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夫 桃花三劫(三幕话剧)（第 三幕 下）

罗  明 （沉默有顷，白）这些话让我感到恐惧，像一股寒风从阴森森的洞口吹出来，我浑身发凉，这寒凉也渗透到我的骨头缝里了。这些话又像一把尖刀插进了我的骨头缝里。我疼，刻骨铭心的疼，从里面往外疼。多年以来，我没有怀疑过我自己。我总认为我在发愤图强，我认为我的目标是崇高的，我认为我是为爱在体现人的价值。可是……真的像她所说的吗？我真的是如此卑鄙龌龊的无耻小人吗？难道这些年我的奋斗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恨，为了报复吗？如果不是为了爱，我为什么还要娶你？如果真的是为了爱，我为什么还要娶你的女儿？如果是为了报复，我为什么那么渴望地与你结婚呢？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我为什么要用我的成功、我的财产做赌注呢？我说过，终归会有一天，我会让你回到我身边来，难道这不是爱吗？我也说过，终归会有一天，我要让你承认，你当初扔掉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金子，难道这不是报复吗？我不知道……为了爱，我放弃了自己的职业，下海疯狂地赚钱，我认为值得。可是如果是为了报复呢？报复谁呢？报复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用大半生的精力去报复一个女人，值得吗？这还算是个男人吗？那么我的奋斗还有价值吗？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是罗明吗？罗明是谁呢？到底谁是罗明呢？难道这个世界上有两个罗明吗？一个是爱秦玉珠的罗明，一个是恨秦玉珠的罗明；一个是千方百计要得到秦玉珠的罗明，一个是处心积虑要报复秦玉珠的罗明……罗明啊罗明，伟大的罗明，卑鄙的罗明；智慧的罗明，混蛋的罗明；成功者的罗明，可怜虫的罗明……

       〔周嫂提着瓦罐进来，见到了秦玉珠和罗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秦玉珠  罗明，你想明白了？

罗  明  不，不……我不承认，我不能承认。

秦玉珠  你不愿意承认。

罗  明  即使是报复，也是为了爱。我是为了爱而报复的，报复是为了重新得到爱。

秦玉珠  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

罗  明  一点儿也不滑稽。一个诗人说过，爱是什么？爱是一种能生成恨的感情。

秦玉珠  这是哪个诗人说的？

罗  明  一时记不起来了，就算是我说的吧。

秦玉珠  你确实是个诗人，我没忘记。

罗  明  爱和恨就像足球场上的足球，抢到它却是为了射进对方的球门；为了把球踢给对面，又必须把它抢到。

秦玉珠  罗明，你让我又看到了四十年前的你。

罗  明  哈哈哈……很高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嫂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罗  明  既然你把我看得那么透彻，为什么现在还来看我？

秦玉珠  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得了一种可怕的病，需要做个大手术。

罗  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秦玉珠  我不是同情你，我是来向你谢罪，我怕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

罗  明  为什么这么说？

秦玉珠  追根寻源，还是我害了你。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折磨，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

罗  明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那部诗稿交给军宣队。

秦玉珠  你那部诗稿是我编辑整理的，我一直当作宝贝一样地珍藏着，把它视作我们爱的见证。

罗  明  这我知道。

秦玉珠  你那里有一首歌颂海瑞的诗。

罗  明  就是因为这首诗他们把我打成了反革命，说毛主席在批《海瑞罢官》，我在歌颂海瑞，说我跟毛主席对着干，这罪名谁担当的起？

秦玉珠  是那个畜牲欺骗了我，他跟我说，吴晗写《海瑞罢官》是为了给彭德怀翻案，吴晗是别有用心的。其实历史上的海瑞是个清官，是个好官，历史上的海瑞跟吴晗写的海瑞是两回事。我佩服他的辩证理论，为了证实他的正确，也为了炫耀你的才气，就把你那首诗给他看了……

罗  明  小蕊说你很天真。

秦玉珠  你为我的天真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你还记得你那些诗吗？

罗  明  统统忘却了。

秦玉珠  我今天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把那部诗稿还给你。

罗  明  那诗稿还在你手里？

秦玉珠  去年春天我们组织返校，在学校的档案馆里，我意外地找到了那部诗稿……

罗  明  拿出来，快让我看看我那些“罪证”。

秦玉珠  小蕊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罗  明  小蕊知道她是我的女儿了吗？

秦玉珠  我都告诉她了。

罗  明  天呀，我还有什么脸见她呀？

小护士 （进来）奶奶，啊……大妈，手术单拿来了，您快签字吧……

〔秦玉珠转过身。〕

小护士  您……您不是……罗明先生，刚才那位大妈呢？

秦玉珠  什么大妈？

周  嫂 （抱着瓦罐进来）来了来了，我在这儿呢。我在外面等半天了，怕这鸡汤又凉了，我一直抱在怀里，罗明，你快喝吧，我给你倒……

小护士  大妈，你先在这手术单上签字吧。

周  嫂  等等，我先把这鸡汤倒出来。

秦玉珠  周嫂？你是周嫂吧？

周  嫂  啊……是，我是周嫂……

秦玉珠 （伸出手）我是秦玉珠，我们见过面的。

周  嫂  是啊是啊，见过面。四十多年了……你一点儿也不见老，你看我，一根黑头发都没了。

秦玉珠  我这头发也是染的……我看你身子骨还挺硬朗……

秦小蕊 （抱着一摞新书进来）妈妈，妈妈，书出来了，你快看看吧，这书印得可漂亮了。

罗  明 （激动地）小蕊，这是小蕊吗？

       〔秦小蕊把书交给秦玉珠，走到罗明面前。〕

罗  明  小蕊……

秦小蕊  爸……爸爸……

       〔罗明将秦小蕊紧紧地搂在怀里……〕

罗  明  孩子……我的孩子……

小护士 （问周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嫂接过小护士手里的手术单。

       〔小护士出去了。〕

秦玉珠 （把一本书交给罗明）看看，这是你的大作。

罗  明 （接过书仔细看着）《罗明诗稿》，秦玉珠编注……你把它出版了？

秦玉珠  算是给你平反昭雪吧。

罗  明  好，太好了……谢谢，太谢谢了……让我说什么好呢？

周  嫂 （举着手术单）罗明，护士催着签字呢。

罗  明  啊……那麻烦您就签个字吧。

周  嫂  这字我不能签了。

罗  明  哦……

周  嫂  我刚才在外面听半天了，别看你们一直在争吵，我还是听出了你们的情义，你们之间的情义太深了。要说亲人，你们才是真正的亲人。这字，还是让玉珠签吧。

秦玉珠  不不周嫂，你们毕竟夫妻过一场，你在上面签字是应该的。

周  嫂  我懂我懂，我们早就离婚了，早就不是夫妻了。这字还是你签吧。

秦小蕊  我来吧，让我签吧。夫妻可以离婚，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可我是她的女儿，我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亲情是不能改变的。

周  嫂  啊……对对，小蕊说得对。打你一进门，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罗明的女儿。你是最有资格签这个字的，给。

       〔秦小蕊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小护士推着手术车进来。

       〔秦小蕊将签好字的手术单交给小护士。

       〔小护士仔细看了看手术单。〕

小护士  罗明先生，医生说马上手术，请你上车吧。

罗  明  等等。（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签好的一份遗嘱，已经经过公证了。这遗嘱上说，谁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就是我全部遗产的惟一继承人。小蕊，拿着。

秦小蕊  不，我不要您的遗产。

罗  明  那你要什么？

秦小蕊  我要爸爸。我要您平平安安地进去，平平安安地出来，我们等着您。

秦玉珠  对，我们等着你。

周  嫂  等着你，你没事的。

秦小蕊  爸爸，坚强些，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出来的。

       〔罗明与秦小蕊击掌。

       〔秦小蕊扶罗明躺在手术车上。

       〔小护士把罗明推出了病房。〕

秦玉珠  罗明，我们等着你。

周  嫂  我给你留着鸡汤呢。

秦小蕊  爸爸，我们等你平安地出来……

       〔罗明挥着手向众人告别……

       〔幕徐徐落。〕

                                                         2007．1．21  三稿于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