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道立德,依仁游艺
——画家彭仕强印象
刘德水
知道彭仕强很早,大约已经十几年了。他的画友贯会学和我是发小儿,聊天中经常说起他,于是这个名字,在我的耳朵里,便成了很熟稔的一个词。但是识荆却很晚。最初的一次,是2005年1月16日,通州区举办“郭笃民先生遗作展”,因为与郭老生前曾有交往,十分仰慕老人的德艺,我忝列开幕式的被邀者中。清晨,便驱车和妻子一起,早早地赶到了通州区博物馆。
那天,通州书画界的人士几乎都到齐了,不下百人。郭老的几位弟子,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其中一位,五十岁上下,高高的个子,也前前后后地忙;话不多,也不张扬,显得很沉稳,颇像个长者。几位小兄弟,有事都来找他。于是悄声问:这位是谁?答曰:彭仕强。
至此,我才将名字和人统一起来。
会后,我们到他的画室积石斋做客,他把几位同学也叫了来:“德水难得一来,大家一块儿坐坐,别让他空手回去呀!”言外之意,是让大家给我留一些墨迹。我颇觉受宠若惊。从世俗的眼光看,他是区美协的主席,通州书画界的领军人物,这么看重我,无外是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那是1999年,郭老去世,贯会学、杨锦苑兄到我家来,命我为先生撰写墓碑碑文。写好后,曾经彭仕强惠目赐阅,颇受赏识,自此遂定神交。因而这回见面,虽为初次,却如同老朋友一样了。
那天,他为我画了一幅墨梅——那时他正致力于为梅花描神写状——贯会学画了一张松猫图,张国图没有心绪,从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一张为华敬俊先生画的钟馗献寿,说:“你先拿去吧,我再给华先生画。”
大概因为给恩师办遗作展,大家的话题集中在郭老的为人和艺术上,心情都很沉重,加上哥儿几个性格迥异,言谈之间难免龃龉。忘记具体因为什么了,那天锦苑兄甚至像个小孩子,伤心得泪流满面。彭仕强在一旁,一直像兄长一样,对几位兄弟和颜悦色,添茶递烟,好言劝慰,终使大家心平气和。
回家的路上,妻子对我说:“彭仕强真像一位大哥啊!”我点头唯唯。
从那以后,我开始更多地观赏彭仕强的画作。真迹自然是那幅见面礼——墨梅,加上那天获赠的《郭笃民师生中国画作品选》,后来又得到了《通州八家集》。见面的机会也多了,先后几次,或者我到通州,或者他来顺义,在他的画室或我的书房,清茶一杯,借书满架,促膝而谈,真觉其乐融融。对老彭的了解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了。
他是通州人,1955年出生于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据他自己说,小时候,他是个“结巴”,说话期期艾艾,磕磕巴巴。所以,他每天都早早起床,从不迟到,为的是避免喊报告时被同学取笑。不过,这倒让他的学习成绩超过了别人一大截。因此,后来就考上了著名的通州师范。
说这所学校“著名”,其实一点不假。通师是我国历史最悠久的师范学堂之一。1905年,清顺天府在通州新城西门以里,原敦化堂和法华庵两个相临的庙宇基址上,创办了东路厅中学,设有师范班,培养师资人才,这便是通县师范的前身。1909年改为东路厅师范学堂,设初师班和后师班,后师即完全师范,也称中师。1914年,改为京兆第三中学,名义为中学,实为师范编制。1920年,顺天西路厅师范由卢沟桥迁通州,与京兆三中合并,仍名京兆师范学校。民国17年,河北省所属师范学校,按顺序编列命名,京兆师范定名为河北省立第十师范学校。此后,学校不断扩大,师资力量雄厚,教学质量随之上升。声名远播,京津及河北附近学生,纷纷到此就读。这所学校,遂成为与南洋公学师范院、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同列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创立的三大师范学堂。我的老师张中行先生就曾在这所学校就读。所以,我对这所学校有很深的感情。当然,到了六七十年代,秦火方炽,这里早已今非昔比。然而语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其他的师范相比,这里还是有相当雄厚的文化底蕴。就说美术吧,有马守柱先生教素描,刘德山先生教色彩,欧阳中石先生教书法。大概受这些影响,从那时开始,彭仕强就对美术情有独钟,从此开始踏上了他的艺术之途。
毕业后,他当过教师,任过校长,在教育局做过科员,终日忙于冗务。真正致力于国画艺术,还是从结识郭笃民先生开始。那时,他已经由学校调到了教育局。开会的时候,他坐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出神。倒不是听会认真,而是因为,主席台前的墙上高悬着一幅国画花鸟巨制,作者正是通州的国画大家郭笃民先生。
如是几番之后,彭仕强的聚精会神终于被台上人发现了。时任局长的林为先生找他谈话,“小彭,你开会可够认真的啊!尽看画了吧?”当时,说得他很不好意思。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幸运之神正在向他招手——林局长是一位爱才、重才的尊长,第二天下午,就把彭仕强引荐给了仰慕已久的郭先生。
郭笃民是隐身于通州的一条卧龙。早在40年代,就从溥心畬、齐白石等画坛巨擘学艺,后拜于国画大师王雪涛先生门下,作品多次入选各种画展,才华横溢,少年得志,名重京师画坛。建国后,正欲大展宏图之际,“反右”风起,未能幸免。落难之后,先是发回原籍涿州劳动改造,20年后方得改正,栖居于通州,靠在少年宫等单位当“孩子王”糊口度日。
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一位诚悃、好学的青年来访,老人心情的愉悦可想而知。但是,也许是久经运动的缘故吧,老人那天一反平日性情,喜怒不形于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铺纸提笔,默默地演示,给彭仕强画了梅兰竹菊四扇屏,算是第一节课的教学,也算是见面礼。
老彭向我叙述这一节的时候,我也被老人深深地打动了。大道不语,大音希声,良贾深藏若虚。自古及今,凡高明的尊者,大多很少在学生面前苦口婆心、滔滔不绝。就说老人的这节课吧,真如佛祖的拈花,简洁的背后,蕴藏着多少丰富的内涵啊!
——画画,仅有热情远远不够,要见诸行动;
——画理,难以言传,只有通过身教,才能让学生更好地体悟;
——看看我的画,你会感悟出许多东西;
……
当然,了解老人的,也许会有更多的联想,甚至能看到老人默默无语背后那狡黠、得意的微笑:“小子,别以为我一个糟老头不怎么起眼,也别以为你喜欢画画,局长带着来了就怎么样,看我的!”
至于梅兰竹菊背后是否还寄寓着老人的身世之感、志向追求,那就不得而知了……
——无声的行动,胜过多少有声的语言!
青年彭仕强也颇具慧心。他被老人的精湛画艺和执着、旷达的人生态度深深地吸引了。从此,他成了老人的常客,不仅学习老人的艺术,更受教于老人的为人。
那几张画,他挂在墙上,朝夕晤对,心追手摩,终日孜孜不倦地沉浸于对国画艺术的思索实践中。老师的旷达、深邃,深深影响着他,从老师那里,他不仅学到了笔墨技巧,更学到了做人。老师也深爱着自己这位寡言少语的沉静的学生,把自己的绘事心得,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悉心传授于这位得意弟子。十数年间,彭仕强的笔墨技巧突飞猛进,不断跃上新的境界。
可是,由于社会大环境的局限,读书少,后天学养欠缺,是彭仕强这一代“吃狼奶长大”的青年的通病。老人爱徒心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次,终于按捺不住,特意提笔,画了两只葫芦,并意味深长地题款曰:
“咱俩一对糊涂,糊涂到那(哪)年?笃民与仕强商量。”
从这题字里,彭仕强看到了老师的不满和嗔怪。老人的点化是非常及时的。的确,画画,有层次之分。绘事写形,能合于自然之理,做到形似,把事物画得逼真,只不过是一个画匠。高一层的,是要在外师造化的同时,注入自己的主观情感,把自己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理解,通过笔墨线条表现在画面上,即所谓“中得心源”,这才是艺术。只见技巧,不见其人,无论其功夫多么娴熟,终究摆脱不了“匠工”的地位。而这“人”,也有高下之分。高尚、低俗,文雅、粗鄙……都会从笔下流出,遮掩不住,阻挡不了。要想变化气质,陶冶性灵,实现向更高层次的跨越,无他途可行,非读书不可,此即苏轼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是不二法门。
有时我想,彭仕强真是幸运,得遇名师指点迷津,省却了多少冤枉路啊!又进一步想,大凡能做出一点成绩的,都有一个共同之处,或者说必备两个条件:自身素质高,有名师指点。前者,包括自身悟性,后天努力,这是所谓内因。没有这两点,即使遇到名师,也会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偌大一个通州,遇到郭先生的多矣,可彭仕强只有一个。所以,听到“要不是郭老师,他也……”这样的话,我总是不服,心里常常暗自反驳:“你也见过郭老师,为什么没成呢?”我当过学生,也做过教师,对这点深有感触。同样的师傅,同样的课堂,学习的结果迥然有别,赖谁呢?
回头说彭仕强,别看他寡言少语,嗫嗫喏喏,可是悟性极高。如迦叶和尚的睹拈花而露微笑,他深明老师题字背后那内涵丰富的潜台词。把这幅画,当作了自己的座右铭,高高地悬挂于他的心里,每次看到,就像听到了老师的棒喝,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彭仕强有这样一股子倔强之气,从此,他刻苦读书,沉潜于古今大家的典籍之中,为自己补十年寒窗的功夫,背诵、摘抄,摘抄、背诵,成了他的日课。正所谓苦心人天不负,凭着数十年如一日的锱铢积累,他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仅仅追求技巧、炫耀技巧的误区,力求在笔下体现出更加丰厚的文化底蕴,让自己的笔墨更富有文人味儿、学者气。就连画上的题字,也变得雅丽润泽,充满了书卷气。
读彭仕强的画,可以看出,他讲究笔墨神韵,技巧功夫扎实。用笔枯湿结合,气韵饱满,沉实而不失畅快;用墨浓淡得体,干湿相间,尤其善用破墨之法,取墨清醒,下笔清灵,乱而有理,酣畅淋漓,充满生气。在构图上,大胆落墨,小心收拾,疏密有致,如老将用兵,声东击西,以无法求有法。他画葡萄,画葫芦,都力求写出所画之物的神采风韵,把自己对艺术的理解、自己的审美,贯注于笔墨之中,其妙恰在似与不似之间。他更喜欢画梅,十几年笔不停挥,日求新我,笔下的梅花,不断绽放出新的异彩。同时,他转益多师,从白雪石先生习山水,不断扩大自己的笔墨题材,丰富自我,画境日新。
不久前,他枉驾寒舍“三馀书屋”,恰我刚从中华书局得库存五十年佳纸若干,兴致浓郁,他神采飞扬,伸纸提笔,为画墨葡萄一帧。画毕,意兴未已,又画梅花一幅。这哪里是画啊?我仿佛看到一位得道老僧,完全沉浸于笔墨世界,忘却了自我的存在,也淡漠了处身的实境,兴极处,丢下画笔,指掌兼用,一幅报春寒梅便生机盎然地傲立于纸上。落款均为“仕强于三馀书屋”。当时我想:寒斋有幸,大匠光临,也可附骧而不朽矣。那天,他兴致极高,我们倾心而谈,说了很多。在题材上,他多选择习见的花鸟题材,只在法上求新。他认为取材需外师造化,这固然重要,但笔底之物终究是一个载体,更重要的是“中得心源”,在画中体现自己的主观情愫。在技法上,他推崇无法之法,并引用潘天寿的话说:“无法非也,终于有法亦非也。故曰:画事在有法无法间。”我知道,这也是画坛前辈以及郭老的一贯主张。老彭在这里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既谨守师承、又极为高远的目标。“此其志不在小!”当然,这样的话,“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论语·述而》章有言:“志于道,立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以此形容彭仕强的艺术之路,可谓再恰当不过了。“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礼记·学记》)在诸多的弟子中,得郭笃民真髓的,彭仕强可谓最多的一个。他对画艺的执着如一,对朋友的宽厚仁慈,对艺术的深刻体悟,使郭笃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衣钵传递所在。晚年,已届耄耋的老人栖居于卢沟桥畔,感到大限之期不远,执意要到彭仕强家里住一段时间:“我死之前,咱爷儿俩一定得多待几天。”最后,彭仕强没有让老人的愿望落空。老人在他家里住了三周时间,爷儿俩朝夕相伴,彻夜倾谈,相交甚得,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老人甚至把后事都向他做了交代。几个月后,老人了无牵挂地归于道山。由此不难看出老人对这位弟子的器重。
现在,彭仕强工作在通州文委,身兼通州文联副主席和美协主席之职,也算得通州区的一位“人物”了。可是,他的骨子里却是一名画家。当初,我曾感到不解——一位艺术家,怎么能同时出入于官场与画室之间,且能做得游刃有余呢?后来,与他接触多了,心下豁然。其一,所谓工作云云,乃衣食所赖,不过职业行为。处身当下,今非昔比,靠笔墨为生,毕竟如舁石扪天,难矣哉。为稻粱谋,也是必需的。其二,更深一层,也许把艺术家与官场对立起来,这二元论本身就是书生思路。尽管二者有不同的规则,属于不同的话语系统,但是,高人未必不能统而一之,出神入化地游走于其间。所谓“大隐隐于市朝”,即此之谓欤?体会到这一层,我从此不敢小觑老彭,更加刮目相看了。
一次闲聊,把这久存于心底的意思向他说了。他只一笑,化用了佛经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旧训,低声说:“谁难受谁知道!”语云“知子莫如父”,其实反过来也一样,“知父莫如子”。他的令公子给过他一个评价,直可进《世说新语》,曰:“四不像。”在官场不像官员而像画家——谁家官员出场不是衣冠楚楚而这样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另一面,又不像画家,嗫嗫喏喏,猥猥琐琐,缺少张扬的个性,“整个一个科级干部”!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把我们这帮呆子说的目瞪口呆!确实,在人生之中,谁都难免此种尴尬。我们身在此山中,常常不自觉;即使能够自觉,也往往要为自己寻找种种理由与借口——我前面不就在寻求一种理性的解脱么!倒是孩子看得更清楚,正如安徒生笔下皇帝的新装,成人目蒙翳障,儿童却心明眼亮,一望即看穿真相,足令我辈愧煞不已!不禁由衷而叹:后生可畏!
不过,让我感佩不已的是,无论别人怎么解读,彭仕强还是彭仕强。官员也罢,画家也罢,对他都不重要。毁誉荣辱,视如云烟。他只是默默地把笔临风,遨游于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在别人,也许画家、书法家、美协主席之类的名号,早已成为求之不得的资本,一旦拥有,别无所求,早就急急惶惶地出入于各种应酬场所了。冒画家之名,得润笔之资,在当今,早已是一件很时髦也颇可炫耀于人的时尚了。可老彭却丝毫不以为然,白天上班,做他的科级干部,晚上回到家中,兀自枯坐萧斋,神游太古,砚田力耕,与他的笔墨亲近去了。
《中庸》首句,开篇便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是吾师张中行公常引的一句话。人生,正如世间万物,受天命的各种条件所限,总会呈现不同的色彩。重要的是把握天命,活得清楚,活得明白。在天命所限的范围之内,从利己的角度说,要让自己活出点滋味,从利他的角度说,能为社会做出一点贡献,仅此而已。因此,我很希望老彭能在画艺上更进一步,让自己的生命,经由他的笔墨线条,呈现出更加丰富、厚重的色彩来。
把这意思说与他听,他唯唯,良久不语,终于引了李晴江的一句诗,说:“画梅未必合时宜。到那时候,我可不敢给你画梅花——如今‘梅花’意同‘没花’,你就不怕成穷光蛋?”
我也不避世俗,说:“如今,你的画,已经拍到一万八了,有你的梅花,我还愁没得花?”
于是相视大笑。座上一杯清茶,在这笑声中愈显清澈;壁间一枝墨梅,也更加古丽清雅了。
2007-12-15于三馀书屋,此日得闲,与小女做同题文字,深愧不如,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