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荣（湖北长阳） 局长的笔记本

我们矿产资源局20名在职人员中，只有局长钟光波的笔记本最漂亮最高级。那是一个黑色的牛皮笔记本，四边镶有镀金的金属条，中间四个宋体大字“工作笔记”也是镀金的。整个笔记本三十二开大小，八十页的样子。其中的高级之处，在于那内页是活动的，可减可添，而且外面又有一根皮带子，可以用按扣扣上。

最初发现钟局长有这个笔记本的是稽查大队队长严磊。春节上班以后，局里照常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制定全年工作计划，研究年初的开门红工作。然后召开全体职工会议，开始打开工作局面。我们局有中层干部七人，分别是副局长张铭和范胜。资源管理股长刘金洲，地质环境股长胡文志，稽征安全股长黎鑫。矿产监察稽查大队长严磊以及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我叫李华忠。春节一上班，七个中层领导就在八点钟以前全到齐了，惟独钟局长没有到。这样等了一会儿，钟局长就夹着他的笔记本进来了。一进来，严队长就说钟局长你这个笔记本漂亮哟。钟局长也不谦虚，说那是当然。然而就在会议室的中间坐了下来。我们局里的会议室是个圆形会议室，大约可以坐四十来人的样子。局长的位置自然一直固定在会议室的中央，两边分别是副局长。对面则是股长、队长和我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地方。钟局长一坐下，严队长就拿过他的笔记本翻了翻。然后旁边的副局长张铭、范胜，几位股长和我都看了一下。我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笔记本，沉甸甸的。这样看了一圈，最后笔记本又回到了钟局长的手里。而在笔记本这么转动的时候，钟局长则在给每个人散烟。我们矿产资源局八名领导中，除资源管理股长刘金洲外，其他人都是烟民，甚至可以称叫烟鬼。所以每次开会，小李就老提意见，叫我们都到外面抽去，说这样熏下去她都快熏成一块腊肉了。我们矿产资源局只有小李一个女同志，她既是办公室的秘书又是会计，在我们局里人缘不错，但她的意见却从来没起过作用，我们抽烟的照抽不误。而我们的局长又是个没有官腔的人，他过去一直在乡里当乡长，搞过多年工业，对矿山非常熟悉。也正是这个原因，才把他调到县里当了矿产资源局局长。矿产资源局局长可是个肥差。矿产是我们夷城的优势资源，税收的60%来自矿产。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的会议室常常是烟雾弥漫，就像战场一样。

散完烟，钟局长说你们说我这个笔记本从哪里来的？大家自然猜不出。钟局长说这是刘副县长专门从北京给我带回来的。你们如果想要，我几时叫李静再去北京的时候带几个回来。当然大家谁也没有接话。因为对我们来讲，笔记本漂亮不漂亮高级不高级无所谓。笔记本嘛，不过是个会议记录工作记录本而已。能有普通的笔记本就可以了，用不着费那么大神从北京买笔记本。我们没有回话，钟局长自然也没再提这个话题。会议就开始了。

这次会议之后就开了一个全体职工会议，包括离退休的职工也参加了。开完这个会过了一天，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县长刘静就带着县政府办公室的几个科长来看望我们了。实际是拜年，听取汇报。接待刘副县长的地点自然是在我们的会议室里。钟局长也照例带了他的笔记本。给刘副县长汇报时，他正是照着那个笔记本上的记录汇报的。或许那上面他提前就写好了汇报提纲，也或许他是照几天前局里开会时定下的提纲汇报的。听完汇报后，刘副县长讲意见时，钟局长也是往那个笔记本上写记录的。汇报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结束的时候，钟局长说刘副县长你还能不能搞到这样的笔记本？刘副县长说你还要？钟局长说局里的几个同志都想要，如果你能搞到，就帮我搞20本来。我想我们局里一人搞一本。刘副县长说有点难。钟局长说哎呀，这有什么难的？这点小事对你堂堂大县长来说不是小菜一碟？说过他就领着刘副县长一帮人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出去后，我自然得最后一个离开。因为作为办公室主任，我得在会议结束后打扫会议室，摆放桌椅，锁门。我们局的编制只有17个，而实际在编人员是20人，超编了3人。尽管超了编，但我们的人手还是不够。我这个办公室主任还兼纪委书记。得负责局党委、纪委和局机关的日常工作，制定、完善具体办事程序及制度，负责单位政治业务学习、局机关财务、统计、会务和后勤、信访接待，工、青、妇、老干、综治、计划生育、创卫、行风建设工作等等。目送着他们出会议室后，我再回过头来，就发现钟局长把笔记本忘记在会议室了。我拿过他的笔记本赶出去，想交给他，可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就下了楼。所以我只得又回来把笔记本放到会议桌上，然后打扫会议室。打扫完后，我再次拿过钟局长的笔记本，并打开了按扣，坐下一页页地翻起了他的笔记本。

没想就在我认真看那一页页的记录时，我却大吃了一惊。因为钟局长的笔记本上记录的部分内容我看不明白。尽管钟局长是武汉理工大学的本科毕业生，但他的字我却不敢恭维。写得歪歪扭扭，就像蚯蚓找不到娘着急一样。而且还是密密麻麻的就像蚂蚁蛋。当然还是能找到一些条理，比如大写的“一二三四”，小写的“1234”，甚至“abcd”。可是有些我就不明白了，比如“△”、“＿”、“○”、“※”、“→”等等这样一些符号。而从整个记录来看，这些符号显然不仅仅是个符号而已。因为它们就夹在那些文字中间，甚至是一句话的中间，显然是代表了一定的意思。可是这些符号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我翻前翻后地看了许久，也猜测了许久，却怎么也猜不出来。当然绝大多数记录我是明白的，比如贯彻执行矿产资源管理的法律、法规和方针政策，负责全县矿产资源的综合管理、采矿登记发证、采矿权属纠纷、征收矿产资源补偿费，搞好矿产储量调查、统计、评估及核算等等。因为这些就是我们的主要工作。可以肯定的是，钟局长的这个笔记本是个纯粹的工作笔记本，上面除了会议记录、干部的汇报以及一些工作备忘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私人的内容。可是钟局长为什么要在这个笔记本上记录这些符号呢？因为有了这些符号，那些语言就不连贯，变得支离破碎了。也正是它的支离破碎，使得他的这个笔记本看起来就怪怪的了。

猜测不出，我也就不再猜测了。合上钟局长的笔记本，拿上我的会议记录就锁上门直接去了局长办公室。因为我现在得把笔记本还给他。可来到局长室时，局长的大门锁上了。我估计钟局长陪刘副县长去了。尽管刘副县长是个有点官气的人，在我们这些一般干部面前喜欢拿腔拿调，但他在钟局长面前却从没有打过官腔。这其中的原因可能一是钟局长的资格比较老，刘副县长不过是小字辈，他得敬他三分。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刘副县长想从钟局长这里讨些好，占些便宜，所以就不好打官腔。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钟局长和刘副县长的距离比较近。所以刘副县长这次来拜年，钟局长自然要好好地接待他。他们现在或许就在某个宾馆里喝酒呢。钟局长不在，我就直接回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小李一人。见到小李，我想让她帮助破译一下局长笔记本里的内容。可想想觉得不妥。不管怎么说钟局长是一把手，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着我们的命运。而小李这人年轻，嘴巴不严，如果破译不出，她把这事张扬出去，怕是我吃不了要兜着走了。所以想了想，我便把钟局长的笔记本放到了我的抽屉里。

钟局长这一出去，一直到下午上班时才露面。上班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去局长室，而是到了我们办公室。一进来他就说李主任你把会议室的钥匙给我，我的笔记本掉会议室了。我说噢，在我这里。说过我就拿出笔记本给他递了上去。递上去时，我想问问他那些符号到底表示什么意思，但想了想最终没问。因为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如果我冒冒失失地问了伤了局长的自尊，就得不偿失了。

一个月后，我终于知道钟局长笔记本上那些支离破碎的语言到底表示什么意思了。因为这时县里召开了全县的经济工作会议。一年一度的经济工作会议是全县最大的一次会议，它决定着我们县的经济走向和经济振兴。因而这次会议县委非常重视，除了四大家领导参加会议以外。各乡镇、局的主要负责人都得参加。而且一个单位还得有一名记录员。因此这次会议我们局就有局长钟光波、副局长张铭、范胜和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参加。会议地点还是在政府大礼堂。会议也还是由县委书记主持，县长做经济工作报告。县长叫周悦鑫也是从最基层干起，一步步爬上来的。可能是在基层干过多年，熟悉底层农民的语言，尤其是俗谚。因此周县长每次做报告时就喜欢丢开事前写好的讲话稿，临场发挥一些。而不得不承认，县长的这些临场发挥，既幽默风趣，又极有启发教育意义。也正是因为周县长有这些临场发挥，他的报告历来都招人听。当然在丢开稿子讲的时候，周县长也把有些不该讲的粗话讲了出来。比如“妈的逼”、“鸡巴”之类。在今天的报告中，周县长也同样讲了这些词。一次是在讲引进外资的时候，他讲他自己的一次经历，讲着讲着，“妈的逼”这个词就嘣了出来。这话一出，下面的人自然是哄堂大笑。但周县长自己倒不觉得，他也跟着笑了一下，接着就又讲了。这样讲到报告的结尾处，也就是在讲加强领导这一个在问题时，其中就讲到了班子的团结问题，讲了班子团结的重要性。并列举了一个不团结的例子，实际上是不点名的批评。讲着讲着，“鸡巴”一词也就无意中嘣了出来。这词一出，自然也是哄堂大笑。这一次周县长知道他自己说了一个不雅的词。他说你们不要笑，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俗话说一个石头打不成垱，一个砖头砌不成墙。独柴难引火，蓬柴火焰高。你们说一个人讲自己的能耐能办多大个事。所以我在这里要特别强调班子的团结问题。说过这话，大家不笑了，但我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往自己的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周县长的报告做完后，县委书记在最后做了强调，他要求各单位回去之后必须马上进行传达贯彻，贯彻的要求是全体干部职工，包括所有的厂矿企业、乡镇则必须贯彻到各村各组，并且要求一个星期内把各自的贯彻情况和采取的措施向县委写出书面汇报。

所以会议一结束，钟局长就找到我，说你赶紧给小李打个电话，叫她把各厂矿企业的负责人通知一下，我们明天就开会贯彻。由此看来钟局长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因为今天下午县里还要分组进行讨论，现在钟局长就把贯彻的事情提前安排了。所以我说好，就给小李打了电话。第二天，我们的会议就在我们局的小会议室里进行。由副局长张铭主持，钟局长同样不走样地传达了周县长的报告内容。其中就讲到了“妈的逼”、“鸡巴”这两个词。当然钟局长讲这个粗俗的词并不是他的习惯，而是他必须按照县长讲的这样讲。下面的人自然也是哄堂大笑。但钟局长没有笑。在讲最后一个问题加强领导时，同样也讲了“鸡巴”这个词。其中他列举的同样是周县长列举的那个不团结的例子。这词一出，自然又是哄堂大笑。这一次钟局长也笑了。突然间我明白了，钟局长笔记本上那些支离破碎的语言原来就是这些不雅的词。那些符号：“△”、“＿”、“○”、“※”、“→”，可能就代表了“妈的逼”、“鸡巴”等等。

当然我还不敢最后确认。为了弄清楚是不是这样，传达会议结束后，我到钟局长办公室对钟局长说，钟局长把你的笔记本让我看一下。开会的时候旁边的一个人老和我讲话，我记漏了一个问题。钟局长也没多想，就把他的笔记本递给了我。打开他的笔记本，那上面果真又添加了“△”这两个符号。其中“○”代表了“妈的逼”，“△”代表“鸡巴”。那么依此类推，剩下的那些符号 “＿”、 “※”、“→”等显然就代表了另一些意思。那些词汇或许雅，也或许不雅。

作为一个行政主管局，会议自然多。我大体清理了一下，几乎每个星期有二到三个会议。县里的经济工作会传达结束后，我们局里就又先后召开了数次会议。也就是在这些会议上，我又查了一下副局长张铭、范胜、资源管理股长刘金洲和地质环境股长胡文志的笔记本。

副局长张铭的笔记本是在一次安全会上查的。因为张铭主管稽征安全这一块。这次会议是由钟局长主持的，张铭做的报告。副局长范胜和其他股室的人没有参加。参加的都是厂矿企业的安全负责人。我呢，因为要做记录，所以参加了，而且就坐在张铭的旁边。张铭做完报告后，大概是尿憋急了，就去了卫生间。所以在钟局长做最后的强调时，我翻开了张铭的笔记本。那笔记本上记录的，同钟局长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也同样有“△”、“＿”、“○”、“※”、“→”等等符号。如果说有些什么不同，就是宣传贯彻矿产资源管理法律、法规，协调处理采矿权属纠纷，查处违法违规行为，负责征收矿产资源补偿费、非煤矿山安全生产检查工作等等。这些词语我自然明白，这属于张铭分管的工作。

副局长范胜的笔记本则是在一次矿产稽查会议上，因为范胜主管矿产监察稽查工作，只是这一次钟局长没有参加会议。主持会议的是张铭，做报告的是范胜。也就在范胜做完报告去卫生间的时候，我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同钟局长和副局长张铭的记录一样，那上面也同样有等等符号。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仅仅只有这样一些词语：负责全县矿产资源监督管理，检查监督采矿活动中的违法违纪行为。负责矿产品流通领域的检查，协助矿山秩序的整顿与管理。协调处理县属以下矿山企业采矿权属纠纷，查处破坏矿产资源的违法活动等等。这些词语我也同样明白，这属于他分管的工作。

资源管理股长刘金洲和地质环境股长胡文志的笔记本我是同时查的。那是在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上，我就坐在刘金洲和胡文志的中间。因为坐着无事，我就分别拿过他俩的笔记本翻了翻。同三位局长的记录一样，他们的笔记本上也同样有等等符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也只是多了些他们该主管的工作的内容。

看了这些人的笔记本，我全明白了。这些笔记本上的记录除开各自的工作职责不同之外，其余的记录则全是一样，甚至包括数字、符号等等。也正是弄清了这些，其他人的笔记本，比如稽征安全股长黎鑫、矿产监察稽查大队长严磊以及小李的笔记本我就没有心思看了。余下的那些符号等等究竟代表了一些什么意思，我也没有兴趣破译了。这些词汇到底是雅还是不雅，我也没有兴趣关心了。因为我知道不用看，那些笔记本上记录的内容肯定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笔记本的外观而已。有的是红色壳子，有的是蓝色壳子，有的是黑色壳子……有的高级，有的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