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刚 成蹊堂口袋
我家里珍藏着一条布口袋,它是爷爷在日本统治以前置办的,说起来,已经有七八十岁了。
这条口袋是由两块水龙布缝合而成的。时间的原因,连接线早已断开了。所以,准确地说应该叫口袋片儿。口袋上写有端端正正、拳头大小的八个墨笔字——梁家务村成蹊堂记。几十年来,连磨带刮,口袋上挂满了数不过来的补丁。有三角的,有长条儿的,还有四方块儿的。口袋看上去是灰黑色,原本是白的,装各种杂食染成现在的颜色?还是原本是黑色,风吹日晒褪成现在的颜色?谁也说不清楚。口袋上面染着斑斑块块,四周还挂满了长短不一的条子,足以看出岁月的沧桑。在外人看来,它没什么用,甚至一文不值。然而对我家而言,它却是一件无价之宝。成蹊堂是李家的记号,口袋,曾经是爷爷的心血和全部,它是爷爷的命。
痨病,夺走奶奶30岁的生命
我老家是漷县镇梁家务村的。爷爷出生在1914年夏天,家里老辈上是大夫,给人家看病,经常收些粮食。孩童年代,爷爷念过几年私塾,打算盘噼里啪啦,加减乘除拿的起来放得下,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张口就来,也算是识文断字的。爷爷还写着一手秀美的毛笔字,逢年过节,经常赶集卖对子。家里种着十几亩地,雇个长工,农闲时爷爷卖点粮食,生活上在庄上算是上等户。从年轻时起,爷爷最离不开手的就是布口袋。夏天遮风挡雨,干活累了,铺在地上就是床,防潮防水。冬天御寒保暖,盖在身上就是被,还能随手捡拾柴禾带回家来。在那个艰苦的岁月,布口袋陪他几十年,见证着他经历的风风雨雨。
爷爷19岁结婚,先后有了伯父和老爸。婚后七八年光景,奶奶不幸得了痨病。那时侯没什么医院,为了给奶奶看病,爷爷跑遍了河西务、安平、永乐店、马头集镇,能请的先生都请到了,还跟着老人去北山烧香求签。爷爷一边伺候病人,一边照顾一家老小。奶奶在床上躺了三年,耗尽了精力,双手拉着两个孩子,强打着精神嘱咐:“多听大人的话,多读书。”两个孩子还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她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此时,爷爷手提着布口袋,正想出去干点儿什么,一阵辛酸瘫到了地上。他双手攥着口袋,最后用牙咬住口袋,欲哭无泪。他多想用家里的全部财产,甚至用自己的生命留住奶奶,奶奶毕竟才30岁啊。一连几年下来,家里偌大片的田地,偌大堆的粮食,折药费,折帮工,折棺材,年底只剩下3斗春麦。一斗留种子,一斗当口粮,一斗换零花钱过年。那会儿,真是吃着这顿愁下顿儿啊!
拉牲口,壮丁队抢走爷爷半个家
后来,街坊邻居行好给爷爷介绍,后续了我第二个奶奶。没过几天,赶上国民党抓兵,家里必须得去一个人。结果舅爷爷顶替名额,爷爷总算是留了下来。爷爷是个硬汉,手脚勤快,身体倍儿棒,一年到头从不得病,他用牙可以咬断铁丝。家里的地置办得一年比一年多,年景好多收点儿,年景不好,少收点儿。可生活远不是这么简单。那时侯,民国三十几年,国民党白色恐怖,日本侵略,加上土匪四起,兵荒马乱的,国民党壮丁队三次“突击”村里,终于拉走了我家的牲口。
第一次深更半夜,两个陌生人跳墙进了院子。他们明目张胆地砸窗户,“开门,开门!”爷爷知道是壮丁队的,准是抢夺粮食、衣物。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但是做农活儿的驴可藏不起来,真急死人。打开房门,果不其然,土匪进屋翻箱子倒柜,趁他们乱翻东西的工夫,爷爷拿上院门钥匙逃走,不大工夫,他们察觉出来。“你家男人呢?”土匪指着奶奶鼻子,凶狠地问。“不知道。”奶奶用变了腔调的声音回答。见着孩子哭,女人叫,乱作一团,他们来到院里,看到了牲口,可是院子的门紧锁着。“把门打开。”“我没有钥匙。”“不开门,把房给你烧了。”“可别,烧了房,门也开不开啊!”前后磨蹭了半天,他们还是没打开门。没辙,壮丁队只好跳墙走了。
过了十几天,夜深人静,啪啪啪又有人叫门。爷爷刚一开门,还是壮丁队的,这帮死土匪。他们用枪顶住爷爷的头,逼着爷爷先把院子的门打开。“老实点,要不枪崩了你”。“往前走。”一个土匪拉着爷爷的手,另一个枪顶着爷爷的腰,小心谨慎地问:“这家有牲口吗?”“没有。”爷爷觉出他们分明是拿自己当探子。又往前走了一家,“这家有吗?”“没有。”
一连三家都没有。后面的土匪急了,举起枪托子,照着爷爷的肩膀就是两下子。“这家还没有?你他妈的老实点。”土匪指着第四家,爷爷膀子一歪,差点倒在地上。强忍着疼痛说,“这家你们最好别去,他家的驴咬人。”土匪果然没进去。爷爷看出土匪心里没底,便来了主意。“这家有吗?”“他家也不能去。”爷爷摇着头,“不知道住没住着八路军。”“村里有八路?”壮丁队放低了声音。“还说呢,昨天刚来过,还让我给他们做过饭呢。”爷爷随口答话。壮丁队的也含糊了,拉着爷爷来到了村东大苇坑旁,“有多少人?”“有几百人。”听了爷爷的话,壮丁队不敢下手,转眼都跑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又过了一个多月,土匪第三次来到村里。有前两次的周折,拉驴队恼羞成怒,无所顾忌。这次他们兵分四路,两个人奔着爷爷家下手。还是趴在窗前大喊:“开门,开门!”凶悍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这次开门后,他们不翻柜子,不找粮食,举着枪逼爷爷打开院门,牵走了牲口。爷爷扭身爬上火道墙,上了正房,放开嗓子高喊:“大家伙听着,拉驴队来了!”“拉驴队又来了,大家伙注意!”嘭嘭嘭,连续几枪响彻夜空。喊了几声,爷爷弓着腰跑出几家房顶,纵身从一丈高的房山上跳下,逃走了。几拨拉驴队的措手不及,装粮食的,拉驴拉牛的,丢下东西撒腿就跑。但是爷爷家的驴还是被拉走了,而他却以超凡的胆量,保住了众多乡亲的牲口和粮食。下半夜,爷爷回家,依在炕脚墙边,凝望着漆黑的天空,无奈地摇头。这可是他大半个家业啊!
绑票,爷爷搭上五年的收成
爷爷没有被压垮,他挺起脊梁过日子,省吃俭用,每年下来都有积蓄。翻盖房子,十三层砖,七檩成间。卯吃寅粮,人才两旺。上个世纪40年代初,不料运河发大水,遍地的庄稼都被冲倒,颗粒无收。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地里拉荞麦。爷爷一气置办了好几条口袋,每条都亲手写上字号。和村上人结伴去城里买麦种,自救补种。不想,回来的路上,赶上觅子店劫道、绑票,村上一块去的王明回来捎信儿,三天之内,把120块大洋送到一个店铺,否则就撕票儿。那时候年景乱,家里一听说就乱了方寸,也没地方报警。这时,爷爷的父亲含着眼泪,卖牛、卖车、卖粮食、卖家具以及手使家伙,托人投亲访友借钱。要说爷爷在家,借钱好借,不愁还。现在,爷爷被绑,是死是活都打个问号,谁家都不敢轻易借钱。无多有少,东拼西凑,总算换回了爷爷。连渴带饿,加上几天夜里的折腾,年轻的硬汉早已判若两人。爷爷说,他被蒙着眼,走庄稼地,走土坟岗子,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被放回。全家人抱在一起嚎啕痛哭。爷爷知道,这一劫,劫去了全家五六年的收成。这个大窟窿得何年何月还上啊?面对全家老小,有时他想,还不如被撕票呢!街坊大爷劝他,不能这样,这世道不好,人总得吃啊,再这样下去,世上一半人都是土匪,他们也得活着呀!得了,破财免灾,留了命,就有希望,从头再来吧!
赶上天灾加人祸,当年地荒了一年。没辙,爷爷托亲戚来到京北张家口,租辆洋车当“祥子”。早起晚归,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钱。加上看不惯日本人的骄横,强干了三四个月,开春又回到家。多难的日子还得过,种地,打粮,置办口袋,卖粮食。爷爷力气大,脾气犟,说话算数,从不含糊。别人的东西不要,自个儿的东西不丢。一口袋麦子160斤,装黄豆得180斤。他赶早,弓腰扛起来,一口气徒步走到3里之外的安平镇,赶集卖掉。还要躲着国民党、小日本的劫、抢。有一次,国民党军硬说爷爷通共,给共匪送粮,把一石黄豆没收了。爷爷忍气吞声,气得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后来日本投降,再后来,国家解放,爷爷家田地达到40多亩。
伯父赶上招工当了工人,爸爸当上了解放军。家里又添了小叔和小姑,逐渐兴旺。公私合营,人民公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家里的几条布口袋还一直留着。爷爷儿孙满堂,有的在厂里当工人,有的在学校当老师,有的下海经商。爷爷穿新衣,打电话,看电视,逛北海公园,好多梦想都实现了。1984年,爷爷离开了我们。家里经历了多次分家,多次搬家,虽然大家都用不上爷爷留下的口袋。但是,口袋陪爷爷走过一生,特别是解放前的风风雨雨,它承载着无数的故事和记忆。家人越发觉得布口袋的高贵、无价,越发敝帚自珍。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从柜子里取出来,看上几遍,摸上几遍。打开叠起来,叠起来再打开,默默地跟它说说家里的变化,说说国家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