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雨后蜗牛别样飞（外三篇）

看到蜗牛，看到蜗牛坚硬的外壳和它那柔软透明的身躯，你是否会想到能屈能伸、刚柔并济这类把两个极端融为一体的词儿？反正我会的。

蜗牛喜欢潮湿，记忆中，一下过雨，蜗牛就会纷纷爬上学校的围墙，趴在窗台的砖缝里听我们上课。弄不清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像变魔术似的神奇，雨赐给了我们一个个有趣的玩伴。我把它放在光滑的课桌上，让它尽情地跑，可它偏偏傲慢地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不理我，任我怎么用铅笔头无理地“敲”门。耗尽了耐心，不再看它时，它反倒抽出身子，小犄角一伸，满桌子优哉游哉地散开了步。铅笔盒上、书上，当然还有桌子上，蜗牛所到之处无不留下一条白色的印记。那印记是蜗牛体内的一种粘液，它记录着蜗牛一生的足迹，当它体内的粘液干涸时，蜗牛也就爬不动了。我依旧背着它上学回家，蜗牛在我的铅笔盒里颠簸了好几天，始终缩在壳里再没有力气出来。透过它纹路圆转的外壳，我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柔软细滑的躯体失去水分后的干瘪样子。那时我想蜗牛多半是死了，很是舍不得，但还是扔了。

许多年，没有在雨后走出房间了，我知道在远处那些潮湿的红墙灰瓦间很可能就趴着几只，甚至更多的小蜗牛，我只是看不到它们攀爬向上的身影罢了。也许正因为蜗牛的生命短暂，它们才会这般执著的风雨兼程吧。

又是一个雨后，我的窗上骤然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泥点儿。其中，有一个泥点儿与众不同，它拖着一条长长的洁白的印痕，完全不同于旁边那些蜿蜒而下的污浊泥迹。我观察了很久，确信，那并非是一个形状特别的泥点儿，而是一个和我隔窗相对的小蜗牛。我喜出望外，儿时的伙伴，你是来问候我的吗？在清晨的霞光里；在午后的骄阳下；在黄昏的微风中，我常常呆呆地望着那个静止不动的小生命，就像望见了童年里一串串活蹦乱跳的日子。铅笔盒里枯萎的小蜗牛，爬过了二十年的漫漫雨路，又爬到了我的面前。依然宁静如一粒石子。它死了吗？没有。小蜗牛只是爬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而已。

很多天后，一夜细雨轻敲慢打，滋润着许多蠢蠢欲动的东西，母亲种的菜生出嫩芽了，翠绿的小苗把土地顶出一个个隆起，倔强地探出头来，伸腰展叶；小蜗牛也竟然真的在水雾中复活，借着斑斑雨珠向上移动了一大截。我惊讶于它小小的躯壳里居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坚强而柔韧，于静默中守望生机，在暗淡的陡壁上痴恋着头顶上方的万仞云天。尽管它没有凌空的翅膀，只有背上沉沉的负担，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别样的飞翔呢？

有人问我“谁是你崇拜的偶像？是保尔，还是张海迪？”我说：“都不是，又都是，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蜗牛的影子。”

立秋那天，和我相守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小蜗牛突然不见了，只留下一条清晰洁白的印记，从下到上，穿越了长长的三个窗格儿。第三个窗格以上是屋檐，然后就是大清大白的天了。

广播里的色彩

小时候，家里有一台组装的大音箱，有半人来高，能听唱片，也能听广播。每天早晨母亲都把音箱的声音调得特别大，让新闻叫醒我上学。有一天，我离开家，住进了医院。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早晨，我再也听不到熟悉的新闻声了，总感觉一天没个正式的开始似的。我向前来探望的父母提出要一个小收音机，父亲立刻从商店给我买了一台砖头那么大的录音机回来，他照着说明书教我如何开关，怎样录放。这以后，从清晨到午夜，只要我醒着小录音机就喋喋不休。那时的广播电台夜间是没有节目的，我常常把白天播出的精彩内容录下来，留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电池也就用得特别快。由于我双手的关节肿胀抠不动录音机的后壳，总要反复开关好几次，直到把电池里的电都用得一干二净，才不好意思地去求护士帮忙。就为这个，父亲特意买了两个小电瓶，隔三差五给我送来新的，取走旧的回去充电。那时，我经常站在窗前等父亲，望着远处洒满霞光的屋顶一点点暗淡下去，想象着他下班后，背上书包匆匆赶往医院的样子。

广播给我最大慰藉的一段日子是在12年前，我生命中最暗淡的时期。那时，床边的录音机是我惟一操控得到的东西。我心不在焉地调台，歌曲、新闻、小说……我什么都听，又什么都听不进去，一个个声音飘过来又飘过去。记忆里，往昔的画面无休止地在脑海里翻腾，异乎寻常的清晰，现实如梦，我宁愿永远把一切都定格在阳光普照的过去。而在昏暗无光的现实里，我什么也看不清，视物和想象的能力几乎消失殆尽。火把，我迫切需要一束火把，穿透无边的黑暗，哪怕只是一小簇烛光也好啊!

有一天，我听到录音机里传出一个甜润的女声，她在娓娓讲述一个日本故事：“阿呆和阿土是两个老实巴交的渔民，都梦想着成为富翁。有一天，阿呆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告诉他，对岸的岛上有座寺，寺里种着49棵朱槿，其中开红花的一棵下埋有一坛黄金。阿呆满怀欣喜地驾船去了对岸的寺庙，寺内果然种有49棵朱槿。当时是秋天，阿呆住下来等待春天的到来。冬季一过，朱槿花一一盛开，但都是清一色的淡黄。庙里的僧人说，他从来没见过哪棵朱槿开红花。阿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村子。

“阿土知道了这件事，用几文钱向阿呆买了这个梦。他赶到那座寺庙时又是秋天，阿土也住下来等候春天。第二年春天，朱槿花凌空怒放，寺庙里一片灿烂，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果然有一棵朱槿开出美丽绝伦的红花。阿土激动地从树下挖出了一坛黄金，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

很遗憾，阿呆与美梦成真只隔了一个春天。阿土无疑是个聪明人，他相信梦想，面对一个季节的空无并不气馁，而是寄希望于下一个春天。曾几何时，我心中也充满了梦想，那朵含苞待放的朱槿花也在远方朝我频频摇曳，度过漫长的冬春，奇迹或许就出现在下一个花开时节。不该轻言放弃，把希望拒之门外，梦想之花垂青的总是那些有耐心，并且执著追求的人。我的眼前豁然一亮，似乎真的看见了姹紫嫣红、蜂飞蝶舞。声音是有形象的，高音是山梁，低音是河谷，高低错落才丰满厚重。人生亦如此。声音也是有色彩的，在那个用声音编织的世界里，色彩斑斓鲜丽迷人，这需要听者去静心感受。缕缕电波把大千世界的万种风姿呈现在我眼前，我的思绪飞出窗外，悲与喜都不再只为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聆听与相守中，广播浸染着我，改变着我。

在时序变换中，我走近了属于自己的花开季节，梦想和渴望在我的心底悄然发芽……

多年来，一些老朋友失去了联系，新朋友也难得常在一起，只有绵绵不绝的电波，陪我在生命的长河里起起伏伏，从未远去。

长长的试卷

离开学校10年了，重新走进考场，心里满是激动，这激动的成分究竟是亲切，还是兴奋？我说不清。

从注册报名到考试整整48天。报名那天，我窗外的几丛月季上顶着一层小花蕾，花蒂紧抱，腥红半吐。再出来时，大多数的花都已经凋谢了，只剩下零星几朵开得正欢。我实在没有察觉那些大多数的花什么时候开过，怀疑她们都省略了怒放的过程，从含苞待放一下子跳到花瓣凋零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真如一瞬间一般。

九月的早晨，父母4点多就去田里干活了，我也开始了一天的学习。阳光悄悄透过玻璃窗来和我做伴。阳光暗了，灯光明了。晚上，为了不打扰父母休息，我打开一盏1瓦的小台灯继续看书。台灯不太亮，但足以照亮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我在缕缕墨香里，汲取着营养，也收获着快乐，隐约找到了当年上学时的感觉。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两个半小时，当然也不仅仅为了这两个半小时。参加高自考，我不为拿文凭、找工作，只想试试别人能做到的我能不能做到。多少年来，我似乎一直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随着他的牵引浮浮沉沉，没有选择的机会。但是现在我要做自己的主宰，知识就是力量，就是翅膀，她会带我冲出禁锢，自由翱翔。这是一种体验，更是一种考验，在补充知识的同时也在弥补错过的经历。

在学习中，我也遇到了一些困难，不能上补习班，没有指导老师，又买不到合适的辅导书，理解不了的知识点只能联系前后内容翻来覆去的仔细分析。好怀念在学校读书的日子呀，老师天天不离左右，有问必答，手到擒来，何等幸福！现在我只能靠自己了，没别的，多下点功夫吧。不知道哪里是考试重点，就把整本书都当成重点，不漏掉每一个角落。一遍、两遍记不住就看上三遍、四遍，直到牢牢记住为止。真希望自己的脑子变成块硬盘，有多少，存多少，过目不忘。我写字的速度慢，考试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要争取把时间最大限度地用在书写答案上，所以就必须熟练。

经过一个半月的紧张学习，考试的日期临近了。每天夜里我都在考试，不是梦见笔掉地上了我捡不到，就是梦见题目太难我没见过，不会回答。我不止一次从梦里惊醒，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发呆。一天早晨，我问母亲：

“您看我行吗？人家都说这种考试挺难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小马过河的故事吗？小马要到河对岸去，问老牛：‘水深不深？’老牛说：‘水不深，才到它的膝盖。’小松鼠却说：‘水可深了，昨天它的一个同伴就掉在河里淹死了。’很多事情光听人家说不行，得亲自试试才知道。凭你这些日子下的功夫，我相信没问题。”母亲说。

我笑母亲还把我当成小孩子。不过，故事幼稚，道理并不幼稚。自信来自于丰厚的知识储备，我加倍努力复习，争取把所有的障碍都消灭在考试前，不让梦中的情景成真。

考试那天我们去得很早，汽车披着缕缕晨光停在校门前，父亲抱我坐上轮椅，推我到路旁的一棵槐树下做最后的复习。周围全是埋头看书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朝气，深深地感染了我。的确，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还年轻，还可以做许多的事情，生命的活力不是一块乌云能遮得住的。

有两个考官模样的人得知我是来考试的，便引领我进了教学楼，其中的一个中年老师看过我的考试通知单说：“你这科安排在4楼考试。”什么？考场在4楼！抬轮椅上去太不方便了！我坐在楼梯口下面，望着层层叠叠的楼梯正犯愁，那个中年老师已经向上级请示好，把我推进了1楼的楼道，在那里特意为我开辟了考场，派专人监考。一排顶灯为我亮起，昏暗的楼道顿时变得灯火通明，深秋的寒意都融化在这温暖的灯光里。

由于我的双腿弯曲不便，不能用学校的桌椅，父亲按照轮椅的宽度锯了块木板，架在轮椅的两个扶手上，这就是我的考桌。楼道好长，好安静，只有我的写字声沙沙地响。考试紧张而忙碌，这是久违的感受，我和其他考生虽然处于不同的考场，但是我们一样在接受着人生的考验。

不知什么时候，监考老师已走到了我的身边，把一件蓝上衣披在我的身上，笑着说：“你父亲怕你冷，拿不住笔。”

我隐约听到门外，父亲一声声的咳嗽，想转过身看看他身上还剩下了什么，又没舍得浪费时间。

我刚做了一半的题，就有考生陆续离开考场，小声议论着从我身边经过。监考老师看了看表附身说：“姑娘，慢慢写甭着急，还有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呢。”

然后，他用一根木棍顶住了楼道尽头的门，就站到我这边的门外，疏导考生从另一侧的门出去。

我是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才停笔的，大约也是所有考生中最后一个交卷的。给我安排考场的老师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久了。我不好意思地说：“给您添麻烦了。”“没什么，只要你考出好成绩。”他理着卷子爽朗一笑。

我环顾四周，寻找给我守门的老师，很想对他说点感激的话。楼道里空荡荡的，他可能早已忙别的去了。只有灯光依旧。

让我想想他的样子，中等个头，留着一头短发，肤色深黄，眼睛不大，却是黝黑精圆神采奕奕。这样的人可能很多吧，对，一定很多。

父亲来推我，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旧衬衣，薄得透亮，袖子上还有好几个干活时留下的小洞。我摸了摸他粗糙的手，冻得冰凉。

熟悉的和陌生的人都在默默地为我驱赶乌云，再看不到阳光，就是我的视力问题了。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考卷，或长或短，或易或难。每一次落笔都与后面的题目紧密相连。我们是考生，又是自己的考官。在飘飘展开的白纸上，是谁伴你书写？

原本简单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和培智学校的师生一起去参加了一个活动，同行的十个孩子，如马校长所说“是她们学校的精英了”。只用了两天就学会了《感恩的心》，而且唱得字正腔圆，音韵悠扬，声音、动作、表情整齐化一，对于弱智孩子来说，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唱到“让苍天知道我不认输”一句时，一排孩子齐刷刷地挥了挥拳头，目光中坚毅的神情淹没了紧张与不安。那是一种清可见底的目光，以懵懂为底色，散淡、纯净，倒映出来的是未经修饰的最本真的东西。透过那一道道清澈的目光，我隐约看到了多年以前见过的一个小女孩。

时光飞逝，故人、往事，有的如雨打河面，过去了却不曾留下一点痕迹；有的如风扫沙滩，聚成一条条鲜明的纹路，任岁月流逝，却依旧清晰如初。

那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在学校的斜对过有一家工厂，工厂的前面是一座桥，桥头上天天坐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小姑娘。每个早晨和中午路过那里，我都会看到她半张着嘴，眯起眼睛朝过路人憨笑，胸前常有一小片湿迹，是流口水弄脏的。学生们行色匆匆地飞驰而过，估计没有人会大方地回敬她一个微笑。在大家的心里，那个笑容可掬的小姑娘就像工厂门口那两尊石狮子一样，是我们上学路上司空见惯的一景儿，不经意地点缀着我们的每一天。看见了便看见了，很少顾得上和她传情达意。

有一次上生物课，老师提前要求我们每人带一个小瓶子。上课时，老师带着我们到校门外的河边去取苔藓。粗心大意的学生除了每天必备的学习用品以外，老师额外吩咐让带的东西，常常给扔在脖子后头。有瓶子的同学蹲在河边找老师说的片状物质，没瓶子的同学就只好用手捧小蝌蚪玩了。坐在桥头的小姑娘看着我们一群人熙熙攘攘的挺有趣，小燕子似地飞过来，含糊不清地问一个男同学：“哥哥，你手里的是什么呀？”那个男同学神秘地笑笑说：“这个呀，呵呵，这是一条会变魔术的鱼，你把它装在一个瓶子里，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变成一个穿绿衣服的小姑娘，从瓶儿里蹦出来和你玩儿。”小姑娘一听，乐坏了，赶紧跑回家，抱来七八个药瓶子，分给没有瓶子的哥哥姐姐装“鱼”用。她自己留了一个，装上两只小蝌蚪，美滋滋地坐回桥头，等着它变成一个绿衣伙伴，跳出来。

以后的日子里，小姑娘的身边天天放着那个小药瓶，瓶里的水蒸发干了，她再跑到河边去添满，死去的小蝌蚪便又浮上水面，漂来漂去。我每次从她身边经过，都会看到她笑呵呵地守着、等着，想必是永远满怀希望的吧。反倒是编故事戏弄她的人常常陷入作业、考试或者批评里闷闷不乐。不过，偶尔也会忙里偷闲地捂嘴偷笑：“哈——那个傻丫头……”

    有一个雨天，天气难得的清爽，我趴在桌子上听小说，不知不觉睡着了，睁开眼时离上课不到二十分钟了。我赶紧穿上雨衣，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学校，路上没有了中午放学时的人流如潮，雨衣翩跹，亮汪汪的马路上冷冷清清的。路过工厂的大门前，我看见那个小姑娘独自在雨中跳舞，花裙子转成了个圆圈，她平举双手笨拙地去接身边簌簌落下的雨滴，晶莹的雨水穿透了手指缝滴滴答答淌下来，小姑娘像只洗尽尘埃的雨中蝴蝶。那一刻我不知有多羡慕她，只有她才没有辜负这雨天，而我却无暇享受这难得的雨情雨意。

    活动结束。乘坐电梯时，快速下降的感觉让几个不声不响的孩子突然放声大笑，抱成了一团，小小电梯间里顿时异常的热闹，光滑如镜的四壁映出一张张活泼灿烂的面庞，那种弱智孩子通常会有的呆滞木讷的神情一扫而光。一点点的触动都会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甚至夸张地反应出来，快乐在他们的周围绰手可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迟钝的不是那些智力低下的孩子，反倒是我们这些对很多事情都无动于衷的人。

    生活给予我们的究竟是多是少？他又对谁慷慨，对谁吝啬呢？我试着向过路的人投去微笑。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素不相识又有何妨？但愿路人不会以为我有精神问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