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石 河边草青青（中）

工宣队长看外调信的眼睛，从两条细缝，到睁大了眼睛，再到乐开了花，把赵老五给我找来！

赵老五叫日本人全家抄斩了。

有没有叫秋娘的女人？

秋娘解放那年就死了。

她生的孩子呢？工宣队长有点迫不及待，有点声嘶力竭。

饲养室喂牲口呢。

那年月的人们，政治觉悟都高，谁也不敢瞎说。这件事如果工宣队长问的是郑三伯，郑三伯也会这么说，他是党员，更得实话实说了，历史本来就是这样。

饲养室？喂牲口？果真有突破口了，万岁！毛主席万岁！工宣队长疯子一样，他找到了一根稻草，但这根稻草在这个靠吃政治饭的人手里，有能力把它变成一支杀人的利剑，通知全体委员开会！……你还是个党员吗？你的党性哪去了？让一个地主狗崽子喂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的牲口，你的立场哪去了？

临时党员会上，工宣队长有点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已经靠边站了的支书郑三伯。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知道福来子这段小历史，只知道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但他身体里流着的是地主阶级的血！明天召开群众大会斗争地主狗崽子刘福来。大会结束后，你做检查！

叭！门一摔，临时党小组会结束了。工宣队长亢奋地走了，布置他明天的会场去了。

红卫兵小闯将是从通州火车南站接来的，全国红卫兵是一家，天涯海角，四面八方，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红卫兵。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哪里有阶级斗争，哪里就有我们，再强大的敌人，也会被我们的铁拳打倒！

一辆军用大卡车，拉来了30多名来串联的红卫兵闯将，别看年岁小，整人、斗人、开批判会，个个都是强将。批判大会要开，就开个空前绝后的，规模要大，特别是河靠子村这样的死角，工宣队长信誓旦旦，豪气十足。各个方面的领导请来了，前几任的工宣队长也被请来了，让他们看看，河靠子有没有阶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就有阶级斗争。主席的教导何等英明，阶级斗争不深挖不行，再给我半年时间，保不齐能挖出个美蒋特务加电台。工宣队长趾高气昂，心情亢奋到了极点。

批判大会如期举行，福来子惨了，可怜的福来子，头上戴顶大帽子，上面写着，我是地主。脖子上用铁丝吊块大黑板，上面写着——我是地主狗崽子刘福来。河北固安忆苦思甜的人来了，是一个比福来子还小的小丫头，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一看就知道是个标准的红卫兵小闯将。她自报家门叫李卫红，言称替妈妈来忆苦思甜的，刚才还横眉竖目的她，立马像话剧演员似的进入了角色，此时声泪俱下，哭诉了她妈妈受刘凤梧欺压的深仇大恨，最后来到福来子面前，一指福来子，你小子跑到这来了，跑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上去就给福来子俩大耳光。福来子低着头，任凭着李卫红的撒野。因为昨天深夜郑三伯找到他，告诉他，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就当自己是个哑巴，天总有亮的时候。

要论这次批判大会规模之大，惊动的社会各个阶层之广，据说比河北固安县刘家村，开斗争地主刘凤梧大会规模还大。批判大会结束后，这位工宣队长坐火箭直线上升，被提升为县文革副主任。由于此人热衷于文攻武卫，挑拨群众斗争，造成人员伤亡，因此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被开除党籍，判五年劳动改造，当然这是后话。

福来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刘姓整惨了，饲养室，红卫兵不让住了，河神庙被拆了，难道人间就没有我福来子的生活空间了吗？福来子，他恨死了福来子这三个字，特别是再加上个不能容忍的刘姓。村子里平常只有郑三伯和他说几句话，郑三伯由于立场问题，被夺了村支书的权，现任书记是一位善于投机的小学校长，姓赵。从此小小的河靠子村不安宁了。郑三伯从家里拉来几根木料，无言地在赵老五家那被日本鬼子放火烧焦的废墟上，盖起了房子，许大爷、于福、老郭头等几位也来帮忙，张二婶叫儿子推来500块砖，河靠子村自打建村起，就订下了这不成文的规矩，一家有难大家帮，人们在无言的状态下劳作着。只有砖头瓦块撞击的声响。

两间房子盖成了，赵书记来了，郑三伯！你们聚众给地主狗崽子盖房子，你的党性哪去了？留神开除你的党籍。

郑三伯正色道，赵书记，我可为你着想，为你的前途着想。福来子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可是咱县文革副主任在咱河靠子抓的典型，副主任就是靠这个典型升的官，你要是把县副主任抓的典型给逼死了，有你的好吗？你看着办，福来子反正三天没吃饭了。

几句不软不硬的话，使赵书记茅塞顿开。对！不能饿死了，福来子是阶级斗争的活化石，给你。说着赵书记从兜里摸出个毛主席语录来，从扉页处拿出十元钱，五斤米票，递给郑三伯。完活后给狗崽子买点粮食，饿死了撤你党籍！说完皮笑肉不笑地走了。

房子盖好了，好心的人们拍拍身上的土，无言地走了，郑三伯把福来子从一个烂草垛里请出来，搬进了他的新家，福来子抱着郑三伯哭了。

三伯，这是怎么了？这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这世道怎么活，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郑三伯紧紧搂着福来子，眼里闪着泪花，孩子，你可不能想到死，我们都死了，他们才高兴哪！死可是逃兵。你看！院里那棵枣树，日本鬼子用刀砍它，它不死，用火烧它，这不，又活了，它就像赵老五一样，人虽死了，但他的精神永远活在河靠子人的心里，他死了吗？没有！他像这棵枣树一样，刀劈不死，火烧不死，枣树活着为了什么？它就像赵老五活着一样，它亲眼看到了小日本灭亡，人民胜利！孩子，人不能遇到点挫折就想到死，天有黑的时候，就有亮的时候，历史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的。

一个老共产党员，用朴实的话语，拨动着福来子的心，活着，好好活着，天亮的时候，就是那些跳梁小丑们的末日，活着，好好活着。

从此，福来子变了，每天清晨，当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那把大扫帚在他的驱使下，把河靠子村从东扫到西，当人们都去上工的时候，他就推着大粪车，一家一户掏厕所，晚上到村支部，报告一天的思想情况，整天提心吊胆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批斗，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成了一个木头人，就是二蛋从城里休假回来，找他谈天说地，他也乐不起来，从心里再没有了往日那说不完的话。临走，二蛋递给他五元钱，让他买包烟抽，他机械地说谢谢！没把二蛋气死。他就这样木讷讷地生活着，过着辛酸苦辣的十年狗一样的生活。一个出生在风天雪夜里逃难的苦孩子，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苦孩子，靠吃百家饭而活过来的苦孩子，地没一垄，房没一间，破落的河神庙是他的栖身之地，那奔腾的潮白河是他一年三季的粮仓。世态不公，老天爷不公，这代价也太大了。二蛋的儿子都五岁了，他还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生活在那间众人帮忙盖的小屋里。白天到生产队上工，一天里说不了三句话，也没人敢和他说话。他是黑五类、坏分子、大毒草，只有郑三伯隔三差五地来看看他……

拨乱反正，四人帮倒台，拨去了天上的乌云，用郑三伯的话说，天亮了。

一天，从河北固安来了五个中老年妇女到河靠子村，进村就找村委会，村长刘满仓接见了她们。五位妇女，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说得刘村长脑袋发涨，最后才明白大意，这五位妇女是河北固安县人，都是刘凤梧的女儿，刘凤梧已年老作古，现在落实的政策，退还文革期间扣押没收地主的部分财产，这五个老姐妹是找弟弟刘福来，到固安主持分刘凤梧家产的。刘凤梧家财万贯，虽然土改分了他的浮财，但还有房产好几处，连四九城都有他家的买卖字号。古玩字画听说都有专门的庭院来储藏。要么刘家怎么号称京南第一家呢。村长闻此，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马上派人去找福来子。福来子来了，脏兮兮的，愣愣的，显得比这五位姐姐都老。

村长您找我？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给你介绍一下，这五位是你在固安县刘家村的老姐姐，她们请你到固安县刘家村，分刘凤梧的家财。刘福来，你可是一步登天呀！赶明儿……

村长的话还没说完，好像突然间平地打了个炸雷。别说了！我他妈的听够了！我今天郑重地向河靠子老少爷们宣布，从打今儿起，谁要说我姓刘，叫我刘福来，或者福来子，我操他八辈祖宗，跟丫挺的玩命，动刀子！

那管你叫什么？村长小声地问。

以前大伙有叫我福来子的，有叫我三屁虫的，打今儿起，老少爷们，您！您就如同福来子死了，看得起我的，您叫我一声三屁虫，我心满意足了。看不起我的，您就如同碰到一条没毛狗，别搭理我！我这儿谢谢了，打今儿起，我三屁虫开山立规，我就是姓三的祖宗！他用手一指那五位女人，分家产，那是你们家的破事，跟姓三的爷爷无关，该滚哪儿滚哪儿凉快去！别找姓三的爷爷烦！一转身走了。

潮白河的上游密云县修了一个大水库，是防洪排涝和供北京人民生活用水而修的。开始还断断续续地放点水，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后，水不放了。潮白河断流了，满河床成了荒草滩，只有每年的雨季，潮白河才能见到大小不等的流水。

从联产承包到分田到户，好的富民政策一个接一个来，农民一心发家致富，整个社会逐步步入小康。分田到户，剩余的劳动力怎么办？到城里去打工，到乡镇企业去发展，在家里跑运输，搞养殖。农民从此没了农闲，天上不会掉金元宝的，只有勤劳才能致富。当时的口头语是“全党全民齐努力，一心一意奔小康。向万元户进军！”

赵县长为了发展全县的养殖业，给河靠子村困难户三屁虫送来五只纯种小尾寒羊，银行无息贷款。以潮白河草茂水肥为依托，号召当地大力发展养殖业，三屁虫全村第一个贷款买羊，第一个报名上农民夜校扫盲，一时成了新闻人物。人逢喜事精神爽，好日子连连不断，你家养羊，他家养牛，郭老头的儿子养起了驴，于福家光鸡笼钱就向银行贷了两万。

二蛋的媳妇兰花，也放了一群羊，这个来自山清水秀的贵州的姑娘，放的羊不比别人家的羊长得慢，鞭子一甩叭叭的，虽然生过两个娃儿了，那嗓音敢和当年的刘三姐比高低。放羊鞭一甩，山歌就唱没个完，能把河滩里放牧的汉子们唱弯了腰，三屁虫一天听不到兰花的歌声心里就痒痒，像缺点什么似的。

潮白河变成了一条小溪，满河床长着各种各样的草，今儿牛羊吃过的河滩子，明天又是绿油油一片，三屁虫话多了，四十岁的他，才尝到天亮了的甜头。

可是一件小事，又让三屁虫苦恼了好些日子，让他无法做人，多亏了这事只有他和兰花俩人知道，要是有第三者知道，以三屁虫的个性，和郑家父子的交情，三屁虫非得羞得上吊寻死不可。

三哥，是兰花对三屁虫的称呼，每当兰花遇到三屁虫，大老远就叫一声三哥。叫得三屁虫心里痒痒的，他喜欢听兰花的歌声，更喜欢听兰花叫三哥。

一天傍晚，两拨羊撞到一起，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后面的三屁虫突然发现，从兰花的右面裤子兜，钻出一条小蛇，三屁虫心想，准是兰花在草滩子上放羊时贪睡，裤衣兜钻条蛇都不知道，幸亏蛇不大，北方人从心眼里就怕蛇，个大个小都一样怕。三屁虫怕兰花害怕，心想从兰花裤兜里抓出蛇时再告诉她原因，主意已定，三屁虫紧走两步，来到兰花身后，说声前边怎么了！兰花往前一望，三屁虫就下手了，手进去了，却没抓到蛇。一个老光棍子怎么知道，男人的裤子方便口在前面，女人裤子的方便口就不一样了，在右侧，三屁虫的右手伸进兰花的右裤兜时，却鬼使神差地触摸到了兰花的隐私处。你！兰花张大了嘴，愤怒地望着三屁虫，她做梦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她每日里三哥长，三哥短叫的三哥，会干这种事。没抓到蛇，却摸到了那……东西。三屁虫心知坏醋了，坏醋了，他忙抽回手，脸涨得红红的，用手指着那大油脑袋，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没……没坏意，我看见你兜里有条蛇，怕说出来吓着你，想先抓出来，再告诉你，谁知……该打！该揍！该抽！当着兰花的面，叭！叭！叭！着实抽了自己三个大耳刮子。听了三屁虫的解释，兰花愤怒的心才平静下来，心里才好受了点，本来在她心目中的三哥，不是那种不学好的人。咳！三哥，你说这蛇呀！兰花随手从裤兜里抓出一条尺来长的菜花蛇，我们贵州，有人的地方就有蛇，蛇是我们贵州人生活的好朋友，我现在用它乘凉呢，没事的，说完又把蛇放进裤衣兜里，兰花赶着她的羊群，没事似地走了。三屁虫呆呆愣了半天，摸什么不行，偏偏摸到那了，人家郑家父子老少，是咱长辈，是咱兄弟，不应该啊，硬是又给了自己俩大嘴巴。从此，早起、牧归，两拨羊再也碰不到一起了。三屁虫有意躲着兰花和她的羊群。

二蛋出事了，据说工地发生火灾，身为架子工工长的二蛋，从楼的落水管爬上六楼，救下七个被困在火海的工人兄弟，当他最后一个从阳台上往下撤时，火烧到了阳台，烧断了绑在阳台上的绳子，二蛋从半空中落到地上，命保住了，却摔坏了脊骨，除脑袋没毛病，脖子以下都瘫痪了，成了一个废人。三屁虫听说后赶到郑家，望着床上的二蛋，他哭了，从娘胎来到这个世界，这是他第三次大哭。第一次是娘生下他的时候，第二次是文革委屈，这是第三次，他哭他这和自己一样苦命的兄弟。他哭着回家，拿来一万元钱给了郑三伯，郑三伯眼里闪着泪花说，孩子，钱对于二蛋的病是没用的，国家的钱花海了，最好的专家都请到了，你二蛋兄弟就这个命。二蛋兄弟是替自己去的，如果当初二蛋不替自己去当工人，二蛋就不会出此大事，我真对不起二蛋兄弟，他心里像压了口大锅。从此，三屁虫又像文革时期的三屁虫一样，沉默寡言了，哑巴一样，对付不听话的羊，鞭子找齐。

大个 (三屁虫羊群中的头羊大公羊) 这些日子也学坏了，起了歪心，长了花花肠子，对本家羊群里的母羊好像没了胃口，那对死羊眼老是盯着兰花那拨羊群，原来，大个看上了兰花家的小母羊艾艾。艾艾是个处奶子（头一次发情的小母羊），现在讲究科学养羊，头一次发情的小母羊，虽然进入了发情期，但由于小羊在喂养时，主人添加饲料使羊长得膘肥体壮，表面上进入了发情期，其实身体内部构造，某些地方还没发育成熟。这时如果过早地交配，羊羔成活率低，单胎率高。母羊又有个天性，一般头胎羊产几个小羊羔，往后再生产时就产几个。所以科学养羊的家庭，一般不急于交配处奶子羊。等到第二个发情期来到时，再交配。

艾艾天生是个美羊胚子，浑身如脂的雪花，白外衣披在它那高挑的身躯上，四肢跑起来一跳一跳的，两个不大不小的金黄色的圆圈，正好均匀地把眼睛盖上，从哪边看都好像戴副变色镜，难怪大个看上了艾艾。进入发情期的处奶子，一般放在家里，隔离个六七天就完事了，艾艾放在家里，离开了羊群，还有点不适应。就咩咩咩地叫个不停，叫得在家养病的二蛋听了心烦。第二天早起放羊时，兰花就用根绳子牵着艾艾走，到了牧草的河滩子，兰花的牧羊鞭就没闲着，艾艾身体那特殊的气味，诱得本族羊群中的那几个大公羊，没死赖活轮着个来捣乱，喊来大黑来帮忙，大黑龇牙咧嘴，一副玩命的架势，才把这几个大公羊圈跑，才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