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良 苹果跟西瓜似的（5）

百年馨香

小蛮腰，按照自己意愿砍了果木树，而且放出风：“当官儿没一个人×的，让她的观光园赔光了血本。砍树建楼，大势所趋，谁挡财路和谁拼。”同时说到做到，让做劈柴买卖的砍个土平。在1000万的诱惑和压力下，她丈夫心脏病日趋严重。终于抢救无效，英年早逝。弥留之际，只将一个食指竖起，意思是1000万，绝不要放弃。

为此 “小蛮腰”把两件事联系起来，告到几级政府。说是只顾阻止她建楼，不管她死活。“树砍人亡”事件上了区长办公会。内部决定：依据“树砍人亡”的事实，杨栗橦主任停职，调出农委，以一般干部身份调往抗旱防汛指挥部。蔡子由副主任候选人名单中拿下，降级使用。板子打下来，等于两个人一撤一降。

几天后，村里也传出来流言：“农委要抄手，观光园就发了，主任和蔡子不作为，是因为要小蛮腰替他们俩偿还楼房按揭，小蛮腰没给那么多钱，这俩小子撒手不管！”出这么大乱子，还有经济问题，.彻查！于是，纪委开始工作。杨栗橦、蔡子提供全家银行账号，提供近一年经济活动情况，提供家庭财产清单。

于是，“上水”成了杨栗橦的家：朋友饮酒侃山来这儿，有私密事儿来这儿，师唱禹疗养也在这儿。最重要原因：璀璨之都已经立项运作。在附近租了房，成立招标办公室，建材，施工，上下水，现代化高科技自动控制，一系列招标都在火热进行中。住在这儿。他随时可以了解招标情况，协助韩总控制局面。

泱泱农业大国，“农”字关注度杯水车薪……与此同时，杨栗橦就是打开电脑，这样“鼓与呼”。

彻查是可以查的，难办的是人还要在这个时候登台献艺。十天后，早有安排的区级文娱汇演如期举行，蔡子在大学剧社练就基本功，有模样，有嗓子，攻程派。会半本儿的《玉堂春》，玩儿票的时候，经常满堂彩。至今还是区农委的“头牌”。按惯例区电视台直播，他必须上。然而，心情不好，唱砸了，无疑有鬼。不仅自己背黑锅，也殃及杨栗橦。唱好了，流言蜚语照样有：得了脏钱，心满意足啊！

“下面由农委蔡子，给大家献上程派《玉堂春》选段：玉堂春好比花中蕊。”时尚女主持人的清脆报幕声敲击着蔡子。他走上台，鞠躬致意，转看乐队。没有化妆，不是彩唱，家伙点儿响起后，依然习惯的亮亮身段，可是开口就唱错了：“观光园好比花中蕊，王公子好比采花蜂。”玉堂春好比花中蕊，唱成观光园好比花中蕊，他居然没意识到，照样行腔走板。因为懂行人不多，有懂行的也没计较，接下来：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如今不见公子面，我那三郎啊！观光园怎不见那蜜蜂儿行。原词“花谢时怎不见那蜜蜂儿行”，又唱成“观光园怎不见那蜜蜂儿行”。虽然程派凄楚低回韵味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唱词错了，自己意识到了，台下也有了反映。借着舞台灯光，分明看见主任拿手帕抹眼泪。加之剧情感染，他一下热泪盈眶。唱不下去了。为不让更多人看见他的眼泪，干脆鞠躬下场。弄得乐队很尴尬。幸亏主持人全神贯注，经验丰富：下面唱词是“悲悲切切出察院，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蔡子同志不唱，就是艺术美，断臂维纳斯的美，感谢他，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不单让我们享受程派艺术美，还献给我们留有缺憾的美……

蔡子没听这些圆场的话，也没敢理会要求返场的掌声。径直奔向普桑，掏出钥匙开车门。“这出是玉堂春还是观光园呀？”他回过头，杨栗橦已经追了过来：“车里聊吧。”

“纪委碰钉子了。”

“咱俩没碰钉子，到哪儿哪儿挨骂。”

“不，他们找小蛮腰核实的时候，小蛮腰反问他们：‘咱不是他们爹娘，不是他们儿女，人家张得开口吗？七尺男儿谁骨头那么贱？人家那铁饭碗还要不要啦？我家账户给你们，随便翻，没关系，当你们家日历牌翻’！”

虽然不是官场老油条，蔡子也明显意识到，今天电视镜头给了杨栗橦好几个。不是“失职贪官”的待遇呀——原来如此！

蔡子：“那是他们的事，我送你回家。”

杨栗橦：“回家？跟我走吧，喝两口！”

蔡子：“我还得开车那！”

杨栗橦：“知道，走吧，给你媳妇发短信，就说我把你拐跑了。”

蔡子：“不行！”

杨栗橦：“不，你必须跟我走！小蛮腰来了，兴师问罪来了，要她的1000万来了！韩总，‘师太’都等急了。快，走吧！”

多年来，杨栗橦一直不会称呼师唱禹，向来当面“嗨”背地“她”代替。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师唱禹让他这么叫之后，他反倒觉得这是最准确的称呼：姓师，我太太嘛！

杨栗橦主任了过不惑之年，与蔡子同一属相，长他一轮。因为自招聘以来，蔡子一直为他所宠，所以总是特别关注。刚才蔡子两处唱词错误，又一次激发了他心底的压抑。他非但没觉得错，反而觉得，这种场合就该这样唱！玉堂春的命运，是这人折来那人攀，生死没人管！观光园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农”字又好了多少？农业大国，有一部像样的农政全书吗？没有！历代摸着石头过河，偶有所得，便载入史册，神的待遇……撤职调出，十几年奋斗付之东流，心底里“鼓与呼”远他而去，是他落泪真正原因。既然唱禹在电话中告知，小蛮腰已经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了，就是攻坚的时刻呀！

离开滚滚车流的公路，普桑钻进绿树掩映楼区。蔡子没有随杨栗橦上楼。站在院子里，呼吸着富氧的空气，探寻着灯光里的法桐和哥特式楼顶。不知为什么，来过多少次了，今天才有此雅兴。至于小蛮腰，天塌有大汉支着嘛！

蔡子走进客厅。久违的菜香味儿扑鼻而来。他知道，这是师唱禹的厨艺。不由得回忆起在她患病前，自己和同事们经常在主任家里享用这口福。晚了，就洗洗睡在另一间屋里。现在一闻便知，师唱禹又在秀她的厨艺了。他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走，书房！”杨栗橦没有注意蔡子表情，根据脚步声，本能招呼一句，便走在了前面。

书房几乎没有书。一个戴白光眼镜的中年男人靠着老板椅，是韩总，他已经剃掉了蓄须，而且刮了脸，显得年轻许多。小蛮腰坐在对面，臂戴黑纱，一副哭相，满脸新寡的忧伤与悲戚，然而目光却依然犀利。直觉告诉杨栗橦：为了那1000万，她要打“亡夫”这张牌了。

丧偶遭遇，杨栗橦深深同情。而且前一段，自己每天都煎熬在那种水火中。但为了逝者，为了世人，怎么说也不能杀鸡取蛋，竭泽而渔呀！一时有些为难。

师唱禹很平静，看一眼丈夫，没言声。指指电脑椅，用稍带吩咐的口气对蔡子说：“坐吧，小蔡”，顺手把一本半寸厚的新书交给了蔡子。好重啊，起码是200克铜版纸彩印，近乎正方形，还是国际流行的开本儿。蔡子提拉着书，凝神盯着“师太”：“闻菜味儿，你好像下厨啊？”“对，做好了，你尝尝吧” 她指指蔡子手里的书，像是在提醒他：这么贵重的书，你应该珍重啊！

韩总站起身，拍拍蔡子，显出与平常不一样亲和。杨栗橦则不然，像是严肃地下达命令 ：“你先看看资料。不明白的师太告诉你，她研读过啦。”转脸又对韩总、小蛮腰道：“咱们仨餐厅谈。”

小蛮腰果然打出了“亡夫”牌，开口闭口要照顾。要政府网开一面，允许她弃果园，上别墅。杨栗橦还想苦口婆心再劝说一番，可是韩总没给他这机会，硬邦邦摊出底牌：“网开一面，不是我们所决定的，100亩地‘农转非’，在中国谁也没这个权利！如果你神通广大，跑来国土资源部批文，1000万，韩某人不眨眼，立马拨给你！否则——免谈！”

“这就是我大老远跑来，央告你半天儿的成绩”

“对不起，只要在中国，不管是谁，我都会这样回答。因为这是法律，作为开发商，我们不敢也不能触犯！”韩总还想习惯地捋胡须，可今天，那个部位成了“老公嘴巴子——不毛之地。” 

“打官腔，你也打官腔…..”

“什么叫打官腔？”杨栗橦突然严厉数倍：“你以为承包地就是你的吗？错！除合同之内的经营权，你不可越雷池一步。可是，你居然置国法与广大所有者合法权益而不顾，伙同不法之徒卖地，私自改变耕地用途！……”

对杨栗橦抱有幻想的小蛮腰，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如此暴烈，打个激灵，坐在椅子上。嗫懦道“也没卖成啊，××棣没打招呼，蔫溜就跑了，韩总也没答应。”

“韩总答应了，或与其他什么人卖成了，你成了什么人？我就不信，没有土地，坐在水泥篓子里数钱能活下去，能千秋万代繁衍生息。到那时候，后代人为了活下去，就得拆除我们现在篓子，那是在拆除我们的罪恶！。你该想一想啦，真正财富是什么？真正缺德是什么？对千秋万代的犯罪又是什么？那绝非简简单单卖地，更不是你信口一说的我们打官腔。韩总都说了，这种开发，富一时，穷万代，不过是水泥篓子点票子的游戏！游戏完了，钱花完了，哭都没有眼泪！”

蔡子翻开书，扉页上是杨栗橦那列宁风格的序言：“恳请同志们注意：这不是大美人儿挂历。是一个现代化农业项目宏伟蓝图！是我们飞赴日、美、以色列考察，农科院专家座谈论证的成果！‘小蛮腰事件’不光是死了一个人，砍了一个观光园的事，它警示着我们：农业，我们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链在锈蚀，在断裂……”

蔡子不爱看这说教的言词，便翻开正文，第一页是全景图：两层楼高，两三万平米一体，世界一流大棚的彩图，气势恢弘，如临仙境！第二页是分棚图：立体化种植的详细彩图：高的樱桃、李子，矮的草莓和许多瓜果。滴着甜，淌着蜜，通肝肺，沁心脾。接着往里看，供电、供水、排污、温控、湿控、防毒灭害、营养供应、电脑监控……每个细节都精雕细刻，如庖丁解牛。连万一纰漏的补救措施也全描画得尽善尽美，丝丝入扣。观光园设计图之后，是民居、街道、古庙、景点、购物区规划图。啊！心的雕琢，血的刻画。图……心图！蔡子感染着，震撼着，他理解了杨栗橦：对小蛮腰周旋的智慧，对“农”字历史和现状的剖析，“瞽与忽”的良苦用心，夜劝韩珏那意犹未尽的激情，与爱妻生死诀别之际的毅然出访……无一不是志士拼死的真诚！他手擎图册，和师唱禹一同快步走进客厅。见小蛮腰还在软磨硬泡，不由得身心打颤，火往上撞，面颊通的红了起来：“现在招标办成立了，各个环节均在有条不紊进行中……” 

杨栗橦觉得话已说透，不要说一个农民，就是一个超人，要她立即放弃巨大诱惑也不现实。便又一次抢过过话头，对小蛮腰说道：“现在可是后半夜了。住不下，蔡子同志开车送你回去。带上一份咱的彩图，到家仔细研究研究。想通了，你来投标。在没有新的政策之前，还先试用7+1。”

 “7+1”应该是杨栗橦的发明：即每亩承包费上调至800元后，小蛮腰拿着100元承包土地来投标，中标后，那700元由韩总补足给村委会。

小蛮腰认准了1000万，看也不看彩图：“什么花里胡哨的，编芭造魔！”

“再谈盖楼建别墅，恕不接待。”韩总起身，下了逐客令。可小蛮腰根本不想离开，又找借口说：“反正他妈没家了，就这儿凑乎会儿吧，天也快亮啦！”师太只得给她安排一个单间。

她出门后，杨栗橦看看韩总和蔡子：“30个钟点后，我可就离开你们，到防汛抗旱指挥部高就啦。这儿……””蔡子明白主任说话的分量，一时踌躇起来：“我还真怕砸了……”

“砸了——锔上。电视转播还感谢你那缺憾的美，维纳斯的美！”师太鼓励着他，完全不像一个化疗的病人，更忘记她也在熬夜。

“锔上好，有死有嫁，我就想啊，拿小蛮腰跟HY锔上。真的，谈判时候，你俩再互相了解了解，有那么点意思的时候，我当小红娘” 

“用你？明儿一块儿干，人家自己就有啦！”师太依然神采飞扬。

不知做梦心中想，还是先兆的灵光，在这一个短短的，近乎打盹的小觉儿里，蔡子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参加HY和小蛮腰婚礼，主任令他献唱京剧。他上台就唱：人甜果，果艳人，新园新果醉新人！新人美，新花红，二度梅香百年馨……

短短的夏夜，转瞬逝去。布谷鸟飞，燕子呢喃。在晓风轻拂的晨曦中，人们开始晨练。蔡子把梦说完之后，郑重地问韩总：“是主任去还是你们自己有？”

韩总没有回答，问杨栗橦：“这个地方是梦乡，谁来谁有梦，你做梦了吗？”

没等杨栗橦回答，小蛮腰急火火地从楼门跑出来，接了韩总话茬：“我做一个梦：这片楼顶的上空，长满了果树，接的苹果都跟西瓜似的，个儿忒大，比星星还多。”蔡子说的梦，她完全没有听到，迫不及待地说自己的梦，是她听人说：梦见瓜，有瓜葛，瓜越大越麻烦，必须在日出之前说破才可免灾。

“那就只有盘古复生啦！”杨栗橦应付着，苦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