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津俐 秋风四起——一抔净土掩风流

1、诗意栖居

秋夜，雨一直下。点点滴滴。滴滴点点。

那曾经被黛玉深问的菊，依然惆怅。秋水，诗香。千年后，唯余一株，蓼蓼立于彼岸。容尔清芳。

无数次，拾卷《红楼梦》，而后，掩卷泪落。好一个“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世间，生命的层次色彩斑斓，渐剥渐离。谁能真正偕隐抵达最深的域？

那是蒹葭苍苍的水岸，那是白露为霜的季节。

所有的冥思款款舒展，所有的情怀旖旎开放。

诗人走在返乡的归途上。将眼泪擦在最末的花瓣上。一枝长篙，就可以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我问自己，《红楼梦》里，我最喜欢的是谁？无数次问。然后一次比一次更肯定地回答，林黛玉。

是的，林黛玉。那个泪做的人儿。

可是，连那些泪，那些恍惚与愁思，颦眉与悲苦，也都是诗串成的珠子。在春天的时候，就会探出头来。然后，楚楚得笑。

她的想法简直就是用诗堆积出来的。她会“碾冰为土玉为盆”，然后“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在花开的时节，她会想起花落的声音。在鸟儿的啼鸣里，她会惦起春归的寂寞。秋夜，她听见了雨的悲切。风拂过时，她又听见了落花的叹息。

她会担着花锄挂着花囊，手里还拿着花帚，然后，修一座绝世的花冢。

影，微微似落雪。转韵，微尘。一水香怡彻素衣。

她的眼光超越精神的荒芜和情感的空洞，超越琐屑与繁杂。她率真，执着，清高。她用心去聆听自然、体悟生命，把自己融入美好的事物。她本身就是诗，就是花中最高贵的一朵。

从此有到存在，再到虚无，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春秋？生命的秘密或许就在一朵花的开放中，然后，将无限写于掌中心底。有人说，生命不过是一个展示的过程。正因为那样一个开放的管道，所以，让“存在”展现出来。将生命的底色展现出来。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样固执地喜欢林黛玉。是因为，她以一颗柔弱善感的心，将内心全部的真实与纯粹，以诗的形式一一展现出。以淡淡水墨濡湿的情怀，将生命之杯倾斜，啜饮的，却是，千年的冰雪诗情。轻轻推开一扇虚掩的篱笆，然后，诗意地栖居。

2、情情

时间的流变，死亡的空无，随时能将人拉入幻灭。也如黛玉言，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了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的缠碍。
　　黛玉的全部哀乐，都源于她的“情情”。黛玉生于情、系于情而死于情，对于凡尘的芸芸众生来说，如同一场梦，或是一个寓言。
　　她与宝玉相知于心。或许，黛玉从不以仕途经济相劝，不过只是表象。而深到骨子里的，是他们都从大自然和诗中发觉了生命的美好。他们共同去追问与生命等深的命题。而那些外在的功名不过是背离生命本质的浮华。在黛玉的心里，爱宝玉是因为他懂得生命、懂得美，她梦想的是他们的两两相悦，而决非传统上的封妻荫子，满门华贵。

其实，黛玉作为一个纯真聪慧的少女，她也有着娇憨可爱的一面，一旦展现出来，则如花儿绽放，既有孩童的天真烂漫，又有智者的妙语如珠。

当宝钗正在开绘画用的诸如颜料、沙锅、凤炉、木炭等物品的名单时，黛玉忙接口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她反应如此敏捷，而语言却可爱的如同孩子。这正是因为她心中那些纯真和美好，让她如一株静植的绛珠草。清润，温鼎如香。

但是，黛玉的“情情”，却遇上了宝玉的“情不情”。正如脂评曰：“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在宝玉眼中，草木虫鸟俱有心，流水浮云皆关情，更何况是万物精华之人，更何况是水做的女儿呢？所以，宝玉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女孩子，还有诸如“金玉良缘”、“玉麒麟”等故事。

所以，黛玉一遇上宝玉的事，就会变得“小器”、“褊狭”、“多愁善感”。她会时常“不放心”。

其实，凡世间感情，“情情”遇上“情不情”，大抵如此。极致的美，也许就是极致的灾难。“情情”的彼岸，最终抵达的，许，不过是一片荒滩。

于是黛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门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当所有的星星都陨落，当不能成为黑天漆地你紧握住的一点温暖，那就放逐于你记忆的深海吧。

终于，在最后一个春天将尽的夜晚，那片绿竹一夜之间流逝了所有的华茂。她以最后一滴泪，还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情”。

3、旷世寂寞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不过短短几句，却触动了黛玉旷世的寂寞，一时竟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山石上，反复品味，不觉就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一个人的寂寞有多深？才能将树梢的淡云、风间的归鸿、渺渺的灵河，一同纳入心中，然后，幽隐。如菊绽放？

零落的诗行，不过是一些破碎的情节。对生命之美的觉醒，也正是旷世寂寞的开始。

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世间的繁华，不过是一掬细沙。

为什么世间粉黛都绽放在春天。而你独自行走在寥落的秋里？你又能偕谁一同归隐？逃离这充满了虚化与浮躁、冷酷的社会？

黛玉问菊，无疑是在问自己。自以为，寻觅了生命中的知己。可是，那样所谓理想的诗意的爱情，在现实的理性面前根本是脆弱的，甚至是可以轻易舍弃的。当“情情”遭遇“情不情”，纵然，都是情。可是，寂寞却更加深远的渗透。如同，一个人在深的夜，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却再也找不到来路与归程。

那些春天有落花的日子，有憧憬有迷茫的岁月，从诗句里刚刚觉醒的爱情，带一点朦胧的期待与淡淡的哀伤。都是一幅幅底色忧伤的画。更是她旷世寂寞的留白。

黛玉的寂寞，正源自她欲撩破一切的俗世浮云，重塑生命的底色。她的剔透玲珑，如阳光下的一粒水晶。微小而璀璨。可是，一场秋风秋雨，就足够将所有明艳的色彩冻得瑟缩。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天地如此广阔，却不能容纳她的诗意，她的脱俗，她的与世无争。

她的忧郁是那样深沉与广阔，她的幽怨是那样凄迷与怅惘。她的思致恍若烟水，无可言说。她热爱一切的美好。可是，美好，却在转身间，风吹雨打去。她用全部的痴、全部的情，甚至生命来爱着爱情。可是，那样的爱，却在最后一声“宝玉，宝玉，你好……”中，永远的轮回。

我时常在想，黛玉所要说的是，宝玉好狠心？还是好可怜？

当所有的柔情结成薄冰，一触即碎。

秋风萧瑟，冻结时间的冰冷。高山流水的守候，是童话的开始，却是寓言的结局。

曾经，想把所有青白石的石子给你，给你镶风的花边。最后，却只携旷世的寂寞，遗世独立，或者，绝尘而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