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乐山 捕捉一种旋律(外一篇)
有人厌恶都市的一种锋芒,更多人抱怨都市到处充满喧嚣。
诚然,都市似乎不能给我们除物质之外太多附加。譬如有时它覆盖不住你心头一股小小幽思,也难觅到“咬定莲花是故乡”那样寄心于纯的缥缈去处。
可我依然喜欢都市,喜欢都市的一种旋律。
开始领略都市伟力之美,是缘自那些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高层建筑,而当时叫我眼睛里涨满泪水的叫做感动和骄傲。
几年前我从通州乘车去北京,当行驶至建国门和呼家楼一带,我第一次注意到车窗外突然涌起的一座座造型迥异,各尽奇诡的摩天大厦,如国贸A座、B座,海关大楼、深圳发展银行、北京传媒、中粮广场以及56层的京广大厦和与其相邻的两座姐妹楼。这些楼群虽比纽约曼哈顿区的众多商厦略显低矮,但其新颖及华丽却超越后者。
一时间这些伟丽楼宇竟似直插云霄的峰岳,而一架架多层立交桥又从人们头上划过“奇韵三叠”。啊,这简直是另种艺术之美和别样诗篇。
可就在转念之间,我欲静不能的心屏上又突然跃上遥远海水、无数猛兽以及无末明初前门外一条条河流……哦,还有不久前解放初期的“十大建筑”。
一种强烈反差告诉我,车窗外这些崇楼高厦是人类某种精神与原始况境和无奈朴俭抗争后的升华。
从此我对都市的审美便聚集在人类生存与客体世界抗争的交叉点上。同时我也对中国改革开放由衷赞美,当时心中默默诵出一首小诗:
万里东风起
古都春意厚
云霞连高宇
一改长街旧
大约没过多久,我又去了香港。一天晚上,登上天平山顶俯瞰都市夜景,在我眼中那是我见到的又一次人类意志的喷薄飞涌。
暗夜深沉,但一束束银白、浅黄、淡蓝的光灿在维多利亚港湾上直冲霄汉,而负载这片辉光者则是于上千座群楼中顶天而立的十几座八十层以上的巍巍华厦,墨染天空憟憟惨白,黑暗大军似瞬间败下阵来。尤其是周身萤白的子弹头型的香港国际金融中心,似向遏制众生的某种亘古神秘进行挑战。
回京后我立即写了一首《夜瞻香港国际金融中心》(2008年此诗发表在《绿风》诗刊上),结尾一段是这样的:
王厦 在你420米高度
唰 一片璀璨
打开上帝的一种疼痛
我之所以青睐都市之美,绝非因为喜爱它所涵容的商业繁华及灯红酒绿,而是植根于一种哲思而近乎神秘的启示,我将某些国际大都市视为人类向终端冲刺的一种崇高。
若时间缓缓回放,我们会看到北京当初在燕云十六州或解放前夕的另一种图景,那是一种蛮荒和大量四合院撑起的千年古旧。而上海当初也只是人们以沪(一种捕鱼工具)捕鱼的渔村,以后又多了一位春申君。
于是我总将某些都市想象成张爱玲笔下所描绘的赛尚那幅油画中的僧侣:然而严寒里只有最基本的,人与风雹山河的苦斗。
是的,每当我仰视都市的一群崇楼高厦,我便联想起那位僧侣的一种执。
可我心中的都市好像很难逃脱审美的冷遇。今年年初,几位朋友曾打来电话问我近期去了哪里?我说上海……话犹未尽,对方的反应竟惊人的一致:那有什么意思,不就看些楼吗?
我从来以为名山大川,小桥流水应是人们览胜的首选之地,但从生存与世界的终极膈膜,如气候变暖,地震,冰山深化等悲剧上看,应该理会到都市于成长中具有坚韧之美的一面。
人在宇宙中是永恒的弱者,我们永远不会搬掉整座喜马拉雅山,虽然它是造成中国西部的地震之源(存在一个巨大的的断裂带)海啸频频肆虐,我们也无法制控大洋中心颠狂的气旋。而在荒芜本原上矗起一座现代大都且令其伟美雍容、流光溢彩,这岂非对必然与宿命的一种超拔,又怎能对其冷漠或与一般人工景观等同?
高山大川、江海湖泊是瑰伟的,可那是被动接受“上帝”恩赏,大自然一旦翻脸则会变成另种面孔。只消看看莱茵河及中国云南虎跳峡游船码头和观景点附近,那些正被钢丝网扣住的山体松动;仅需留意西湖、太湖、滇池早已失去二十年前水波浩荡与赏心清碧,你就会感到地球并非尽善尽美。但于一种劣势中,一座现代大都倒是向上苍抗拮而后的一袭靓美,是生存艺术谱写的坚实见证。
然而仅仅耸起一些高层建筑和超星级宾馆(如阿联酋的七星级迪拜大酒店)还算不得都市;到处尖啸着歌厅、夜总会和带有流莺的洗浴中心是对都市的亵渎。真正的都市不光是张扬着某某豪居、某某名居,而是要有故园、故居,因为,没有回忆的都市不是都市。真正的都市像个有修养、文养的“贵族”,需要时间和陶冶,至于一座大都的精品建筑,该是瞬间奏响的一记天籁,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发端且扣人心扉的那声0 333 1!
有人说如今都市的高层玻璃幕大厦比不上欧洲歌特式小洋楼,对此我不敢苟同。哥特式建筑确有其精致、华丽的一面,主要是楼体表面有石质装饰及浮雕。可我曾浏览过另一个巴黎,夜晚埃菲尔大铁塔的光华夺目可谓举世无双,塞纳河两岸的优雅绮丽也令人心醉,但那些依然健在的二十世纪初的老楼却从未让我心跳过。原因是它们失之千人一面,缺少世纪氛围和时代气魄,虽然我依旧认为巴黎属于一座国际大都。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只能叫我常常想起罗曼罗兰、路易十六或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而绝少体会到时间的脚步。反之,如今上海延安路和西藏路上,那些高密度却错落有致的新建楼厦,还有浦东新区东方明珠塔旁101层银光闪闪的刀币型的“环球经贸大厦”和88层高的“金贸大厦”倒让我因其华美、新异而惊之叹之。
我以为:名园故居愈老愈好,国际大都应与时俱进。
当然,对于一座都市的审美是见仁见智的,但一个基本点切莫忽视,那就是它本身具有的美学价值及其所外延的精神重量。
中国古人是很懂欣赏一座城市的,也许正因如此,左思的《三都赋》才使洛阳纸贵。而“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的名句,则在歌颂牡丹的同时,也嘉许了人们所爱的一座华都。
如今人类早已走进尼葛洛庞帝的《数字化生存》所预言的数字化时代。当商品大潮和各种时尚一齐光怪陆离地涌入都市,既喜猎奇又厌新潮的人们往往将都市看成司空见惯的时尚的载体和附庸,从而基本否定都市在某些领域中的可读与可欣赏性。
那么当真一提起都市就觉得乏善可陈?要么只有昔日所谓的乡巴佬才把都市视为稀罕物儿,而现代人确不需对其看几眼?非也!一件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实就足以证明:上世纪七十年代颇见过一番大世面的法国总统蓬皮杜第一次到中国访问时,正式会谈结束后他只挑选了一个浏览地点,既非广西桂林亦非黄山、三峡,而是上海。
其实都市就像一棵树,一棵冲过无数生存罗网而终未被岁月所击垮的大树。在它周围广袤着一片灌木丛。已经走进树下的人,总想变着法儿去呼吸远方的空气,所谓怀旧,则是深切目光投向一片可爱的低矮青碧……
而我却喜徜徉于一股凝固但优美的音乐之中。
丢失香格里拉
徘徊于一条观景的小路上,没过多久,胸中便荡生疑云,直至数月后才发觉我已拥有足够晶莹一汪泪水的遗憾。正是:愿景成灰,良辰蹉跎,错,错,错!
那里仅有一些稀疏林木,偶见几株花朵很大的杜鹃,远山云墨色,游人行走的山路下宁静个足球场大的小湖。
我是随通州退休教师旅游团(包括一些照顾大家的在职教师)于2009年5月去云南的。在浏览过石林、大理、洱海、丽江,就继续乘车来到香格里拉县县城内的一家旅馆,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海拔3800米的香格里拉浏览景点。
那天早晨天阴得很沉,大约3个小时车程就到达“普林措国家公园”(香格里拉售票入口处)山脚下一个氧气和棉大衣租卖店。大家准备好这些东西后,就上山进了公园大门。
首先要在一间很大且四面都是玻璃窗的大厅里排队等候,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出厅登上一辆环保车。
车开动不久,导游就让大家吸氧,她说这里已经到达海拔3千米高度。由于没什么不适感,几乎有一半人包括我均未打开氧气瓶。
车的速度并不算慢,一路只看见山上的一些树木。的确,这里显得很干净,偶尔导游让大家往左或往右看,说这是一片原始森林,但我看与一般森林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约开出十多分钟,车忽然停下来,因我坐在最后一排,只恍惚听坐在最前面的导游说了一句“下面景物跟上头的一样”,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七八个五十岁左右的在职老师纷纷走下车去。当然,于杂乱中导游还可能告诉他们在哪个下山路口同车上的人会合,因为这些去山下的人不能再坐车返回山顶。
当车继续开动起来,又经过10分钟,就有了一种径直向上的感觉,紧接着又来了几个漂亮的急转弯,便到达了目的地。
下车以后人们所能见到的,就是我在这篇文章开头所描述的那些景物。
因何发现眼前所见并非我所想要看到的那种美丽和真实,为何说来至这里让我平添了一种几乎无法弥补的遗憾?因为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香格里拉之美与一个大湖有关,而在十年前我又在《运河》上仔细读过著名作家王梓夫介绍香格里拉的一篇散文,他也是说这里有一个“圣湖”,湖水干净得几乎可以直接饮用,而且那天县委书记亲自陪同包括他在内的作家代表团驱车来到湖边,但怕污染了环境,他们在某处山顶上就停下来,然后步行下山来到湖边(其实这正是那些年纪较轻老师下来的那段路)。
可我所见到的那个只有足球场大的水面,难道就是“圣湖”?一串悬疑一直笼罩着我,直到过了三个月之后的某天,我才通过手机同跟我们一起去的龙旺庄中学工会主席张振龙同志谈了我的看法,张是走下车去那几个人中的一个。
他说,我们在下面看到一个很美的大湖啊!他还让我得便时到学校去,他放一段录相给我看看。
为了急于弄清情况,我带着王梓夫先生已被收进《阳光如水》散文集中的那篇散文,打车到了张主席那里。
坐在一台电脑前,伴随张的讲解我急于见到又不想见到的画面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由远山、草地、原始森林和无数大朵大朵雪青色杜鹃花环抱的高原湖,湛蓝的大湖长8里宽约3里。张对我说那天他们下去就是通过岸边一条栈道,从这头一直走到那头。
看完这些绮美丽景,我们又将其与王梓夫先生的散文《香格里拉》进行了对照,作者是这样写的:
这是我从未走过的一条非常别致的路,整条道路都是用松树的枝干铺设的(即张主席所说的木制栈道……)沿着林间木道缓步彳亍,碧塔海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泓碧水映着湛蓝天空和天空上那纯白的云朵。风清浪细,水波不惊。我们在平静的湖面上划桨泛舟,湖心岛的杜鹃花开得正艳。
一串狐疑破解而后,事实铁定了令我终生愤愤的一个悲剧——我从未去过香格里拉!而我的畅游“天堂”之梦竟撕毁于某种缺少人性眷顾的荒诞。
不要以为这是公园管理人员或导游为了照顾老年人,才没让我们走下去,不是的!难道我们下去非要走上8里路,即使走完全程,我们这些人中也有一半以上体力能支撑得住,再说只在下面站上几分钟看看就不行吗?其实这明显是导游服务的缩水,或许公园将主景点由下面的“圣湖”改为山顶上的一片空荡寥寂,也是为了拉长一段环保车程从而多得些“孔方兄”。
那天与张分手后回至家中,我燃起一支烟面对书案而坐,忽然想起《旧约》中的一句话——你忏悔吧!
我急忙打开抽屉拿出几页信纸……
我在考虑应该把它送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