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桂林 食指(二)
2002年夏天,陆小青中学毕业了。
她的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准备去报考舞蹈学院,问她去不去。陆小青说她不想去。她说她从电视里看到,那些为歌星伴舞的舞蹈演员,无论她们跳得多么卖力,累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臭汗却无人过问。而那些鲜花、掌声和荣誉全是那个歌星的,陆小青说她可不干那劳而无功的行当。
她一个人报考了警校。
陆小青平常特爱看恐怖片,有同学问她:“小青你爱看恐怖片图的是什么?”陆小青便笑着回答:“刺激,图的就是刺激!”
陆小青在中学时就好舞枪弄棒,酷爱武术,曾在区武术比赛中获少年组武术冠军。
到了2004年夏季,陆小青于警校毕业,回家等待分配通知书。
陆小青的家住在月桥镇南四里路的大回营。她从警校回来没有回家,就径直来镇上找母亲。她母亲在镇上摆摊卖服装。
陆小青从来不会好好走路,不是蹦就是跳,要么就是跑。
还离老远,她就看见路边树荫下的母亲了,陆小青高兴地抡着书包跑向母亲:“妈!妈——我回来啦!”她话语中盛满了清纯,脸上写满了灿烂。
母亲也冲她高兴地问:“哟,小青,你怎么回来啦?”
陆小青向母亲汇报:“我警校毕业了,往后我就有时间帮您卖衣服啦!要不然我就帮您做饭……哟!妈,看您这裙子,后面的开气拉锁怎没拉上啊!”陆小青一手指着母亲屁股后面咯咯咯地笑,一手捂着嘴巴,唯恐笑声从嘴里洒落到地上。
母亲反手摸摸身后的西服裙:“哟,可不是,我说怎么总觉屁股后冒凉气呢!敢情是早晨起来忘了拉拉链了!”
母亲摁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边拉上拉链边说:“今儿也搭上是大集,我已卖出五六件衣服哩!净赚三百多块钱呢!”“是吗?那今儿得给我爸买点酒菜,让他也高兴高兴。”“对了,小青,你在这儿替我看摊儿,我回去做饭,就事再给你爸买点酒菜。”“哎,您去吧,我看摊!”
母亲在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了些猪蹄和鸡腿,准备给丈夫陆成当下酒菜。
陆小青的父亲陆成在一家合资企业当会计,他每天晚上都好喝两盅。
也可能是乐极生悲,母亲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葬送了他的性命。
母亲快到家时,突发奇想:“待会儿我跟他开个玩笑,看看他对我爱得有多深!”于是,母亲在临街的公用电话旁给丈夫打电话。她捏着鼻子,声音齉齉地:“喂?是陆成吗……你媳妇陈招娣她出车祸哩……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岔道口……快来吧,她快不行啦……”
陆成一听,媳妇出了车祸,慌忙归置了账本,向领导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就往出事地点赶。
他们家离月桥镇南不远,中途要经过一座立交桥。陆成奋力登车,气喘吁吁地骑上了立交桥顶。在他往桥下滑行时也没捏闸,自行车越滑越快!
不巧,前面有个妇女骑着一辆小三轮车,正不紧不慢地前行。看看马上就要撞上了,陆成猛地捏闸刹车。没想到自己的自行车后闸不灵前闸灵,前闸一刹,陆成猛地从车座上往前折了过去!
太突然了,致使后面的一辆大卡车猝不及防,轱辘一下就舔到了陆成的屁股!接着就去舔他的腰,舔他的头……
卡车就这么三舔两舔,把陆成舔到火葬场去了。
更出乎人们预料的是,陆小青的母亲陈招娣对丈夫的噩耗却不悲不哀,十分平静而又坦然地处理了丈夫的后事。三天之后,她又出现在服装摊上了。
在陈招娣的服装摊前面,隔着一条甬路就是张北熊的肉案子。
老光棍子张北熊,生就的皮糙肉厚、虎背熊腰。他一边剔肉,一边与陈招娣逗闷子:“嗨我说小青她妈,你这娘俩可够狠的嗨!爷们儿刚死,不哭两声也就罢了,你倒是给他守守孝啊!”“哎哟喂!大兄弟你丫的老礼还挺多啊,都啥年月了还守孝啊!黄泉树下无老少,人死如灯灭!他死了别人还跟他去呀,俺娘儿俩还过不过啦?嘁!”
陈招娣的娘家在密云山里,野惯了,说话就这么个习惯。
“倒也是,”张北熊边说边扭脸看陈招娣,“哎,话是这么说,往后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好过噢!没寻思着再往前走一步?”“是啊,没有女人不算一家人,这没有男人也不算一家人……”
“给,来块后臀肩,回家炖炖吃!”张北熊说着,叭地甩给陈招娣一条子猪肉。
陈招娣一看见猪肉,面上荡漾出笑容:“哟,她叔这可让你破费了!晚上到我那儿喝两盅去!”“好嘞!”张北熊答应着,扯开嘶哑的嗓子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头……”他的歌声让人听了想喝水……
晚上,张北熊吩咐闺女:“小青,快给你叔拿烟沏茶!”
陆小青十分不情愿地为张北熊拿烟递水。
这个五大三粗的张北熊满脸的络腮胡子,浑身散发着杀猪的腥臭气,陆小青腻味死了。
然而,母亲却像一只绿头苍蝇盯在了臭肉上,对张北熊不但不嫌弃,不躲避,反而与他相对而坐,推杯换盏地饮起酒来。
从那以后,张北熊便常弄俩猪蹄或一挂肠子来陆小青家,或炖或煮地弄熟,就在这儿吃喝,每次都渗到深夜才走。
没多长时间,张北熊便托出媒人来上门提亲。这门亲事一拍即合。一个家庭从解体到组合,不到一个月水到渠成了。
陈招娣招了张北熊为上门夫婿以后,她索性把服装摊扔给了陆小青,自己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专门伺侯张北熊三顿饭。
这天晚上,继父张北熊又喝多了。他坐在桌边,用异样的眼光望着陆小青。陆小青正在拾掇杯盘,她只管低头干活,不敢抬头看他。
她把桌子收拾干净,碗也刷了,回到自己的小屋,草草地洗了澡就睡了。
她听到外屋继父在摔杯蹾碗地骂闲篇:“……姥姥的!吃我喝我还不戴见我,烦了我连你们娘儿俩一块儿轰!整天耷拉着脸子给谁看?你她妈的翅膀硬了……”
张北熊骂着骂着,突然不出声了。就听见母亲与他在嘀咕着什么。外屋的声音一低,陆小青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陆小青和同学们到大森林里玩。后来她与同学们走散了,她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大森林了。她累得筋疲力尽,最后,她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喘息……
一只斑斓猛虎向她猛扑过来,用毛茸茸的嘴巴来嘬自己的脸,用舌头舔她的前额!陆小青一声尖叫,醒了。一看,原来是继父张北熊用他那张长满胡须的嘴嘬自己的脸腮!
陆小青情急之下,迅速来了个“兔儿双登”,猛地把张北熊登了出去!只听嘭地一声,张北熊被踹出老远,摔在地上,挺了半天肚子没能爬起来。
陆小青迅速穿上裤子,披上衬衫,怒不可遏地来到外屋。一看,母亲正趴在门框边往屋里窥视!
陆小青全明白了,原来是母亲把她拱手让给了张北熊!羞辱、怨恨与愤怒攫住了她的整个身心!
她怒视着母亲:“妈,你怎么能这么办呀!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她气极败坏地冲母亲嚷,胸脯一起一伏地。
而母亲陈招娣却是一脸的无奈:“你爸他走了,一撒手不管咱俩了,可咱娘儿俩还得生活下去呀,咱们今后的生活来源就指望他了……”“什么?妈——你说得也太轻巧了,他得了手,往后我还怎么做人?我的一生不就毁了吗?”陆小青见母亲不语,又喃喃地说:“咱们是人,是有劳动能力的人。咱们能自己养活自己,干嘛非要依赖别人过日子呢?”
母亲瞪了她一眼:“能养活自己?你说的好听,到了现实生活中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就是得依赖男人,没有男人我一天也不能过。再说了,我的目标不只是能活着,而是要比别人过得更好,更富有,更滋润……”陆小青打断母亲:“你简直是不要脸!”陆小青今天是第一次对母亲这样,是逼的。
从此以后,她不再搭理母亲。这天她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物,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愤懑地摔门而去。她孤身一人,走进了茫茫的夜幕里。
陆小青毅然出走,在商业街租了一间房子,摆摊卖服装。
从此,陆小青的性格大变,变得性情孤僻,沉默寡言;她清纯靓丽的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灿烂的笑容。
只有她在大街上的服装摊旁站立的时候,心境才有所惬意与坦然。她渐渐地发现,这万花筒般的世界很美好。这里有五花八门的买卖人,有高低不同的叫卖声。
在清晨,有上学的孩子们,有上班的工人,人们围拢在早点摊旁,或买上个煎饼,或买上两个烧饼,吃着嚼着,行色匆匆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街上有衣着华丽的富人拉着小狗遛早,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垃圾堆上寻觅食物。
陆小青觉得,站在街边冷眼观潮,揣摸人生百态,世态炎凉,也是一大乐趣,是精神上的一种享受,她最爱看那个褪猪头的小伙子,就见他把一颗黑乎乎的猪头浸进开水锅里,拾出来再一剥,一颗白生生的猪头就褪出来了。他那娴熟的动作犹如在变魔术!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小青渐渐懂得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道理。进价一条裤子是五十元,她竟敢向人家要一百五十元!买主狠狠砍价给她七十元,问她卖不卖?她说她进价就是七十元,她让人家再添点。买主又给她添了五元钱,这条裤子成交。买主喜滋滋地走了,她也暗暗高兴:“这条裤子我纯赚二十五块钱!”
商业街上经常有位七十多岁的断腿老人,他拄着一双拐遛弯。他的拐杖很奇特,一根拐杖的下端装有一根铁钎。他一边遛弯,一边用拐杖底端的铁钎扎地上的废纸。看看钎子上的废纸扎满了一串,就取下来装进身上挎着的布袋里。
这个断腿人蹒跚地走到陆小青的服装摊前,笑吟吟地问她:“姑娘,你妈呢?这些天怎没看见她?”
陆小青踌躇着回答:“我妈……她,在家呢。我放暑假了,闲着也是闲着,替她卖卖服装。”陆小青赶忙转了话题,“大爷,您这条腿是怎么断的呀?”
老人吃力地辗转身,笨拙地坐在路边的一个石墩上:“咳,五十多年前我们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去打美国佬。等到五二年我再跨回来,嗨嗨,就把我那条腿扔在江那边了!”断腿老人说着,笑起来,“像我这样的就不错喽,没把整个人扔在那边算是拣了个便宜!”断腿老人说着,掏出那种劣质的金杯雪茄烟,点燃吸了起来。陆小青又问:“大爷,您现在这么苦,看着别人过好日子不生气吗?”“生气?干嘛要生气?那时我们南征北战地打仗,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吗?我们胜利了,应该高兴才对。”“您是国家功臣,现在国家给您钱吗?”“给呀,政府没有忘记我,每月给我八十块钱哪!”老人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个“八”字。
好么!“八十块钱哪!”在老人心目中,这个数字是多么厚重,从他话语中流露出的是满足与富有,其心理是那么的平衡。而八十元钱在有钱人的心目中又是个什么概念?无非是一顿晚餐或是一场卡拉OK歌厅的消遣而已。
陆小青望着眼前这位老人,他目光矍烁,身板硬朗。他这么一位有功之臣,就靠这微薄的津贴来维持生活。他与世无争,默默地充当一个拾荒者,而且过得那么有滋有味。
陆小青又向断腿老人提出一个问题:“大爷,您说,究竟什么是幸福呢?”
断腿老人吃力地往起站,陆小青赶忙上前搀住他。老人站直了身体:“有时我一个人也想,什么叫幸福呢?后来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吃饱吃好不叫幸福,只要人的心理平衡了就是幸福。”老人又拾起拐杖指着远处的两个女乞丐说:“姑娘你看,她们在垃圾堆上拣到了瓜皮,她们觉得,有瓜皮啃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