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乐山 走过与一种抵达——老 楼
六朝如梦,王谢堂前。这是古代文人体味世事沧桑,浮生无定所经常提起的话题。但那些历史早已远逝,一些传说亦如烟似幻,而对于我,有时勾起岁月如流和白云苍狗之感的,倒是我所居住的通州小城中的一座座老楼。
老楼像一件件褪色的时间外衣,更让人感叹它的地位和象征,不管昔日多么辉煌,如今却早被冠以“二手房”这一跌份的称号。
当初这些老楼曾拉直过一缕缕艳羡的目光,那时没人指责其会有多么老旧。
时间是磨石和利刃。我每每因为老楼和与它有联系的那些美好往事的衰落,而鄙视“谁说人间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这种诗句。老楼芳华已去,还能少得起来呀!
然而二十年前为了这件“外衣”,一份份申请排队等候于主管上司案头。光环、资历以及证明求索理由的一张张表格纷纷“提高音量”,以便引起人们的注意。此种情况尤其呈现于县属行政和事业部门福利性分房。
那时的情景是,谁要拿到新楼的钥匙,首先庆幸从此告别了糊窗纸、安烟筒,一具丰臀也不再遭际蚊咬和冰雕。等到正式迁入新居,“四白到地”已经足矣,哇赛!简直就像进了“凡尔赛宫”,而一家人洋溢于脸上的笑容,就像在迎接一个盛大节日……
所有老楼均一致推平头,身着一身红制服,胸前不戴任何佩饰。
如今,老楼已被人看成不时髦的同类语,和我在一起多年住在老楼里的老母亲已经升入了天堂 。而许多当年并不算老的楼主人,如今却成为“白发苍苍忽已至,流光轻易将人抛”的鲜明注脚。而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已迁到有电梯和落地玻璃窗的新楼中去,但他们再度择居,更上一层新台阶,则需当上白领或在“考碗族”(考公务员)中成功的子女去按揭。
当下急切住进老楼的,多是想租赁一身行头,在小城里谋些发展的外来后生,有时悄悄来一次“诺曼底登陆”的,还会有几只浓妆艳抹的“流莺”。
老年斑是某些老楼的一种标志,而且很像内部器官色素沉着,年龄越老就越为显著。有时走进这样的老楼,就会看见楼道里杂陈着咸菜缸或大白菜之类。而伴随他们的一串“画外音”是:我们已不再需要当初的矜持。
历史上的某些老楼,似乎是人们心目中的一道风景。不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尽在楼台烟雨中”,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更上层楼”,这些具有诗意的画面,均未离开一个楼字。通州小城里的老楼虽然永远不能被看成古董去随诗入画,但也曾风光与靓丽过。那是因为改革开放之前,几乎所有城里人都屈就于老旧狭小的平房之中,偶尔见到一座五、六层的民居平地而起,就会给大家带来一次视觉的冲击。
老楼之所以在人们的感觉中迅速老去,又与周围某种参照与对比有关,而小城中无数新楼盘的崛起,正是它急速枯萎的重要原因。
另外,让人感到老楼已经落伍的,还有小城周边魔术般出现的许多新厦,那些旧村改造后的“水泥植物”,让一向习惯于豁豁亮亮的人们,一夜之间披上了一件时尚而紧身的外包装。
小城之老楼虽老,但并非全是“无歌憩园”,有些尚属年轻一点的老楼(建于1996年),其外环境之美,竟非当下某些新建住宅小区所可企及。譬如小城西端的“滨河小区”,沿河婀娜着无数“碧玉妆成一树高”之青青垂柳,小区大院内又交映着龙爪碧槐、翠柏与黄杨。而大片草坪诱人忆起“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刘禹锡名句。
但老楼之老依旧在我心中郁郁成一印伤痕,每当回顾它在二十年前的那种风姿和当时楼主人包括我和母亲在内的一片笑语,萨特的“存在即是虚无”的存在主义便引起我深深的共鸣。我仅仅是留恋我所住过的那座老楼吗?不!我是在感叹:凡是美好,都像一件玻璃易碎品。当然也无一例外地包括当下那些雄姿翘楚的新宅高厦,以及“上帝”为这些新主人安排的一袭暂时的盛宴。
几年前去厦门的鼓浪屿旅游时,曾看到矗立在路旁的几座近百年历史的小洋楼,但外部硬件一律完好。导游告诉我们,这些房子恐怕以后永远空下去了。“为什么不能住?”我们睁大了眼睛等待回答。“因为后人激烈争其产权,法院无法做出准确判定。”
这又使我想起:一种已经坠入永恒的“黑暗”,但当初不也有过耀眼的一瞬?
然而我又不甘陷入虚无的虚无,总打算皈依“唯物”与“中庸”,也许它们正是大智如愚——不去追求绝对的绝对,但每当想起正如佛经中所云的“成、住、坏、空”,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苍凉(虽然我不信来世及生死轮回)。
我已搬过几次家,且均未离开过老楼,但敝帚仍知自珍,很多时候都要在晨曦初露时去马路上散步,我常常透过那些挺拔的高厦,一眼认出那个“推平头”,身穿一身“红制服”的最初一位老伙伴。我在内心扯着嗓子喊:
“喂,哥们!其实你和我一样——正在走过,岁月丈量着谁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