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大建 潞园散记
潞园即通州潞河中学校园。此校是140年前,美国人建立的教会学校。它风景秀丽,文化积淀多元厚重。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此度过,所以借此文留下那段岁月中美好的记忆。
葡萄架
盛夏初秋,果园里的一架架葡萄藤宛如绿叶搭成的小屋。
童年的我精力旺盛,睡不惯午觉,为躲开大人的视野,常钻到绿叶覆盖的葡萄架里遮阳藏身,观鸟听鸣。
葡萄架里还有我小小的牵挂,看看从春天就被我关注的那串果实是否成熟,如果能捡到掉在地下已经熟透的葡萄粒,更是乐哉。
灼热的阳光透过层层葡萄叶,变得十分柔和。周围被绿荫和橘黄色的光线笼罩着,葡萄架里显得宁静与温馨。架子内外的温差,还能形成局部的微风,从叶子的缝隙中吹来。在太阳过分的关爱下,一切都显得萎靡沉寂,半睡半醒。安静时,能听到大黑蚂蚁爬过枯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坐在铺满枯叶的地上,仰望饱满的玛瑙般的串串葡萄,嘴里不免涌出酸水,幻想着阵风吹来,早熟的葡萄能掉到嘴中。
头上的绿叶在阳光映衬下,是半透明的。齿状的叶边,毛绒绒的叶面,纹理清晰的叶脉让我产生联想与好奇。为什么同是果树,同在一片土地,叶子、果实却不同?尤其从葡萄叶上的叶脉联想到生物教研室陈列的动物标本上,神经与血管的分布时,我似乎发现了植物与动物的某种共性,于是认定植物被打时,也知道疼。
童年的我,不但知识的启蒙与潞园的葡萄架有源,“修身”也与此相关。
不知是从何时起,也不曾记得有谁告诫过我“切勿偷果”。但从小我就坚守着,只能捡掉在地上的果子,从不敢伸手摘食。那时的整个校园,风气如同果木般质朴纯净。在果园和西楼生活了十几年,我从未见过学生偷食这里的果子,虽然那是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
记得我唯一的“越界”的举动也发生在葡萄架里。
大概是玩的太累了,实在饥渴。望着鼻子前一串串熟透,让人垂涎欲滴的葡萄,“底线”动摇了。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小口,将两颗最近的葡萄咬在了嘴中。仅仅两粒,已经让我有些忐忑不安。大概是想起“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格言,也可能是“童年无忌”,过后,心理虽平衡,但从不敢向别人提起。
姥爷的哨声
潞园中的两种声音总能勾起我美好回忆。一个是雄浑悠扬的红楼钟鸣,一个是姥爷响亮清脆的哨声。前者告知岁月苍苍与时间的宝贵,后者带来祖辈对孙儿深深的舔犊之情。
宽阔的潞园,围墙内的面积近300亩,这里绿树成林,山水相依,英美风格的建筑物从东到西,错落有序,大操场周围各种体育设施俱全,是顽童理想的尽兴之地。
然而,最吸引我的是洋楼下散发陈腐气息的地下室、楼与楼之间幽深恐怖的暗道、顶层上雨燕筑巢、宽大敞亮的木制隔间。在潞河院的孩子眼里,这是充满诱惑的探宝之处。
西楼顶层隔间里堆放的制作精美,结构复杂的各种大鸟笼;泛黄的旧报纸和外国杂志;散落的银元;一层玻璃橱柜中五颜六色的旧式集邮册、影集……
红楼三层堆放的各种形态逼真的鱼类和飞禽走兽的标本……
潞南园女生宿舍地下室摸出的手枪套、子弹……
三楼顶层地板下发现的外国猎枪;地下室和楼墙边翻出的持枪荷弹、栩栩如生的微型铜质兵马俑……
一楼藤萝架旁挖出的发报机……
潞南园掏井时,打捞出成捆的破损毛瑟枪、卡宾枪、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和西式餐具……
不知从何而来,但一直是我们西楼孩子手中玩物的红缨枪、大刀片、正宗日本马刀……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百年潞园就是一块随时给你带来惊喜的考古圣地。
我认识潞园的久远,就源于这一幕幕的探险经历,一件件的真实器物。它们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充满情趣,不可磨灭的印记。潞园人文历史的厚重与多元,自然景物的独特与美丽,大大丰富了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顽童尽兴之地,往往也是家长担惊受怕之处。何况如此硕大复杂的潞园;如此贪玩不知深浅的我,着实让父母和姥爷担心。
父母忙于事业,早出晚归,每天找寻和关照我的重任,就落在了姥爷身上。
姥爷高个,背微驮,下巴上一缕灰白的胡须。他身体康健,整洁利索。我始终不解,他嘴中无牙,但每天还要认真刷洗。姥爷乐善好施,最好的朋友,是潞园附近两位拾荒者。姥爷不但尊重他们,还经常以食物、衣服相赠。彼此相见,总有说不完的话语。
从小,姥爷就对我疼爱有加。寒冬的早上,老爷总会在炉前把我的棉裤烤热,再给我穿上。三年困难时期,姥爷为我和姐姐能吃饱,自己缩食,浑身浮肿。听妈妈讲,姥爷在家乡河北大名县,是一位颇具人缘的开明士绅。每当灾年,姥爷主动开仓济困,在自家门口设粥摊,送窝头,不知搭救过多少垂死的饥民。
姥爷毕竟年事已高,要追寻一个在众多楼顶和地下室探险,拿着弹弓满园乱窜的顽童,绝非易事。于是,他郑重与我约定:每当听到他发出的哨音,就是我回家之时。姥爷的哨声是把食指放在舌下发出的。我很奇怪,姥爷无牙,说话漏风的嘴,怎么能发出如此响亮的声音。即使我在大湖边玩耍,从西楼传来的哨音也是那样的清晰。
姥爷的哨声与书卷墨香气的潞园有些不协调,初听总觉有些“匪气”。大概此音出自一位老人之口,又是方校长的岳丈,所以倒也无人非议。
姥爷的话,我从来是听的。自从有了这哨声,我虽然偶感约束,但也领会到一份浓浓的亲情。这哨声传递了祖辈的呵护,家中的温暖,它早已超越时空沉淀我心。
人到中年,百事缠身,有时也感心力憔悴,但庆幸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有儿时的一片天地,它给了我俗界外的一块净土,岁月抹不掉的童真,至善至美的亲情。
多么想再次听到潞园中姥爷召唤我的哨音……
蛙 鸣
沿潞园南墙的一侧,散落着湖泊、沟渠、洼地,一到雨季,这一带就成了水乡泽国。入夜之后,一片蛙鸣。
每当湖水沿着向西的水沟,流向潞南园和果园之间的大片洼地。潞河院的孩子最为欢快的季节到了,捉小鱼、捕虾、招蜻蜓、抓青蛙。湖畔、沟渠旁,到处是我们忙碌的身影,童真的笑声。
大湖与西侧小湖的联接处,有条垂柳飘逸的小路,地下有暗沟,两头用铁篦子封住。每当湖水暴涨,两湖相通时,无数条小鱼顺水钻进铁篦子,或被堵在暗沟里,或卡在篦眼和缝隙中。我每次拿着纱布兜或笊篱到此,总能欢蹦乱跳地带回一小桶的麦穗和白条。
平生第一次垂钓,是在大湖东南角的粗柳树下,过程大喜大悲,至今难忘。
充满憧憬的我,把挂上蚯蚓的鱼钩抛向碧波,鱼漂在轻风中微微摆动。突然,鱼漂不见踪影,扬手抬杆,一条青绿色的小鱼,落在岸边,发出咕咕的叫声。我大喜过望,猛扑过去,用手捂住。瞬间,手上传来一阵剧痛,鲜血从大拇指下涌出。顿时,我泪如泉涌,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原来,我钓到是背鳍上带有硬刺的嘠鱼,直立的硬刺扎入了手掌。
如今,我已经是北京垂钓圈里有名的“野钓高手”,闯荡江湖几十年,踏遍北京周边的青山绿水,从未遇到险情。其中的“安全意识”有赖于童年遭遇的这条嘠鱼。
入夜,星光灿烂,潞园南部传来阵阵蛙鸣。西楼与潞南园之间沟槽交错,芦苇、水草丛生,这是青蛙、蟾蜍、水鸟的乐园。整个校园中,这里的蛙声最为响亮。
果园深处的西楼,被大槐树、竹林、果树环抱。浩月当空,树影婆娑时,我常常坐在大核桃树下,依在姥爷胸前,聆听坡下的蛙类齐鸣。
每当夜鹰从空中掠过,蛙鸣顿息。一会儿,孤独的呱、呱声试探性地响起,很快四周零散回应,青蛙叫声清脆悦耳,蟾蜍低沉有力,组成高低音交错的序曲。合声逐渐由弱变强,由乱变齐。成千上万只蛙类的同声歌唱有震耳欲聋之感。其美妙之处在于,此合唱无人指挥,但节奏甚为分明。我想,星光闪烁的夜幕中,一定有一根人看不见,但蛙类感知的神秘指挥棒在舞动。
我对大自然总带有一种宗教般的神秘感,敬畏感,大概就起源于潞园的蛙鸣。
绿 意
摇篮、故土、母校,这就是我人生历程中的潞河。
我在襁褓中就来到了这所绿荫覆盖,融雅静与书卷墨香为一体的校园。这里有我记忆中的第一缕花香、第一片绿叶、第一次鸟鸣……
从旱桥走入校门,就像进入遮天蔽日的森林,校园的主干道无不被参天的大树覆盖。
从果园到大操场的人民路旁,一棵棵百年大树的枝条交融叠翠,编织成高达20多米的弧形绿色通道。
人民楼正中和二楼东侧的大槐树需三人牵手才能合拢,巨大的树荫透不过一丝阳光,树根拱出地面,蟒形盘绕,显示着这所校园历史的苍劲与厚重。
人民楼、解放楼、潞友楼、西楼,一、二、三楼的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春夏之时浓绿环抱,深秋之时艳红裹身。
楼前和甬道旁,是大片绿草地和开花的灌木丛。我记忆中的第一枝花,就是连接一、二、三楼甬道旁的淡黄色蔷薇,从春到夏,它像一队即含蓄又热烈的花童,迎来送往着早出晚归的潞河员工。
春天,潞河姹紫嫣红。位于校园西部的大果园,更是花团簇集,芳香四溢。雪白的杏花、梨花、粉色的苹果花、樱桃花相继盛开。春风掠过,雪片般的梨花瓣纷纷落下,地下一片洁白,苹果树上仍旧是满枝的春蕾和绽放的花朵,果园上下,到处粉妆素裹。夏秋,这里枝头挂金,满园翠绿。
我的家西楼,坐落在果园深处,它的周围,有四棵茎高6米多的丁香树。每当丁香花怒放时,一串串倒挂的白色、紫色的花缕,在绿叶衬托下,垂满枝头。成群的蜜蜂上下飞舞,楼内外到处飘逸着醉人的芳香。
无论春夏秋冬,西楼窗前的一片翠竹总是绿意盎然。每当风吹枝摇,竹叶就会摩肩接踵,发出带有节奏的沙沙声,像潮水轻拂堤岸,催人入静。这里还是鸟儿的乐园,每天的清晨,我被竹林鸟鸣唤醒。傍晚,众鸟归巢,竹林喧闹,告知夜幕降临。
协和湖畔的垂柳,旁依斜出,总有些胆大的学生,坐在粗壮的树干上读书,身旁是万千柳条随风舞动,树下,群鱼观望,波光粼粼。
登上潞河校园的最高处红楼,放眼望去,偌大的校园,全部被浓绿覆盖,只有人民楼、潞友楼、解放楼城堡式的屋顶,像绿色海洋中的孤岛,屹立之中。
绿色孕育生命与能量,沉淀于心是和谐与宁静。潞河之所以果实累累,校运长久,大概与这满园的绿意紧密相关。
我赞叹建园之初设计者的独具匠心,这样的校园,美育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