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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伟成 一个没风没雨没有季节的夜晚(上)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7/11 阅读:1947 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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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伟成 一个没风没雨没有季节的夜晚(上)

     

     

     

    一个没风没雨没有季节的黄昏,我在荒莽的塬子上跋涉。朦胧中,有两只狼在前面的草丛中闪动。我举起枪,小狼应声倒下,大狼不顾一切地用嘴拱起小狼,舔着它的伤处。片刻,它扭过头,驰啸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黑色的伤痕向我猛扑过来,死死地咬住枪口;小狼在空蒙的旷谷里凄厉地嗥鸣,一声远似一声……板机再一次扣动,随着那沉闷的声音,我醒了。从此,再也没有睡去……

                                                                       ——题记

     

    号里很暗,燃尽的劣等烟草在屋子里形成厚厚的雾,弥漫着,和躺在地上的挖河用的大靴子们调和出一种味道,足以使一个呼吸系统良好的人麻木。小宝坐在炕上捋着手中的牌,不时瞅着旱狗脸上抽搐的局部。他想笑,他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此时,旱狗又羞又恼,他的“瓷器”前两天接见时带来的一大包东西,现在只剩下腿边的这两盒烟了,他本想打把高牌捞回来,可牌有不测风云。旱狗慢慢地往前弓了一下水蛇腰,无力地扔出一张牌。

    “够了!”

    小宝响响地甩出一张梅花K ,像是在抽旱狗的嘴巴。他恼恨地将牌摔在炕上,不干不净地说:“妈的,这牌真够损的,五硬一杆枪,底牌换一,愣没上。”他说着向后拧了一下水蛇腰,对他的瓷器说:“小仔儿,再拿几条烟来。”没等小仔儿回答,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放在他的手里,用眼神拨走这个犯人。然后边洗牌边说:“一会儿清。”

    小宝瞥了一眼旱狗,心里有了底,他借口说上趟茅房下了炕,回到自己组里,没人,出了门正在犹豫不定时,一个外号叫小猪头的犯人跑进了筒道。

    “小队长,安子呢?”小宝问。

    “电视房。”

    “告诉他,我卷的差不多了,十分钟后叫我去。就说队长找我有事。”

    “……”

    安子是小宝所在一组的组长。他的经历复杂而简单,十六岁至今年三十一岁,这期间在社会上只活了三年有余。最不幸的一次是出去四天又折了回来。他常说吃的窝头从茶淀能码到北京火车站。他少管、教养、判刑共七次,就是偷钱包,一次两三年。这次多点,拿他的话说如同出趟远门。每次进来都能混个一官半职,他熟知队长该怎么应付,犯人该怎么拉拢。他在一次神机妙算之后,骤然变为左右中队的人物。

    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小宝他们刚刚下队,旱狗还任中队统计的时候。安子因为往队里带酒,被分场干事发现,关进小号。当时因活儿太忙,中队长跟分场说情把他放了。安子找到旱狗,让他和队长说说休息两天,拆拆被子,缓缓身体,没想到旱狗子根本没理那茬,他从心里开始忌恨旱狗子。

    旱狗在中队红得发青,青皮的青。他想如果队长是皇帝,他就是宰相,宰相就得有打洗脸水的,有倒洗脚水的,总得有人帮他干。

    一天出工挖河,安子组里的一个新犯因体力不支,偷了懒。中队长上前说这个犯人,他不服。旱狗子正好看见,他认为这是个献媚的好机会,上前给了这犯人一脚。挨打的犯人瞪了他一眼,他又给了这个犯人脑门一个大呱唧。小宝看眼里,有一种曾经体验过的愤怒和自尊纠缠着,他上前拉架,旱狗的瓷们跑过来拦住了他。中队长严厉地喝住双方,安子脸上堆着笑劝走了骂骂咧咧的旱狗,他心里也在笑。

    下午收工,安子从别的犯人那借了瓶二锅头,把小宝和被打的犯人聚在一起喝了顿酒。

    这一夜月亮被风扯着一直没升起来,新犯们睡的很晚,筒道里不时传出上茅房的关门声和鞋的趿拉声。一组“小猪头”养的刺猬不知什么时候跑出了屋子,在筒道里干瘪地咳嗽,仿佛像一个老人在向这个世界警告着什么,敲击着什么……一会儿,二组的门响了一下,有人在说:明天就是你的末日。新犯们全竖起了耳朵,他们的肌肉在暗暗颤动。

    翌日,阳光很好,犯人吃完早饭整理完内务,照例排成一个方阵,小猪头打着一面陈旧的队旗,旱狗在前面领着队。别的队出工的犯人不时和队里人打着招呼,有人叫着狗。其实,他不叫旱狗,刚来茶淀的时候,他叫狗子,可中队老犯里也有一个叫狗子的。老犯们便于区分,也因他长的奇瘦,给他命名为旱狗,另一个叫了水狗。他也不知听谁说的,水狗比旱狗凶猛残暴,他生了这种奇念之后,一直在水狗面前有一种莫大的自卑感。也正因为这种奇念,使他在梦里经常看到水狗在众人面前出丑,抑或一顿暴打,挨完打后水狗都要找他,向他跪着哭诉,一笔写不出两狗字。每每这时,他脸上便泛出自然而兴奋的红光。水狗刑满以后,他想把名字改回去,可中队里的人叫惯了,只因他当了统计以后,才有叫他狗哥或狗爷的了,背地里人们仍叫他旱狗。

    旱狗的水蛇腰像一根高密度高弹力的橡胶在队前一拧一拧地移动着,他扬起头,让阳光烤着他脸上的粉刺,他敏感着一种不能言喻的舒服。昨天晚上,中队长向他许了愿,只要二月底两万土方任务拿下来,别出大事,减刑半年,没跑。想到这儿他心里美。美得那根橡胶拧动的幅度更大了,美得他情不自禁从嘴里溜达出口哨。那哨声很远,很飘……

    这几天河岸上的老柳树有些后怕了,前一个月堆在脚下的河泥使它觉得清香而温馨,可现在它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抖,深远的触角在私语。随着河道一天天变深,它婀娜的姿态即将名存实亡,昨天它借助风的力量顽强地和压迫它的河泥抗衡了一夜,此时它疲倦地喘息着,胀裂的树皮似乎在向河床上的人群苦苦哀求。小猪头站在老柳树旁来回抖动着旗子,高声叫喊:“我们胜利了!”声音在工地上传得很近,很重。

    “孙子!又入戏了吧!”河床上二组组长朝小猪头骂道,“晚上你‘爷爷’犯病,白天你又犯疯,今天晚上你不给它宰了,我宰你。”他拍了一个满满的大台儿,命令插完旗子的小猪头,“抬走!”

    “头儿,干嘛呀,干嘛呀,昨天又没梦见嫂夫人那大白腿是怎的。”他边说边抄起扁担,手迅速地将绳子往前面傻柱子那边一推,喊了声,“走!”傻柱子的腿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瘫在地上,引起一组犯人哄哄大笑……

    旱狗坐在一块干河泥上抽完一支烟,站起来在河沿上高傲地踱起步子。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能听见几句玩笑味儿的恭维话,今天不然,他感到有些犯人看他时,很像初中体育老师那不屑一顾的眼神,他的小眼睛抽动了一下,脑子里闪现出那次向体育老师挑衅时所尝到的有力的回击。“妈的!”他暗骂了一句,脸上滋出淡淡的羞红。他溜达到二组,拿傻柱子开起心,傻柱子站下,脸冲天说了一句:“就知道拿……拿我取乐,有能耐说三哥去。”旱狗听他说话心里好乐,过去给了他一脚。正踢在傻柱子兜上,几粒瓜子从兜里忍不住蹦了出来。

    “嘿,柱子哪来的瓜子呵?”说着他上前将手摸进兜里,另一只手朝傻柱子脑袋给了一巴掌,“吃把瓜子呵。”傻柱子嗫嚅着骂了一句:“狗,狗。”

    旱狗听了觉得满舒服。这要是别人骂,他准急,傻柱子不然,他是中队公认的脑子有障碍的人,也是中队最“面”的人。他嘿嘿地乐了两声,用手感逮着一个鼓鼓的瓜子扔进嘴里,捉弄着,他走到一组,不时地瞟一眼昨天挨大呱唧的犯人,这个犯人抬起头,狠狠地“照”了他一眼,朝他龇龇牙,背着他坐下,点上一支烟,旱狗的脑仁像是被那烟头烫了一下那么难受,他脑门紧锁成一个川字走过去,照这个犯人的后背就是一脚,这个犯人随坡来了几个大趔趄。就在这同一时刻,小宝和手中的扁担一跃而起,二十几个新犯和以前被旱狗欺负过的犯人也撑圆了眼睛,一起向旱狗云集而来,顿时,筒锹、扁担像鼓点一样落满他的身上。旱狗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了松软的土坡上,他看到了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小凤流着泪向他招手,他看到从来没有笑过的妈妈在向他微笑,他又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背影向远处走去. 在更远处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一束光线,当他接近这光线时被光线所吞没。

    旱狗是个遗腹子,到现在他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小时候家里一灭灯,经常有一些陌生的黑影,炕下就会有又臭又大的皮鞋、胶鞋、草鞋,到凌晨这些鞋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上中学的时候旱狗看了一部电影《流浪者》,看完他热泪盈眶,他感到《流浪者》主人公拉兹的命运不就是他的命运么?都是遗腹子,拉兹偷钱包,他偷鸡摸狗;拉兹留着小胡子吹口哨,他也一样。拉兹爱大法官的女儿丽达;他爱村支书的女儿小凤。只有进监狱这个经历有点儿不一样。拉兹是偷钱包被丽达爸爸判了三年半;旱狗是和小凤发生性关系被小凤爸爸送进公安局。

    旱狗伤势不轻,却没感到一点疼痛;他得感谢小宝在他脑袋上落的第一扁担,太狠。

    中队共关进小号十三个犯人,首犯王小宝。安子不愧有大哥风度,他联络了中队八个组长一起到队部,他们给旱狗定了十大罪状。并说土方量是按人头摊的,小号人的活怎么办,如不放人任务无法完成。中队长听罢,低头在屋子里转开了磨,他认为组长们说的有道理。从事劳改工作二十年了,作为主抓生产的劳改干部,他总结了一个最基本也是最主要的经验,那就是粮食丰收,上级下达的一切劳动任务如期完成,这就是成绩,至于别的那是别人的事。他撩起了长长的眼皮,扫了一眼正在沉思的指导员,干咳了两声,转过身朝几位组长说:“如果旱狗无大事,放人,全放,在劳动中看其表现再做处理。”

    两个星期后,旱狗又被小泥车接回了中队,他屁股刚一着炕,第一句话就是卷土重来,新犯们的肌肉又暗暗地颤动了。中队的磨镰石无翼而飞,挖河用的筒锹头一天天减少。有人告诉旱狗,对方的重武器已经备好,他摸着还没有痊愈的痒痒肉,活像一只欺负鸡时被鸡的主人痛打一顿的狗,它蹿回自己简陋的窗前,屈就地盯着门外那鸡的主人随时可能打过来的棍子。旱狗划着火柴点着一支烟,没着,再点,还没着,他扔了烟,蒙上被子,照黑洞洞的被子猛击一拳,露出他的脑袋,默然。

    在这场械斗中安子虽没上手,但他的形象一下崭然,他在中队红得天天发紫,黑紫的紫。中队长多次找他谈当统计的事,他都非常感激地推辞掉了,他想起了曹操一句话……他最佩服曹操,他认为曹操具备东方男子的一切美德,早上听说下午演《捉放曹》,他吃完中午饭便坐在电视机前,想再一次看看一代枭雄在失魂落魄时那胯下之辱的美德,他不时为电视里精彩的表演叫着好,并柔和地晃悠着圆圆的脑袋。他正聚精会神品味咀嚼的时候,一个嘴拱着他的耳朵,喃喃。他边听边歪眼躲着那个写意的嘴,示意保持一段距离。嘴不动后安子点了点头,慢慢地卷上一炮烟,冒着。琢磨了一会儿将烟卡死,走出电视房。来到病号组门口,他像拍戏时的男主角一样,校正了一下情绪,推开了病号组的门,满带焦急地朝正在抓牌的小宝说:

    “小宝,指导员找你半天了,小猪头没来叫你?”

    “不去。”安子面带嗔色,“一会儿他进来了。”他环顾了一眼旱狗和几个玩牌的人,又说,“收了吧,明天再说。”

    “你先去,我们等你一会儿。”旱狗盯着浸在阴影里读不出任何意义的一张脸。

    “再不晚上练,马上开饭了,怎么样?”安子注视着旱狗。

    旱狗丧气地将牌摔在炕上,咂着嘴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接上一支烟,瞅着小宝把战利品裹好走出屋子,然后愤愤地骂道:“这帮孙子真够阴的。”他歪在被子上,狠命地吸着烟,像是在吸他俩的血。

    小宝并不是这么不仗义的人,他从小被父母遗弃,是姑妈养育了他,他想学好,但生存的环境又往往向另一个方向拉拽他。没办法,他曾多次交过这样的学费,他的经历也告诉他,为人过分的坦诚要吃亏的。

    那是初中毕业后的第二年,他已经长成大人的模样,络腮胡子给他脸上添上几分凶气。他有一个后勤部高干子弟的朋友高明,他俩是一起转到北京来上中学的,高明长得比较瘦弱。班里有几个同学经常欺负他,管他要军服,偷他的军挎,小宝看不过去,曾为他路见不平。初三小宝退学,高明和家里死磨硬泡也不念了,高明的父亲因为这事非常讨厌小宝,小宝也从不去他家里,俩人成了马路天使。

    一天傍晚,风很大,还没有黄透的树叶在风中苦苦呻吟,高明敲开了小宝家的门,将小宝叫到院子里,小声告诉他,他听说,他们大院简易仓库里暂存着几十套北京电影制片厂用的将呢军服,他问小宝“干不干”,小宝低下头,瞅着高明给他偷的身上这套旧军装,犯起犹豫,一个雨点砸在他的脖子上,他打了一个冷颤。高明不耐烦地催促道:“这天气多好呵,你在外头放哨,只拿两件。”

    将呢是拿出来了,不是两件,他俩在卖最后两件的时候,被俩警察抓住,追赃追回两件,还有十八件不知哪里去了。小宝进了分局看守所,监号里的风气不正,每人一顿两个窝头,俩牢头饭量大,一顿吃仨。国庆节号里改善,一人两馒头一碗土豆炖肉,他和俩新来的一人一碗肉汤。他盯着牢头碗里属于他的那一部分,耻辱挂满了脸上,他强压着一个狂热的念头上前讲理,没说两句就被俩牢头封了眼,肉汤被一只蔑视反抗的手倒进马桶,两个馒头被两只两个月没洗的脚狠狠地碾碎。小宝没有报告班长,他没有这个毛病。夜深了,十几个熟睡的躯体裹在黑色的棉壳里微微地吮动,像是在对这个一点也找不到时代特征的四壁无声地乞求。“还我妈妈那红襁褓……”一只大皮鞋在筒道里极慢地“嗒嘀,嗒嘀”地来回游动着,又像是在说,去吧,去吧,你将用另一种方式围垦你的人生。小宝歪靠在墙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窗上第二根铁栅栏,屋里的灯灼灼的,似一只淌血的眼睛。此时,他周身酸痛,眼睑热乎乎的,却没积存一点泪水,仇恨窒息了泪腺,使它在体内升华成火,几千种愤怒如同几千把油壶浇着它,霎时间,他的头膨胀欲裂,无法压抑的气体冲他而起,他破口骂了一句“有眼不识泰山”,如一只受了伤的金钱豹一样向目标猛扑了过去……

    经医生检查,封他眼的牢头少了一只眼。刑法有规定:左眼三年,右眼四年,他给弄没的是左眼。

    牢头以往的威风不见了,晚上睡觉总用手捂住眼睛,以防不测。小宝当了牢头,宣布了一号命令:每天倒马桶、接开水、涮碗、擦地板由这个牢头作全权代表,从即日起,牢头每天扣一个窝头,给以前被扣的人,直到还清为止。

    国庆节后,曾当过军参谋的高明的父亲,通过一种神秘的渠道和他会了晤。第二天放茅,高明暗示小宝,小宝放茅回来在洛明的号前捡到一个纸团,回到号里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头死猪,紧咬着牙,旁边还有一壶开水和两颗心紧紧地靠着,看完他热泪盈眶。第二天提审他俩,小宝和昨天那幅画一样;高明却在另一间预审室里喝上了预审员沏的一杯烫嘴的茶。

    没过几天,高明在看守所里消失了。小宝又被检查院提审了一次,再也没有找他,两个月后,他接到了起诉书,看完大笑不止,号里人以为他疯了,喊报告请求班长给他找一个医生。开庭的前几天法院来了人,问他要不要律师,他只是摇头。站在法庭上,他蔑视自己,蔑视一切。他认为法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法官让他做最后的陈述,他说自己的行为是最好的陈述。盗窃加左眼,一共六年,合并执行减一年。从那以后,他管开水不叫开水,叫热水,小猪头不叫小猪头,叫小队长。

    晚饭的哨声响了,小宝没有去打饭,他开了两筒罐头,安子拿出一瓶二锅头,用火柴点着瓶口的塑料封,然后放在来酒不拒的牙上,启开,将酒倒在两个缸子里,自己端起一缸酒,客气地让着号里的十几个犯人。他的系列动作做完,盘腿上了炕,问沏着方便面的小宝:

    “旱狗扎你多少?”

    “一张。”

    “什么时候清?”

    “他跟谁清过呀?”

    “跟这帮扎蛤蟆主玩什么劲儿。”他瞅小宝端起缸子美滋滋地抿了一口,劝道,“少喝点,呆会儿误不了指导员真找你。”

    “干嘛?”他叉起的肉停在空中。

    “跟瞎李的事呗。”安子放下缸子,向旁边觑了一眼,接着说:“其实,得罪这帮小队长也无所谓,不过……”他老谋深算地压低了声音说,“记住,在这里混,中队长、指导员你要围住一个,你老哥的刑怎么减的?”他得意地捋了捋他俄国式的黄胡须,啜了一口酒,又说,“中队这些队长里,这孙子算正的,玩三哥那一下我看出来的。我觉得他对你凑合。

    “凑合!嘿嘿。“小宝冷笑一声,手中的叉子捅在了肉上。“党还给我一个出头之日,到那时要在北京碰上他,先铆丫挺的一顿。”屋里溅起一片笑声……余音未了,小猪头闯了进来。

    “小队长,来。”小宝的缸子举了过去。

    “妈的,这皇粮真不是好吃的,天天白菜游泳,都快吃绿了。”说着他不客气地接过缸子,酒咕咚一下跳进胃里,“呵,亲爱的!”他拣起一大块肉扔进嘴里,极其不雅地咀嚼着,他问:

    “几分换的?”

    “五分。”小宝说。

    “五分?”他加重嗓门。

    “不快过年了吗?”

    “这帮旧爷够黑的。”说完他在屋里撩起跤步,鼓着两只豆眼嚷道:“有不拉家带口的没有?有想当烈士的没有?”他挑逗着,看屋里的人全注目他了,转过身朝小宝说:“小宝,把你们组这些阳痿全叫着,我们组说了,今天打雪仗全脱光了,不脱他妈十三岁守寡。”几块带有余温的窝头像“飞毛腿”一样击落了话音。

    “先把他扒了。”几个犯人将他摁在炕上。

    “这不是我说的,是傻柱子说的。”他一声声求饶着……

    “叫板是不?”

    “不脱是孙子!”

    “……”

    数十条黑溜溜的胴体在雪白的背景里,在大地这萎缩的篮子里,撞击着沉重的暮色与凝固,冲淡着冰冷的氛围与压抑,扭曲着世俗的偏见与曲解。小院骤然变为闹市,异常地沸腾起来。

    李队长吃完早班饭,骑车来到分场传达室,他摇着车铃招呼着去水房打水的老张头:

    “张师傅,我的书来了吗?”

    “桌上呢。”老张头回身笑眯眯地答道。

    李队长支好车子,极兴致地拍了一下崭新的车坐子,信步走进传达室。

    李队长二十出头,可能是随他父亲,天生一双职业的眼睛,宽大的额下横着两条蚕眉,总让人觉得他像电影里的谁。可有一点他不随父亲——性格。父亲急了骂人,骂队长骂犯人,他不骂。在学校的时候,别的同学和他打架,母亲带他找人家,他不,他没事总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别看父亲糙,碗大的字不识一锅,对他的爱好还满张罗,他在分场办了一个图书证。图书馆管理员一看他来借书,总要逗他两句“老李,别撕了擦屁股呵……”O年他考学,只差一分没考上,俄语拉了分。听说他们学校老师教的俄语,不仅中国人听不懂,俄国人也听不懂。第二年还想考,妈不让,没办法和父亲干了同行。刚上班带工那几天,他从心里怕这些犯人,怕他们笑的样子,怕他们哭的样子,怕他们骂高水平的脏话,可日子不长,他感到他们也有血有肉,有一次还让他很值得地掉了几滴眼泪。

    事情发生在他参加工作不久,分场计划在他们中队第一次试验种植棉花。在盐碱地上种棉花,能种,可种成什么样子谁也没看见过。中队长跟分场要条件,农药化肥分场出,每亩上交三十斤净棉,剩下的由中队长处理。分场领导一口应允。棉花种下去了,中队长一天跑地里一趟,扒开土看看,完了轻轻埋上,棉花出苗后,十分的可爱。该到防虫的时候了,分场送来了O五九农药和四个背式喷雾器。中队长看着瓶子上的大骷髅,他找到李队长研究了一番,李队长选了十二个农村犯人,三个人分一个喷雾器,三天一换人。小猪头深知O五九的烈性,他找到缺心眼少智慧的傻柱子,说这几天的活你的统统地给我干了,补助的细粮大大地给你。傻柱子听了心里这个乐,乐得他一夜没睡好。他心里骂他缺心眼儿。

    傻柱子戴上口罩闷头一气钉了两班。第六天收工时他觉得异常的劳累,晚上打饭回组的路上,他感到腿里的骨头突然软软的,上午分场女药剂师芳玲配药时那轻盈的动作,在他眼前昙花一现。你说是梦吧,不对,从来在梦里没碰上过那么盘亮的妞儿,你说不是梦,为什么腿又不听话。他眼前倏然一片深蓝,他倒在筒道里口吐白沫,十个手指深深地陷在馒头里,眼睛定格在洒满地上的炖肉。

    李队长第一次开了杀戒,他照着猪头的脸上打了四个嘴巴,二十二个手印,有两个在他手上。

    傻柱子住进了总场医院。第二天李队长从医院红着眼睛回到中队,向指导员、中队长汇报了病情。医生诊断是血液中毒,需要大量换血,总场医院没有血库,转院已经来不及了,医生建议由中队犯人献血。指导员深懂时间、血液、生命的转换,他拿起哨子走出队部。

    一百七十个犯人懒懒地站在院子里,指导员用富有感召力的语调讲起了傻柱子的处境,中队长见缝插针:

    “献血的,不白献,休息半个月,外加两斤鸡蛋,一个星期白面……”

    他正说着,从人群里飞出一串话来。

    “我们不配那么高的待遇——不就是血么,献多少我们有!”

    人群开始躁动。李队长听出来了,说话之人——王小宝,他用一种热热的目光看着他,指导员愧然一笑。

    “好!报名的快到队部集合。”

    队部小院里站了五十个犯人,最后由李队长带队,选出三十名体质尚好的犯人组成了预备队。

    李队长模糊了阶级立场,他第一个伸出了胳膊,他的血和犯人的血交融了。输完血,李队长叫过没有验上血的小宝,让他留下陪床,小宝边听着李队长的嘱咐边将他和献血的犯人送出医院。

    李队长刚回到家里,指导员也迈进了他家的门槛,他向李队长的父母讲了他为犯人献血的事,母亲听罢心疼地责怪起儿子。

    “傻儿子,你抽血怎不跟妈商量一下呢?何况……”她看儿子一脸苍白地坐在桌前,没有再说下去,她转过身冲着指导员说,“他要抽,你就让他抽呵?”

    “妈!不关指导员的事,他们根本不知道,是我的责任,对犯人不熟悉,没注意换人。”

    老李头听了老伴儿既唐突又不厚道的话,悻然说道:“你没听懂怎么回事,别瞎掺合。”他看老伴儿投过来不服气的目光,又说,“献血怎了,关键时刻就要挺身而出,抗美援朝的时候……”

    “得得得。”老伴打断他的话,“你是给你们一块当兵的抽血,他是给犯人抽血,你老糊涂了。”

    “我看你才老糊涂了呢,犯人怎么了,犯人不是人,我看有些犯人比外头的人还强呢。”他气冲冲地说完后,脑袋有点晕,他扶在儿子肩膀上,轻轻地拍着他,眼里闪着水光,这光很亮,很亮。老李头已和犯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个年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是无法言传的,是解释不清的。犯人病了,他总要从家里拿去二斤好大米,让得病的犯人熬点粥喝,犯人犯了监规纪律,他也要骂上两句家乡的糙话,急了再加上两脚。去年过春节,队里有些犯人喝酒,一个犯人汇报给他,他随口说了一句:“喝吧!喝醉了就不想家了。”因为这他从中队长降到副中队长,他苦于没有文化,也为儿子没考上大学而惋惜。现在他却感到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并不是一个学历所能代替的,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虽然这希望很遥远,很渺茫,但他深信不移,他觉得儿子那么像年青时的他。不,他谁也不像,他就是他,想到这他出了屋子,走进了他从来没进去过的厨房。李队长和母亲赶紧把他劝了回来。

    指导员瞅着一家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老李头身上,正言正色地说:“这件事情呆会儿回去,我向分场如实反映,我们要抓住这件事向犯人做生动的教育工作,关于补助的问题我也向分场要求要求。”

    “指导员,”李队长说,“这点小事还是不说为好,补助更谈不上了。”他看着父亲,父亲欣慰地点着头。

    午后,温和的阳光照进病房,揉开了傻柱子的眼睛,当他看清两只针头死死地盯住胳膊时,“哇”地一声咧开了大嘴。他从来没遇上过这种阵势。小宝放下从护士手里借来的《大众电影》,点着他的鼻子吓唬道:“再哭,再给你嘴上扎两针!”

    傻柱子瞧着小宝的凶相,不敢尽兴,强抿着嘴吸起了鼻涕泡,小宝看了又恶心又好笑,让他擦擦,傻柱子乖乖地拉起被子抹了两下。正在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看见傻柱子这随便的动作,腻味地说道:

    “懂点规矩不,过两天就让你出院。”

    “我正不想你呢,你们竟……竟制人。”

    小宝喝住了傻柱子,走到护士身边小声而认真地说:“大姐,别理他,他是犯强奸罪进来的,六十岁一个老太太。”他说着用手指伸出一个六字形,“为什么让我看他?中队里他就怕我,要不,哼,他逮谁扑谁。”护士听着侧过身,惊愕地觑了一眼傻柱子那大大的黑眼球,紧扭回头,慌乱地向小宝交待了一下吃药的计量,匆匆地走出监护室。

    傻柱子真的像护士说的一样,第三天出了院,李队长和小宝扶他上了拖拉机,傻柱子嘴里不时地骂着小护士。他懊悔不应该将那点德性抹在被子上,要不他每天晚上都能白吃李队长那半斤猪头肉。他注目着车帮上的小宝,说道:

    “宝哥,那护士对你真好,对我真不够好。”

    “瞧你那德性,谁让你不管人家叫大姐的?”小宝看着那傻劲儿,乐了,骑车跟在拖拉机旁的李队长也莫名其妙地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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