、钉马掌,写不尽的。讲到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关系,他说,先让正面人物在椅子上坐好,让反面人物围着正面人物转。
吃完晚饭的时候,王克臣约我:“找浩然聊天去。”我说:“行吗?”克臣却说:“把‘吗’字去了,就‘行’。”
克臣前边走,我在后边跟。浩然屋里,人都满满当当了。看见我俩进来,浩然自己却站着,让我们坐下。王克臣将我介绍给浩然:“他写诗。”
浩然说,写诗也不错。但还是练习写小说,小说可以改变成剧本,可以拍电影,诗就困难了。浩然与农村业余作者在一起,常通宵达旦,长谈不倦,且神采飞扬。
那一年的浩然,43岁。
从那以后,每年办几次创作班,都请浩然来。
大概是1978或1979年,浩然又来了,面容有些憔悴,他在全市文化系统,刚做完政治检查不久。
浩然开始讲话了,情绪有些激动:“顺义,是我第二故乡,在这儿,我可以说心里话。我是做检查了,群众也鼓掌了,领导也肯定了,也算通过了。因为,我是错了。可我是一直紧紧跟党走的,是党错了,我能不错吗?我要是想当官,早当上了。我要是真当了官,这会打倒四人帮,还不把我一勺烩了。”
我们都相信,浩然讲的是心里话,我们同情他。
以后办文学创作班,请的人逐渐多起来:秦兆阳、冯牧、雷加、孟伟哉、张志民;后来又有王蒙、刘绍棠等人;再后来有陈建功、陈祖芬、叶延滨、李陀等。
浩然的声音,逐渐微弱起来。当时顺义《无名花》的主编去浩然家,浩然有些苦涩和歉意:“只好请你吃碗老面条了。”
但浩然对农村的文学事业,痴心不减,在河北三河县主编了《苍生文学》,在顺义出了几套丛书。对农村业余作者,热情有加。扶掖顺义的王克臣、高国镜、林馨、张宝星等人。他仍播撒着文学的种子,他仍呵护业余作者稚嫩的文学翅膀。所以,在农村文学青年中,浩然政治上的事,根本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一个非常有趣和独特的现象。
在我的心目中,浩然是一个正统、正直、亲切、热情、温暖、平和、注重礼节又能与人心灵沟通的人。他一生都行走在农民中间,一生都活跃在农村的田间地头,他一生都在为读者提供一方阅读农村的天空。他的作品有不可替代和不可复制性,如陈述解放以后的新中国文学时,浩然是一道迈步过去的门槛。他的全部作品,自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甚或为一些人诟病。我却觉得,他的作品价值,就在于是那个时代的化石。
于是,我凑成如下八句:
悼浩然
病榻缠绵几春秋 ⁄ 浩然驾鹤竟西游 ⁄ 艳阳天逢云蔽日 ⁄ 金光大道路尽头 ⁄ 三朝心系苍生志 ⁄ 一段文史化石留 ⁄ 斯人已逝谁相似 ⁄ 生前身后论未休。
2008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