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桂林 食指（一）

一

一入冬，小镇上烤红薯的生意渐渐火了起来，烤红薯的大桶旁边总围着好多人。

到了晚上收摊时，烤红薯的大桶也不弄走，就放在街边，等第二天早上再重新升火。

平常，小镇商业街上总有两个女乞丐，一老一小。老的有四十来岁，小的有十五六岁。她们整天介蓬头垢面，手里拎着个编织袋子，在大街上游荡。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娘儿俩？姓什么叫什么？谁也不去考证，也无需考证。

到了晚上，那个烤红薯的大铁桶里还有余热，而这个大铁炉子就成了这两个女乞丐理想的取暖工具。两个人面对面地搂着热乎乎的大炉子过夜，这样才不致被冻死。

然而，这天天刚亮，有人来派出所报案，说那两个乞丐死了。

接到报案所长张哲带领警官大徐、小李、陈克和女警官陆小青，来到事发地点商业街。

这两个女乞丐的死相很奇特，她们分别立于大铁桶两边，下巴卡在桶沿上，脑袋耷拉在大桶内侧。

女警官陆小青看了看现场，低声对身边的陈克说：“这一看就明白了，眼下正值腊月，到了下半夜，火炉里的火燃尽了，她们也就冻死了呗。”

陈克却寻视着现场，眉头紧锁，没有作声。

这时，所长张哲伸手把那个年长的女乞丐的头扳起来，让她的面部朝天。就见她的双睛突凸，舌头耷拉出口外一截。再看她的脖颈，上面除了有一道桶沿的硌痕外，还有一道明显的扼痕！

张哲示意陆小青：“把她的脖颈拍摄下来！”

这时，陈克转到大桶对面，把那个年龄小的乞丐的头也扳了起来。一看，她的脖颈上同样也有扼痕。

这时天光放亮，周围的人围拢得越来越多。

张哲身边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手举着一枚金戒指冲张哲叫：“叔叔，戒指，这儿有个金戒指！”张哲伸手接过戒指，问她：“哪来的？”小姑娘指指自己的脚下：“就在这儿，我的脚下捡的。”

张哲正举着金戒指仔细地看，这时，从商业街路边的“何记首饰店”里跑过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这老头边跑边朝这边喊：“所长——张所长！我的首饰店被人盗了！”

张哲看了看这个气喘吁吁的老头，心里说：“这老头可真能掺乱！我这儿还没弄清楚，他又来了！”他扭脸冲大徐和小李吩咐：“你们俩留下做善后工作，把这两具尸体拉走，让法医做鉴定。”又冲陆小青招呼，“咱们走，去何记首饰店。”

“何记首饰店”是临街一拉溜五间营业厅。营业厅与往常比，并无什么异样。何老板带领他们从营业厅的角门来到后院。后院是仓库，也是一拉溜五间。是那种老式的房屋：蓝砖灰瓦，清水脊，瓦压稍，出廊插飞，油漆彩画。然而由于年久失修，油漆已见斑驳，给人以颓废破落的感觉。窗户是那种“盖面掐腰步步紧”的窗棂，没镶玻璃，是从里面用报纸糊严了的。而仓库的房门却依然完好无损地锁着。

张哲等人来到后院，他们没有贸然进入房内，都在院子里寻视着。

张哲倒剪双臂踱到库房窗户下面，他仔细地看了看窗户，窗棂完好无损。他褪掉手上雪白的手套，用手指于窗台上抹了一下，他发现窗台上的灰尘并无刮蹭之痕。

陈克沿着院落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异样。他又昂头望了望相邻的东院，东院的西厢房后檐墙上留有一个后窗。这个后窗正冲着这边院子。陈克踱到后窗下，昂头仔细观察。这个后窗的高度就在他的头上一尺多高，伸手可及，墙身一米来宽的地方长着一棵杨树。这棵杨树引起了陈克的注意，这棵杨树有碗口粗细，树干的中间高度正与后窗的窗台相平。陈克心中思忖：“假如是个壮汉，他完全可以爬上这棵树，再伸脚踏上后窗……”

这时何老板在陈克身后说：“东院是九久酒家，这西厢房是他家搁杂物用的，一直没住过人。”

陈克还发现，这西厢房的后窗是用两块长约七十厘米、宽七、八厘米的板条钉死的，上面落满了灰尘。

陈克对此打消了疑虑。

张哲吩咐老板把仓库的保管员叫来。保管员是何老板的闺女，叫何花，二十多岁，身材颀长。她上身穿乳白色的羽绒服，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脚穿一双黑色高筒靴。何花不声不响地打开房门，然后闪于一旁。

何老板正欲迈入房门，陆小青阻止他：“大爷您先别进，让我先照相。”陆小青打开相机，咔咔咔地一通拍摄。

陆小青拍照完，人们这才随何老板鱼贯而入。

何老板清点了一下货物，项链一共丢失五盒，每盒十条。18K金的白金戒指丢失五盒。每盒十枚。21钻坤表一共丢失三盒，也是每盒十块。统共价值二十万元左右。

令人吃惊的是，虽然是夜间失窃，窃贼在偷窃这些物品时，竟是挨着拿的，并没有乱翻乱找，其它物品连动都没动，这证明，窃贼起码熟悉这里的情况，极有可能是内部人所为。

张哲看着何老板把货物清点完，他用手指托了托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死死地盯住何老板的面孔，严峻地问：“何老板，这库房的房门都谁有钥匙？”“只有我和我闺女何花有钥匙。”何老板的神情并不慌乱，他坦然地回答。张哲又问：“是谁发现这库房失窃的？”“我闺女何花。”何老板继续回答，“早晨起来，何花和往常一样，想趁顾客没有来，提前把货物添到柜台上去，省得等顾客来了忙不过来。当她打开库房的房门一看，就发现库房被人盗了。”

这时，女警官陆小青突然发问：“何老板，你的首饰店买财产保险了吗？”“没买……怎么？你们怀疑我是在诈保？”何老板说罢，用一脸的无辜呆望着陆小青。陆小青淡淡地一笑：“没那意思。”她又冲何老板歉意地挥挥手，“只是随便问问。”她心里说：这老冒，脑瓜反应够灵的！

在案情分析会上，张哲首先谈出自己的看法：“就失窃现场来看，首饰店的房门是锁着的。库里除了失窃的金银首饰之外，其它物品完好无损。我想，除了何家父女之外，还有第三者持有房门钥匙……”

大徐打断张哲的话音，晃着脑袋大声说：“这事甭说了，准是这何老冒骗保！”陆小青冲他轻蔑地一撇嘴：“行了我的徐大警官，在现场我已问哩，人家根本就没买财产保险！”“噢……咳，我以为……”大徐挨了陆小青一顿抢白，面红耳赤地低头去摆弄桌上的一支碳素笔。

陈克掐熄手中的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我认为，有第三人持有钥匙。你看，”陈克说着，从桌上拿起陆小青在现场拍摄的照片，“这门鼻上有两根细微的纤维毛，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两根纤维毛证明，窃贼手上戴了手套，在开启门时把手套的纤维毛刮在了门鼻上。再看这张照片，”陈克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用手指着上面说，“这照片上除了何花的脚印之外，还有一双明显大于何花的脚印。这双脚印周围呈模糊状，这模糊的影印状如果让我分析，是窃贼在鞋底粘了报纸！”

小李子听了陈克的分析，把嘴一撇：“嗨，我说陈克，你是不是把窃贼夸得太精明了？哈！”陈克也不急，他把手中的照片往小李子面前一推：“你自个看去，咱们总该相信科学吧！”

照片在桌子上传了一圈，大家看过之后，一致认为，照片上拍摄下来的就是带有报纸的脚印。

会场上出现了暂时的寂静。

人们在狠命地吸烟，室内烟雾缭绕。

陆小青开始剧烈地咳嗽，她用手搧着烟抗议：“弟兄们少抽点行不？再抽我可要罚款了啊！”她嘟哝着起身去开窗子。陆小青打开窗子返身坐下来，随手从桌上拾起小姑娘在现场捡的戒指，“从这枚戒指上看，有没有内在的联系呢……”她嘟哝着，突然提高嗓门问张哲，“嗨，所长、戒指、接班人，那俩要饭的鉴定报告送来了不？”

陆小青的话音未落，外面一阵汽车响，鉴定报告送来了。

张哲拿起一份鉴定报告念道：“作案人系入室盗窃。手上戴手套，鞋底糊有报纸，窃贼为瘦高个，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

人们听了一齐惊叹：“哈！果然被陈克说中了，这个窃贼确实够精明的。”

张哲又拿起另一份鉴定报告：“两名女乞丐均系被人扼喉窒息而亡。凶手左手食指有残。”

“啊……凶手左手食指有残？”陆小青惊诧地脱口叫起来，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她。

张哲目光冷峻地盯着陆小青：“小青，你叫什么？”

陆小青语气低沉：“我继父张北熊，他的左手……可能也有残！”“别说可能！”张哲的语气更加严厉：“干我们这行，没有可能、大概、也许之类的词语，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陆小青坚定地说：“我继父张北熊左手食指有残！”

“是他？张北熊……一个卖肉的屠户……”在座的所有警员都陷入迷惘，屋里又一次出现沉寂。

半晌，张哲开始讲话：“假如凶手真的是张北熊，他有没有作案动机呢？而他杀了女乞丐又为了什么？这与首饰店失窃有没有关联呢？”

陆小青坐正了身子严正地说：“从商业街凶杀现场捡到的那枚金戒指来看，与首饰店丢失的戒指相吻合，同属18K的白金戒指。我认为是同一个人所为。我提议，马上拘捕张北熊！当然，拘捕他我还有一个理由，我继父是凶杀案的报案者，为什么天还没放亮，什么东西还看不清楚，他就发现女乞丐被人杀了呢？我分析，他是贼喊捉贼！”陆小青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脯一起一伏着。

张哲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拧眉思索，他停在陆小青对面，隔着桌子用手指捅捅鼻梁上的近视镜，凝望着陆小青：“我现在向你纠正一下，张北熊在报案时没有明确地说女乞丐被人杀死了。他只是说那俩要饭的死了。不过我想，我们不妨再把张北熊请来询问一下也未尝不可。”

大徐脾气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不就是在商业街那儿卖肉的张胖子吗？我去叫他！”张哲赶忙叫住他：“大徐你等等，让小李子跟你一块儿去。就你那火爆脾气我还真不放心，别再让你弄出点事来！你们俩记住，到了他那儿一定跟张北熊说‘请’，说‘配合破案’！”大徐把脑袋一拨愣：“放心吧所长大人，瞧你这不放心劲儿的。”他说着，和小李子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俩把张北熊带来了。

张北熊人还没进屋，那嗡声嗡气的嗓音先进来了：“……什么事呀这叫，谁一报案就怀疑谁，往后谁还敢报案啊！”张北熊一进屋，大家一看，呵！好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络腮胡须挓挲着，两只大红眼珠子努努着，真和《三国》里的张飞差不多，不愧是个屠夫。

张哲见张北熊那怒不可遏的神态，冲他说：“张北熊，你叫什么叫？协助破案是每个公民的义务。请你来是问问情况，没有人说女乞丐就是你杀的嘛，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工作！”张哲一番软中带硬的话语，使张北熊安静下来。他坐在一只小方凳上，用油渍渍的手掏出一盒劣质的“金杯”牌雪茄烟，抽出一支点燃。

“说说吧，您是怎么发现那两个要饭的死的？”张哲说着，他也点燃了一支烟。

张北熊狠吸了一口烟：“清早，我登着三轮驮着肉，来到商业街。我起得早，市场上还黑乎乎的没什么人。我走到烤白薯的大炉子旁边，看见那俩女要饭的正挨着炉子烤火。平常每回见了她们我都爱逗他们，有时还上前摸摸她俩的咂，总想占点小便宜。今儿可邪了，我冲她俩说话，她俩谁也不言声。我以为她俩睡着了，就把三轮停下，向她俩走过去。我先扒拉那个岁数小的，我一扒拉，好家伙！她丫的叭唧一下扑倒了！身子直挺挺在大桶边。我这才知道，她俩冻死了……我慌忙把她重新扶到大桶边，按原样立好，还把她的脖子卡在桶沿上，这样她才不至再倒下去，我就赶来报案了。”张北熊说完，顾自吸烟。

张哲突然冲张北熊喝令：“张北熊，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张北熊从容地把左手夹着的烟递于右手，又把左手泰然地平放在桌面上：“看我左手干嘛？这只是左手，看吧！”

大家看清楚了，张北熊的左手毫无残疾。而大家也看清了他夹烟的右手，他的右手食指却明显地短了一节，已长成了个“猴头”。

大家还看清楚了，张北熊的手又短又粗，像一根根胡萝卜。而影印件上凶手的手指却像细木棍，又细又长！作案凶手是左手食指有残。

对张北熊的怀疑被排除，立即放人。

这回可让张北熊逮住理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骂咧咧：“这叫什么事呀，我招谁惹谁了我？姥姥的……”

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死寂。2004年11月1日的失窃凶杀案陷入僵局。

小李子不甘寂寞，想打破这僵死的气氛。他转着眼珠子看看陆小青，想拿她逗闷子：“嗨我说小青，我怎觉着这事有点不对头哇！你跟你继父生活在一起，怎么连他那伤残的是左手还是右手都不清楚？”

陆小青的脸憋得通红，吭吃了半天才说：“我爸因车祸死了以后，我妈坐地招夫，招了张北熊为上门女婿。张北熊来我家时间不长，我就搬出去住了。所以，他究竟左手有残，还是右手有残，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反正就知道他手上有残。”

小李子挺不给面儿，仍然穷追不舍：“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你对你的继父张北熊是耿耿于怀呀？”“他不是人，他是牲口！”陆小青手托脸腮，愤愤地说。

大徐见陆小青面带哀怨，心中有难言之隐，就过来打圆场：“嗨嗨嗨，小李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不是刺探人家小青的隐私吗？”

哪知，陆小青却坐直了身子说：“没——事，你们都是我的知己，我正想把心中的郁闷向你们说说哪，我说出来心里更痛快些……”于是，陆小青讲述出自己一段酸楚的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