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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 娜 生命警戒线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7/9 1 阅读:1209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娜 生命警戒线

     

     

     

    阳光下直接走进电影院,弃明投暗还要花钱买票,看到的却是另一世界的惊心动魄。这或许便是我参加“禁毒志愿者”的初衷:走进黑暗窥视另一类人生。可怕的是,当我迈进这鬼蜮世界的时候,却如同一脚登空跌入了暗无边际的地狱。一个个靓女帅哥像被巫师施了魔法似的变成了鹄面鸠形、狰狞可怖的魔鬼,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成了一堆堆无廉耻、无魂灵的行尸走肉。禁毒宣传展上,“珍爱生命,拒绝毒品”的大红条幅在凛冽北风的撕扯下,做着最顽强最决然的抵抗……

    当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曾经或仍在吸食的成瘾者的时候,第一次同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共用晚餐不久后闻听她死亡消息的时候,所有“深入了解社会,丰富自己阅历”的理由都开始变得苍白。社会,何曾需要你去深入了解?它已是随时在将鲜血淋漓的事实剥给你看!

    当我一次次走进吸毒者的内心,去感受与毒为伍的不堪过往带给他们的伤痛时,我久久地惊呆了,我的心被意外地刺杀了。整整一年,没有情绪没有味觉……今天,当我再次醒来,希望将我所闻所见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希望更多人清楚人生失落鲜活坠入暗夜是何样的悲哀可叹,语言实在难以再现那些惨烈的挣扎和心在沼泽里爬过的血痕!

    这鲜红的血痕便是生命的警戒线:冒险者到此止步,迷途者断然回首。

     

    故事一:生活像把利刃

     

    Honey,我今晚可能又回不来了,公交车好像又炸了!”20087月底,昆明连续发生公交爆炸案。一时间,各大媒体连篇累牍的图文报道像爆炸一样飞满了天,人心惶惶不可名状,这座以“春城”享誉中外的城市进入了从未有过的高度警戒中。

    731,夜幕渐渐笼罩在爆炸案阴影中的城市。应民间组织联席会议之邀请,84,我要到杭州对一些青年志愿者朋友做有关“降低毒品伤害控制”方面的报告。按照计划,我恰恰在这个时候入住到昆明东站宾馆。在大堂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服务员强烈要求我和友人同时登记两人的身份证,我隐约感到连日来惶恐的硝烟弥散进我的肺管。

    进入房间以后,我们边看电视边闲聊。“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下,从彼此的表情看出了各自的疑惑。开门以后,一群不知是哪个派出所的警察簇拥而至,狭小的房间顿时显得很是拥挤,警察看了看我们,其中一位盯着我问:“你是王全吗?”我牵强地笑了笑,极不自然地告诉他们我就是。警察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向我们解释到:由于昆明公交车上发生的爆炸案,最近盘查得较紧。登记完我们的身份证几位警察就告辞了。

    可是,我们都感觉警察一进门就问我的姓名,其中必有蹊跷。我揣测:是不是宾馆与派出所联网,我曾经使用毒品已经被载入公安网站?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我仓促地用毛巾简单裹着下身就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身着便衣的人:“例行检查。”进入我们房间以后,对方要求看我们的相关证件。友人警觉地要求也看一看对方的证件。虽然没容仔细看,但对方警察的身份已经毋庸置疑了。其中一位警官直奔主题:“你是不是在戒毒所戒过两次毒?”我看似坦然地告诉他:“我戒过很多次。”另一位警察接着提出要对我进行尿检。不知出自工作习惯还是真正的关心,尿检时,两位警察听我说已经五年没有使用毒品,对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

    尿检结果呈阴性,例行检查自然算是完事了。他们告辞而去,我心里却是另有一番从未有过的滋味。

    夜已深,我在床上辗转着实在无法入睡。没有成瘾经历的人肯定不明白,曾经使用毒品的屈辱一直缠绕着我,但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强烈,从来没有这样让我像被缀上难以计量的铅块般沉重。

    夜,寂静得可怕。我起身伫在窗前,孤寂地望着远方的月亮发呆。

    今天的事,像一支无情的手残忍地撕揭开我腿上巨型蜈蚣一样长的手术刀疤。痛苦使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我却依旧能够清晰地看到1996323,自己万念俱灰从派出所楼上跳下的那悲惨一幕。心又在一阵一阵地激烈收缩,几乎令我窒息……

    十五年的吸毒生活像拷贝一样在脑中回放。从1989年那一个好奇的夜晚开始,毒品就像魔鬼一样如影随形。

       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于别人似繁华盛世于我似人间炼狱的除夕夜,我一个人流浪街头,蜷缩在无人的墙角凄惶填下仅有的一块冰冷红薯果腹。永远也忘不了,为脱毒陪母亲同扫街头心中苦闷无处言说的寂寥,忘不掉为毒品两次自杀祈求今生的解脱;忘不掉为毒品被人追杀在街头,遍身刀口,血流成河;忘不掉经医院抢救两天才苏醒过来的绝处逢生;忘不掉跳楼以后拄着拐杖那几年的无奈落魄……

    唉!这么多年我都做了些什么?

    可是,这么多年了。不吸毒,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时间的指针退回到20056月,我在戒毒所里。有一天,所里洪副所长问:“王全,如果感染上了艾滋病你会怎么样?”“洪副,我吸毒这么多年,如果感染上艾滋病是我愚味的悲哀,我会把自已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把更多的防艾知识讲给他们听。”看我比较认真的样子,洪副微笑着又问:“想过出去要做什么吗?去哪里?”“我想去绿园。”

    6.26国际禁毒日那个宁静的夜晚。“哐!”清脆的开门声敲碎戒毒所里的的安静,“王全出来,去洪副办公室。”管理员丢下一句话,“哐!”铁门又被沉重的大锁锁上。“报告!学员王全进来。”“快!快进来别那么严肃。”洪副所长笑容可掬,“王全,你出去到绿园的事,我已经帮你办好。出去后,好好珍惜,我不希望在戒毒所再见到你。”那一刻,惊喜、激动、感动……交汇成一股幸福的泉水汩汩在我心里流淌,我怔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出了戒毒所,许多次与毒品不期而遇。但是,伤过死过的人遇到一次绝处逢生的机会不容易。这样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洪副所长那双满怀期望的眼神;会想到许许多多关心,帮助我的公安、民政、卫生、城区办、社区领导……

    如今,我已经保持操守五年了。死不甘心的是:为什么曾经使用毒品成瘾的社会标签,就一定要焊死在我的档案之中,焊死在我的身上,而我在降低毒品伤害和艾滋病防治工作中,所获得的那些奖状、证书和相关报刊的认同就不记入我的档案?我曾经使用毒品成瘾,这是不争的事实。可那些奖状、证书和报道在强制尿检时竟然如此苍白无力。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在我身上多少次,不知道似我有过成瘾经历的人要遭遇多少次,也没有人能衡量得出这在我们心里遗留下的阴影会有多深!

    五年来,和别人谈及自己那段噩梦般的过往,我是那般的自责与悔恨。曾经使用毒品的烙印可以轻松简单就被磨灭么?

    我清楚自己现在之所以很努力,就是希望我的生活还能回到从前没有染毒经历的那种从容与平静之中。但是,但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架在我的脖子上,永远都像一把随时可能被抽扯的利刃,我的生活恐怕永没可能回到我所期望的从容与平静中……

     

    故事二:一个女“古惑仔”的前世今生

     

    “我打10多遍了,就是不接电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吸毒了?要是真的我就先和你爸离婚,再自杀,省得人家说我是你爸爸逼死的!闺女啊,你要是再复吸我就真的没希望了!”电话接通的那一瞬,妈妈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喊,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凄厉、疯狂、绝望、无助。

    抽了近7年大烟,除了冰,我差不多都尝过……

    94年初中毕业,我考上一所技校学气焊。一女孩,学这个,总也没什么兴趣。加上住校后没人管了,自我约束力差的天性像爆竹遇到火一样很快爆发了。逃学、抽烟、喝酒、打架、夜不归宿……所有你能想到的坏孩子做的事我一项不落。后来,我们这群人被公安机关以“黑社会团伙”的名义打掉了,除去被开除我没得选择。当时我一心想挣钱,家里人却觉得我年纪太小强烈反对,求爷爷告奶奶找了另一所技校让我继续上学。我觉得这是大人求我上的,我只要给她们混个毕业证回去就万事OK,所以经常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让我妈帮我编谎话一起骗老师。

    一直,我都挺向往香港影片《古惑仔》里那种黑社会式的生活。96年毕业前实习的时候,我已经又与一群社会上的孩子混在一起,他们都没什么正经工作,有蹲过监狱的,也有吸毒贩毒的,我觉他们很酷很有面儿。常常缠着他们让我也试试这传说挺神的东西。开始,他们一般不理我,告诉过我这个不能沾。我怎么可能信这个邪?时间久了,他们也就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的小伎俩,我开始染毒了。

    这群人中,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发小。他自己开网吧、卖服装赚了不少钱。在我眼里,同龄人里没人比他更有个性混得更好。爱上他后,我更加肆无忌惮了。那时候,他已经抽了很多年。男朋友是道上混的,获得钱的方法又多又简单。就这样,我一直抽了6年多。

    你知道,混得久了,骗人的小伎俩就特别多。

    为了摆脱家人监视,我常借口要上网家里又没有电脑躲到网吧去吸。我爸为了看住我,特意给我买了新电脑。毒瘾上来,谁还领这份情啊。我让男朋友以装软件为由偷偷把毒品和针具带来,趁我妈看得不是很紧的时候迫不及待进了厕所……这么多年的吸毒史早刺激得她的神经异乎寻常地敏感,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对着厕所门又踢又踹大声喊我:“你开门,快点开门,干嘛呢你!”仓皇中,我匆匆忙忙把针藏到卫生纸下面,毒品粘到了内裤里。她冲进来气急败坏地一通翻,似乎认定了会抓我一个现行,然后就有借口哭喊着发泄她所有因我而受的伤痛。很快,她找到了针具,我马上搪塞:“那是以前放的,不信你翻。”她涨红着脸胡乱在我衣服口袋里翻个遍也没找到。毒品没找到,谁都难说她是挫败感更强些还是安慰更多些,她的忐忑和猜忌怕是连她自己都难形容了。

    夜色渐渐漫上帘幕,我在自己房间翻来覆去等爸妈熟睡,墙上时钟的滴答声一秒一秒敲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这样的煎熬如同万蚁咬啮骨髓一样难耐。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悄悄爬起来,从放药品的抽屉里抽出一根针,到厕所把毒品倒进针管,对上自来水,迫不及待地注进自己的血管里。

    可是,当毒品进入我体内的那一刻,悔恨、内疚、痛楚同样充满了我的身体……

    一个骄阳如火的下午,柏油路上像要嗞嗞冒出油来,柳树叶子都被晒得翻了白眼。下次的毒资还没着落呢,我们几个毒友顶着毒辣辣的太阳顺着燎脚的马路牙子逛荡,一个个蔫头耷脑如丧家之犬。

    看他们一个个都没了主意,我打肿脸充胖子自告奋勇:“你们等着,我回家要去,凭咱姐们这聪明劲儿还能被这点子小屁事儿难住!”说嘴打嘴,回家骗钱没成功,和我妈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嘀咕来嘀咕去,想起最疼我的就是老姨了,到她那试运气也许有戏。我和几个毒友打了一辆车就奔她家去了。按计划,我去找钱,他们联系上家。见到老姨,我假装乖巧地说:“姨,我学东西需要600块钱学费,和我妈吵架了,她说什么都不肯给我,向您先借点,等我妈给我就还您。”老姨张口问我:“孩子,你和姨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吸毒?”我立马诧异地答:“没有呀!您怎么这么问呀!”“你妈打电话来说不让我给你钱,说你在吸毒。”“哎哟,老姨,您听她的呢,她和我吵架才这么说的,我怎么可能碰那东西呢?”我故作镇静地说。没等我缓过神来,扑通一下子,老姨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姨求求你了,你可千万别吸毒!这可是要全家命的事儿啊!姨可以给你钱,但你可一定不能吸毒呀。”当时急于拿到毒资,我满口答应:“您别这样,我不吸毒,肯定不会吸毒的!”拿到钱后,我头也不回就与毒友一起奔卖家那儿跑……

    我和我爸关系一直很僵,几乎谁都不理谁,张嘴就会开仗。他嫌我不争气,我嫌他不够爱我。一次他生病,很严重,卧床不起好多天。那阵子我妈日日夜夜着急操心,一方面为我的毒瘾一方面为我爸的病。一个女人,这两个最亲的人就是她的一生啊,可是她遇到的一生就是这样,糟透了。也许清醒的时候,我还残存着一点良心。为了照顾我妈的情绪,毒品不犯的时候我尽可能地呆在家里。一个阴郁的下午,屋子里光线有些暗。我偷偷瞥向我爸那张爬满皱纹灰黄无色的脸,发现他紧闭着眼在无声地流泪。我躲在一旁觑着,看见他又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这是恨我啊!看着看着,我再也忍不住,跑过去拉着他枯瘦的手臂跪在床边发誓以后再也不抽了!

    毒品是恶魔。我爸的病刚有一点起色的时候,我又开始想毒。一个逃跑计划如魔鬼一样飘忽着从头脑里探出阴森的嘴脸。我算计着把他反锁在厨房里,然后自己跑出去。在门被关上的一刹,被他察觉到了,他果断地把脚蹩在门缝里,沉默着和我对视。我疯了一样推门,只想跑出去,只想去找毒品。突然,我从门缝里看见他布满沟壑的脸痛苦地扭曲到一起。那一瞬,像有一种电击的力量迫使我停手了!我呆在那等着他的喝骂和踢打。可是,没有。他平静极了,没有骂也没打,一瘸一拐地蹭到另一个房间,背着手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我没法看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佝偻的背和因疼痛而抽动的肩头。这么多年,这一瞬定格在我头脑里,烙印在我心上,再也忘不掉。

    在那近7年时间里,我不断尝试戒毒,用了各种各样方法。最长的一次也只坚持了八个月,我觉得可能只有死才能让我摆脱毒品的控制吧。对于我家人来说,也许我还活着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而对于我自己来说要么被抓要么抽死,没有明天。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0310月我被公安机关处理强制戒毒6个月。后来被挑到向日葵治疗社区接受针对海洛因成瘾者的心理和行为矫正的治疗,到了向日葵后,我开始学习所有和毒品、戒毒康复及减低毒品危害相关的知识。后来,又经过一系列艰辛痛苦的磨练……我走过来了。

    这次戒毒让我开始想望明天。

    后来,我有机会到禁毒教育基地参与毒品危害预防宣传教育工作,那时候正赶上建设禁毒教育展馆,作为一个成瘾者,我有许多感触在设计展厅的时候派上了用场。也就是这个事儿,让我渐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之后,我参加了更多这方面的活动,在做禁毒志愿者的过程中,我发现以前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更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在帮助其他成瘾者的过程中我发现我的成瘾经历较其他志愿者和做戒毒康复的工作者反而成为一个优势。我的经历和专业知识更容易被一个成瘾者或者家属接受,让我更容易取得其他成瘾者和家属的信任,我的特殊经历和目前的身份使我在志愿者工作中成为家属与成瘾者之间的桥梁,医生与病人之间的桥梁,警察与吸毒者违法者之间的桥梁。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化腐朽为神奇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事儿!

    总算,我的生活从染毒、戒毒转向了毒品预防教育。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那些曾经因为吸毒失去的东西,一点一点找了回来。

    我有机会同父母亲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踏踏实实吃顿饭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一家人能一起平平淡淡地生活是这么美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活得这么快乐,有意义,并且这么真实。不过,我清楚,染毒的种种不堪带来的影响也许需要很多年才能被打磨得光滑。我用近7年时间对父母造成的伤害,想通过短时间来抚平那是不可能的。社会的歧视还是随时都会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

    你可能想不到,2008年是一个特别好的年头。我们国家有奥运盛世,我也迎来了我人生的又一个春天。

    这一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小家庭,有了爱我的人,有了我们的小BABY

    可是,像我这样幸运的吸毒者有几个呢?

     

    故事三:人生苦短,我怎能迷惘过一生

     

    当我低眉垂眼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劳教所门口的时候,“封闭式管理”几个大字大山一样压在我头上,我的心像被子弹袭穿一样骤然停止了跳动。沮丧、恐惧、悔恨、担心,当所有不安交织在一起猛烈袭来,我惶惑着茫然地不知所措,头脑里一片空白!

    “哐”,劳教所大门重重的撞击声惊得我一个激灵。两年,这沉重的撞击声音散尽之后意味着两年之内这扇门再没有机会为我打开。进去后,怎样面对以后的日子?别问,我不知道。

    因为吸毒,记不清多少次受到过公安机关的打击和处罚了。与毒魔为伍、浸淫在毒品深渊中的日子,太多太多不堪回忆的痛苦经历,根本没法用言语表达。吞食异物、自残身体,我用尽手段对抗法律,却始终不能挣脱毒品这双鲜血淋漓的魔手!

    ……

    失去自由整整半年时间了。183天,183个夜,我没机会同儿子一起说说话了。

    上天曾多么眷顾我,让我有一个甜美幸福的家,有一个善良贤惠的妻子,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十年前,儿子的诞生,给这个家带来了无尽欢乐。初为人父,我有着对儿子满心满怀的疼爱。每每听父辈们说:“这小子跟你小时候一个模样。”我就开心得不得了。在我心里,儿子就是我生命的延续,我爱他,爱得无以复加。

    幼儿如璞玉未经雕琢,一切都显得那样光洁、纯真。

    忘不了儿子出生八个多月后的一天,含糊不清地吐出“爸爸”两个字的时候,那种幸福和喜悦霸道地渗入我的整个身心又兴奋地从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

    忘不了儿子能站稳以后,我和妻子蹲在草地上,张着手臂,以拥抱的姿势用氢气球逗引儿子蹒跚地迈出他人生的第一步。

    忘不了儿子特别爱坐汽车的习惯。一次次,我们抱着他,从起点站上车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又坐回起点。记不清多少次,直到儿子疲倦地在我的臂弯中沉沉睡去,我们才能下车回家。

    为了让儿子受到更好的启蒙教育,在他两岁多的时候,我们把他送到幼儿园。儿子的聪明、可爱很快就俘虏了幼儿园阿姨们的心。每天去接,儿子总会告诉我们今天他又得了大红花。得到表扬的理由多不胜数,唱歌好,吃饭不挑食、不浪费,上课听故事认真,地扫得干净……

    儿子是全家人里的主角。他稚趣的童言常常逗得我们开怀不己。有次,奶奶故意问他:在你心里,第一喜欢的人是谁?儿子想了半天,看看他妈,又望望我,一脸的难为情,就是不吱声。奶奶故意逗问:“妈妈是第一吧?”儿子嗯了一声,奶奶又问:“那爸爸呢?”儿子想了一下,说:“第一。”爷爷说:“乖孙子,怎么会有两个第一呢?只能有一个第一,你看到底是谁?”儿子脸上立马露出一丝霸道的神色,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有两个第一,就是有!哼!”

    那些日子,想起来真是太美好了……

    可是,命运又是这样容易被戏弄。儿子三岁多的时候,我沾上毒品。最初,还能躲着家人偷偷吸食,很快,我深陷毒渊就被妻子发现了。争吵、哭闹,骤然而起的喧嚣打破了平静的美好。儿子沉默着缩在妈妈身后,胆怯地拉着她的衣襟,粉嫩的脸蛋上一片茫然,他当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次毒瘾发作,我躲在卧室里不顾一切地摊开吸毒工具,贪恋地吸食着那一缕缕的毒烟。忘乎所以间,儿子突然蹦蹦跳跳地推开门进了卧室,房里烟雾腾腾,儿子迷惑地望着桌子上的吸毒工具和毒品怯怯地问:“爸爸,你在干嘛啊?”我仿佛被儿子洞穿了心底最不想被揭露的秘密,顿时哑口无言,怔住几秒后是简单粗暴的喝斥:“出去玩。”儿子听到这话,像受到惊吓一样转身跑开了。

    吸毒,让我渐渐少了对儿子细心的呵护,让我不能以自己的德行育人,让我沉浸在怕被儿子知道沉沦堕落的恐惧里,让我在儿子成长的岁月里,有着太多对儿子幼小心灵受到创伤的愧疚,有着太多难言的亏欠和太多无法弥补的缺陷……儿子不知道父亲怎么会在不长的时间里变得面色青灰,消瘦得脱了形。但是他却知道,父亲对他的爱,不比从前。

    我曾几度尝试戒毒,想还儿子一片快乐无忧、健康成长的天空,还儿子一份完整的父爱。然而,我一次次败给毒品。戒毒,复吸,又戒毒,又重回到痛苦的深渊。我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对毒品的需求上,对儿子的爱,已变得无力、无心。

    毒品让我的精神和整个人都废掉了。

    儿子读书那年,绝望的妻子决意与我离了婚,儿子的抚养权毫无疑问地属于妻子。善良的妻子轻描淡写地对儿子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爸爸得了一种病,我们不能住在一起了,等爸爸病好了以后我们才能住在一起。”儿子极不情愿地权且相信了这个理由。

    每个周末,我和儿子见一次面,一起吃一顿饭。那一天是我们父子俩血肉相连分不开扯不断的期待。这也是我沉沦毒渊中最有意义、最有人性的时侯。这一天,儿子会对我说很多学校的事情,他会骄傲地告诉我:考试又得了第几名,又受到了怎样的表扬和奖励。吃完饭,我们一起去买卡通影碟和儿童读物,一起逛街。

    去年,儿子九岁生日。为了满足他的愿望,我早早到肯德基餐厅为儿子订了位。那天,儿子邀请他的好朋友一起,餐厅的服务员阿姨也精心为儿子准备了生日礼物,儿子激动得小脸通红,如同朝霞般灿烂。服务员阿姨和儿子一起唱了生日歌,然后递给儿子一个麦克风,要儿子说出此刻他心中最想说的话,儿子脱口而出:“我最想要爸爸妈妈在一起。”声音响彻整个餐厅也更震撼了我的心……

    今天,是儿子十岁的生日了。默念儿子的名字,眼前又浮现出他活泼的身影,他又长大一岁了!长胖了么?长高了吧!

    可叹我禁锢在这高墙之内,不能与他一起度过一个开心的生日PARTY

    如今,禁毒宣传、普法教育早早进入校园,我猜儿子看到禁毒宣传画刊里那一幅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和情景,一定会想到他的父亲与画面上那些人相似的一切……我的所作所为,带给他的会是怎样的伤害啊?

    唉!

    我还是相信儿子接受的教育会使他摆脱因我而受到的消极影响,他一定会健康快乐地成长,用他的小手写出漂亮的大字,用他的聪明和纯真去编织出他心中的梦想。

    夜的沉寂抚不平叠起的心潮。我扪心自问:人生苦短,我怎能迷惘过一生?

    儿子,爸爸爱你!你知道吗?

     

    故事四:爱你在心口难开

     

    “你有没有什么感染病?性病、肝炎、艾滋病什么的?”医生冲着窗口大声问。我愣住了,沉默了一阵后极不情愿地小声答“有。”医生抬眼望了一下又追问“什么病?”我咬咬嘴唇,尽可能若无其事地答道:“我是艾滋病感染者。”顿时,办公室里所有正工作的医生都静止下来,诧异地盯住我的脸……

    美沙酮服药门诊是一个十来平米的办公室,所有服药的人拥在巴掌大的窗口外需要俯下身才能同里面的医生对话。轮到我服药的时候,医生先是递出一张身体健康及使用毒品情况的调查表,将填好的表递回去后,就有了上面的事儿。

    这种事在云南的门诊绝对不会出现,那里的医生特别注重保护感染者的隐私!怎么北京?……走出服药门诊大院的时候我委屈地暗自想。

    因为过往吸毒史,我已经接受了2年的美沙酮维持治疗。这期间,一直在云南负责吸毒人群中女性性工作者防艾宣传方面的工作。这次来北京是应邀参加中国性病艾滋病协会的会议,为时半个月的会期,我首先面临的就是到哪服用美沙酮的问题。

    来京之前,这边的同伴帮我咨询了怎样才能从云南转诊到北京。因为美沙酮门诊不允许我们随身携带服药卡,办理手续又过于繁琐,而北京地区门诊点又离我到京住地很远,所以到京后我不得不选择手续相对简单价格较贵的地方喝药。贵到什么程度?每支美沙酮12.7元,对于一个初期戒断着来说,每天至少要喝6支,也就是76.2元。门诊点处地偏远,坐公交车往往要用23个小时来回,若正犯瘾的话是没办法坐公交车的,算上打车钱,每天大约需要100多块。这个价格,与吸粉的花销相差无几。

    第一天服药,门诊要求第一次来此服药人员尿检必须呈“阳性”,我向医生解释:我在云南已经坚持2年多的维持治疗,检查结果肯定是“阴性。”反复交涉后,他们说没遇到过类似情况,要请示门诊领导。之后,他们让我与云南服药门诊联系开转诊单传真过来,再拿着转诊单去门诊办理手续……一通折腾之后,服上药的时候已是近4个小时之后了。

    遥远的路途、复杂的接洽手续、高昂的价格、医生的专业性,这一切让我有些懊恼了!如果我不曾是个瘾者,如果我不需要服用美沙酮……

    服用美沙酮意味着什么?从医学角度讲:美沙酮维持治疗就其本质而言属替代治疗,长期甚至终生用药是其主要特征。这意味着我活着一天就可能要受它束缚一天。而对一个艾滋携带者来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帮助更多艾滋病感染者尽可能地降低伤害,寻找到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这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了!我希望可以把工作想做得更好,希望能到外面多看、多学,这样的话,不断美沙酮太受限制了!

    我决定戒断这个东西。

    不知为什么,今年个旧的雨季提前到来了,接二连三的阴雨天犹如我心底散不尽的阴霾和忐忑,前面的路迷朦如夜,猜不出何时才见曙光。

    我咨询过了。医生告诉我:美沙酮的戒断特别困难,一般需要先减量,数周后再尝试完全戒断。至于艾滋病感染者的戒断,建议循序渐进遵从医嘱。

    我不否认自己的倔强,有些固执地想要尽快戒掉这个东西。

    这两天,蒙自那里一个新的关于帮助艾滋病感染者的项目开始启动了,鉴于我在这项工作中的经验和能力,已经正式向我发出邀请,希望我到那里工作。

    想到这,我更坚定地想摆脱这个束缚。

    临睡前,看了看写字台上的日历,今天星期五了,明后天正好没有工作。是夜,我在床上忍受着戒断的煎熬。为了分散一些痛苦,我摊开记忆的卷册重新梳理那些被记录下来的美好故事……

    认识阿文在我最后一次进入戒毒所后,那个漫长的戒毒期里。初时,我们只是在楼层上碰到以后礼节性地打打招呼,时间久了我们渐渐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为彼此枯燥的戒毒生活创造一点精神世界的小轻松。

    从戒毒所出来后,突然有一天,我与阿文在街上不期而遇。当时彼此那种惊喜,很有一种今日之见恨久长的感觉。我们在临街的一家冷饮店选了一个临窗桌位坐下。然后一边吃着冷饮一边聊。阿文一面兴奋地讲述他出戒毒所后到绿园关爱中心从事同伴教育的工作,一面又说近期从昆明戴托普学习的新启示新感受。那样子就像推销员一样自始至终都在不停地说着他的新奇见闻,我忍不住有些笑出声了。

    一次,我到他们那里找人,又凑巧碰见他。这家伙狡黠地调侃:“近段时间到哪里去发财了?”我不服气地往上翘了翘嘴角,得意地告诉他:我已经在个旧妇女活动中心工作了!阿文说,我那个样子活脱脱地把工作的使命感表现出来了,那份热情洋溢深深地感染并吸引了他呢。

    不久,阿文到我们单位送他们编辑的同伴教育期刊《成长》,我望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单位宣传栏看我写的“对妇女活动中心工作的合理化建议”,一边看还一边暗自点头,我远远地看着好笑,悄悄跑过去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从这之后,我们开始讨论一些在项目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相互交流一些困惑我们成长的内外因素……阿文的聪明和工作热情感染着我,让我在工作生活中觉得自己倍有力量。

    这次春节前的北京之行,就是在阿文的帮助下,我才有机会应北京某研究所之邀参加吸毒者和女性性工作者的相关会议……

    工作,生活,生活,工作,这一切的一切,如此美妙。我望向天空中的残月和星辰想,要是我不是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多好……

    空旷的黑暗里,凄厉的北风玩世不恭地吹奏着愚弄人的呼哨,世界末日仿佛已经来临。我紧紧地拉着被角,蜷缩成一团,还是冷。这个漫漫黑夜什么时候才能让曙光漫上窗台呀?

    渐渐地,所有美妙的黯淡的过往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嘈杂,模糊,直到失去了颜色。

    可能,谁也没有想到我在周六的一早被发现失去了温度……

    故事到这里,算是一个段落了,我再不能写下去。揭开王全旧日伤疤的强制尿检和他对平静生活的向往似乎成了永难协调的天平;“女古惑仔”曾经的玩世不恭和今日的真实幸福何其容易;高墙电网内,染毒父亲对爱子的想恋和对自己的扪问撞响了暗夜的沉寂;感染艾滋的痴情女子爱的心口难开……

    这样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我宁愿相信:生命本非肆意的妖花,它的绽放尽可热烈繁茂,却也总有一条警戒线,不准我们轻易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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