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深处是故乡
郁溪
柳堤下,柳河边,芳菲浸道,花遮柳护云水间。
沙滩暖,蚌龟眠,水草葱郁,蝶飞鸟鸣醉春烟。
这就是我的故乡柳村。村子很小,仅十几户人家,依堤傍水,散居在柳河滩上 。
柳河定期泛滥,村人筑高台以防水,家家的住房都建在防水台上。因垫台用土,村周挖出了一方又一方池塘。池水清澈,波澜不惊,默默盛放着水草和鱼虾,盛放着朴实宁静的日子,丰润着柳村人干瘪的生活。
柳村人爱柳,房前屋后,阡陌沟沿,塘畔河边,无处不见柳。有心种也好,无心插也好,自然长也罢,柳树似乎与这方土地特别有缘,泼辣辣地抢占着所有能占领的地盘。
柳村人爱吃柳,每年开春后,柳树发了芽,葚柳长出了柳葚,村人便捋了用水煮熟晾晒,热炒凉拌,填充饥饿的肚肠。待柳葚老去,柳絮飘飞如雪,停留在低洼的湿地,不几天,那里便长出一层鲜鲜嫩嫩的柳树苗。
柳村人似柳,根植于这贫瘠的沙滩,用树叶和野菜调和着贫苦的日子,宽大乐观,满怀热情地对待生活。村东的柳行,是做针线活的好去处,常见一群大闺女、小媳妇、老婆婆,身边放一个活筐,手忙着,嘴也不闲:家长里短,婚丧嫁娶,割麦耩豆,娘生孩满月都是她们的谈资。张婶家的葡萄架下是个饭场,常有几只鸡,几只鸭,以主家的姿态在小院走来踱去。下晌的村民端碗过来,或站或坐或蹲,几个爷们各端一个大海碗,用筷子插几个窝窝头,顺手在门头的辣椒串上拧几个干辣椒,夹在馍里,哧哧哈哈地吃得满头流汗。巧手的媳妇做了个稀罕菜,端来大家品一品,博几句夸赞,在场的男人和婆婆顿觉脸上放光。哪家媳妇不贤,子孙不孝,饭场上一晒,人人都成了法官,如不思悔改,柳村便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谁家有困难,经人一提,立刻有人响应: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钱没力的,两把麦子仨鸡蛋也不嫌少,家家尽力帮你度难关。
不知是沾了地气,还是通了人性,连柳村的狗都很护群。据说几十年前,有一外贼入村,一狗发现后吠叫几声,全村的狗都奔来声援,围追堵截,贼人不得不束手就擒,此后村里再没有招过贼。
就像宁静的河面吹过一阵风,柳村人安宁的生活忽然起了波纹,不知从何时起,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小村似乎一下子衰老了。柳行里没有了年轻女人的欢笑,偶尔有一两个老者,擦着浑浊的眼睛在扶柳张望。葡萄架下:鸡鸭没了,热闹没了。吃饭的时候,七十多岁的来福奶坐在小凳上,品尝着孤独。只有那架葡萄,青枝绿叶,仍在默默执着地守望。
地里,白发飘飘的老者和拖着鼻涕的孩子在锄田拔草,可稚嫩的小手和缓慢的锄头怎抵过野草的来势汹汹,草稠庄稼稀,田园荒了;家里,年轻的母亲丢下吃奶的孩子远走他乡,归来时孩子已不认娘。亲子不常见,爹娘来似客,亲情荒了;村里,东邻西舍,老人孩子,天天关在屋里面对电视电脑,很少往来,乡情荒了。
谁家白发翁媪在屈指计算儿女的归期,谁家的孩子在托腮凝神,思念着远方的爹娘。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哪里是这群留守的老幼病残者可以依靠的臂膀?遥遥期盼中,打工者终于回家了,揣回一沓沓厚厚薄薄的钞票,家里的瓦屋渐渐变成了高高低低的楼房。殊不知,这金玉其外的高楼中却出现了情感塌方。
是谁,收拾起村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在小村周围建起了一座座工厂。打工者返回故乡,到本村的厂子里上班,村人终于有钱花,有饭吃,安居乐业了。
后来人们发现很多东西在慢慢消失,一些东西又在潜滋暗长:柳树没了,流沙来了;蓝天没了,雾霾来了;碧水没了,鱼虾死了。年轻人都愿意上班挣钱,不想下地干活,生长五谷的土地生长出荒凉。
村中退休多年的老教师德顺爷说:“柳树是咱的村魂,魂没了,村子就迷迷瞪瞪,没了灵气。烟囱是吸血的鬼祟,喷出的黑烟遮日吞月,要吸尽柳村的精气。污水是毒蛇的涎液,流进小河里,河水中了毒,村子跟着中了毒。”德顺爷是柳村的诸葛亮,博学多才,德高望重,他的话,没人不信。于是人们终于醒悟,又重新在村周植柳,配合环保部门,密切监督,治理污染。由于村人的努力,河水清了,塘水清了,鱼虾又回到了故居;河边塘沿,繁花盛开,绿草盈盈,蝶飞鸟鸣;岸上碧柳成荫,织成小村浓浓淡淡的绿墙。云鸟齐飞,水天共色,柳村又恢复了俊美的模样。
如今,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柳村的土地流转后,荒地种上了果树,开辟成几个大果园,杏、桃、梨花次第开,香飘几十里。柳村内有绿柳庇护,外有果园环绕。在果园和村庄之间,是清清的柳河,河上落红点点,似小小的彩船,引来几条调皮的鱼儿,在下面推着船儿嬉戏,逍遥自得地穿越在树影,村影,和花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