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文身（外一篇）刷    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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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许多年里没有显山露水地做成什么大事，但许多人引以为自豪的大事里却有我的心血。例如在田家庄与柳家营之间修建全县唯一的休闲游乐场所——月亮湾乐园，从提建议、跑立项、忙设计到组织施工，差点跑断我的两条腿。可到占地四百亩（当然不是良田）的园林开业剪彩时，没有谁知道我是谁。剪彩是县长的事，当然轮不到我。所有的致词和讲话，也没有提及我的名字，我还能理解，一个三十年一贯制的副科长，即使累死了，干的也是该记在领导功劳薄上的事。令我难以理解的是，领导与各界人士举杯同庆的时候，我却被指派去端盘子和擦桌椅。我感到窝囊。

月亮湾乐园建成后，撤县设区，所有的官员都升了半格。我原以为差两年就退休了，怎么着也得给个正科待遇吧？不料领导说，这么大岁数了，回家待着去吧，工资照发。我忽然间成了闲人，就每天围着月亮湾转悠。转着转着，就发现它在起变化。里面不但有了园中园，而且来了一些浓妆艳抹的姑娘。路人告诉我，那叫小姐。我当然知道那叫小姐，这年头谁不知道那叫小姐啊？据我观察，这些小姐档次不高，大概北京那个叫做天上人间的地方，没有一个这等货色。幸亏田家庄和柳家营两个村的老书记都死了，不然的话，这里就会狼烟四起。据说这个地方改制了，企业化管理，并且多元发展。看上去有点乱，乱就乱吧，一个闲云野鹤，操那个心干嘛？大半生为别人活着，而今夕阳西下，也该活活自己了。我想。

既然想开了，我就购置了一副鱼竿和一对核桃。上午在河边钓鱼，中午在家闷二两白酒，下午手里揉着核桃绕月亮湾散步一圈，倒也自在。这天散步经过月亮湾北门时，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板恰巧钻出宝马轿车。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对刚下车的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耳语了一阵，就见女人朝我走来。我正茫然着，她拍拍我的肩，甜甜地一笑，说，不认识我了？哥！我眼前一亮，雪花飘！忙说，你是薛华。她拉过胖老板给我介绍：这是我老公，李献武，还记得吧？我说记得，就与李献武握了手。没容我多想，他们就将我装进轿车，一直带进了月亮湾的深处。在一个园中园门口停了车，李献武告诉我，这是他们夫妻俩经营的中老年娱乐中心。进了待客室，雪花飘吩咐左右沏茶上烟，格外热情。我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抽着烟、品着茶，开始与雪花飘叙旧。雪花飘说，哥呀，我在田家庄插队那几年，只有你拿我当人呀。原本想回村看你，后来听说你去政府做官了，就没敢去。我和献武都是名声不好的人，不能给你带去不良影响哟。我说，往事不堪回首，这辈子一事无成哦。李献武站起来说，烦心的事不提了，夕阳无限好，往后你就尽情享受生活吧。他朝门口喊了声春月，就从门外飘进一位靓姐，年纪约在二十岁上下。李献武拉我起来说，让春月给你做做保健，她是我这儿最漂亮的按摩师，活儿也好。我说不，我天天散步，腿脚都没毛病。雪花飘说，哥呀，这都什么年代了，非得有病了才保健呀？又不收费，你怕我们春月累着呀？我正在犹豫，春月拉起我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听李总讲，你是个很棒的老干部，人老心可不能老哦。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缕缕香气，怪怪的却不刺鼻。面对美妙的诱惑，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勇气。

在一个四壁皆白的房间里，中间隔着一道有鸳鸯戏水图案的藕荷色挂帘。挂帘外边放着一张窄窄的软床，春月让我脱了外衣躺在上面。随后，她便脱了外衣走过来给我按摩。我见她只穿着简单的三点式，祼着一条白嫩的身子，顿觉浑身热血沸腾，下身的阳物不由地挺立起来。她用那双柔软的小手握住了我的小家伙，俯下身来贴着我的脸问，它叫啥名字？我说不知道。她说，就叫老干部。我说，你这丫头学坏了。她又拉住我的手去摸她的私密处处，说知道我这儿叫啥吗？我说不知道，她说，叫娱乐中心，明白吗？我说，刚刚明白。她说，既然明白了，你还等什么呢？我就跳起来抱起她进了挂帘里边。那里有一张宽大的床，我与她就在床上滚在了一起。我把憋了大半生的邪劲全都用上了，她很快就快乐地叫了起来。我喜欢听她的尖叫，这种叫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与我那个养猪出身的妻子过了三十多年，从来没听她这么叫过。我很快乐。正快乐着，就听院里传来一阵复杂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说，是不是警察来了。春月笑道：哥呀，你真是胆小如鼠。警察来了也没事，李总他们早把关系疏通了。我悬着的心刚要放下来，警察就破门而入了。有好几个大盖帽站在我们面前，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才知道是上边下来的人，于是浑身颤抖起来。一个警官说，把衣服穿上跟我们走。我和春月穿好衣服出了房间，就按要求抱着头脸朝墙蹲了下来。与我们蹲在一起的约有五六对男女。我侧目偷看一下，男的都是熟人，有的是乡里退居二线的老领导，有的是村里刚上任的村主任。我后悔极了，大半生清清白白，没想到老了却沦落为嫖客，身败名裂。

雪花飘大呼小叫地与一个警官争吵着，意思是不要把人带走。李献武倚着墙在摁手机，好像是在发短信。僵持了十多分钟后，又来了一辆警车，为首的警官我认识，是区公安分局资深副局长王大筐，田青青的丈夫。经过交涉，除我和春月之外，其他嫖客和小姐就被先来的警车带走了。王大筐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站起来吧，老兄。我与他从没打过交道，只是在公共场合见过他，没想到他却认识我。我不清楚这中间是怎么回事，就脱口说了声谢谢。王大筐嘿嘿一笑，说，谢什么呀？要说谢，应该是我得谢谢你。我两眼茫然，如坠云雾之中。

李献武见王大筐把手下人打发走了，就拉着他和我回到待客室，继续喝茶聊天。雪花飘支走了服务人员，亲自沏了一壶金山银针。她说，这种茶现在不新鲜了，可倒退四十来年，全国一年就产几斤，是毛主席用来招待外国元首的茶。李献武说，少说那些陈谷子滥芝麻，赶紧想辙捞那几位难兄难弟吧。王大筐接过话茬说，想什么辙呀，破财免灾呗。李献武说，先喝点茶，败败火，那个事一会儿到酒桌上再议。王大筐说，咱丑话说在前头，所有的事都不能让田青青知道。我惊讶地看着他，说，你们不是夫妻吗？王大筐就笑，说，你以为夫妻就是保险箱啊？别忘了，她还是区纪检委书记呢，你还不了解她那股狠劲呀？我说，那时候她还年轻，几十年了，人总是要变的。王大筐说，狗改不了吃屎，猪改不了哼哼。假如今天的事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找你谈话的。我说谈就谈吧，无非是背诵几条准则呀什么的。王大筐摇摇头，说，她对别人可能这样，对你就不这样了。她会说，你年轻的时候该浪不浪，老了不该浪了你倒浪了，真叫人家寒心哟。李献武和雪花飘听了哈哈大笑，我却笑不出来。

我本来不想与他们一起喝酒，但一想到人家帮我摆脱了尴尬，而且为我保住了脸面，也就没有逃避的理由了。席间，这三人的手机从没消停过，我从他们通话的内容里听出了些门道，关系网织得足够密实。酒后，雪花飘开车送我回家，沿着河边走，也就勾起了许多往事。她告诉我，李献武因为那次动刀子坐牢，抓他的就是王大筐。两个人都仗义，也就成了铁杆的朋友。近些年，王大筐没少帮献武平事。田青青知道了又管不了，就很生气，于是后来就经常刷夜，故意冷淡他。我说，田青青也刷夜，这是我没想到的。雪花飘说，你别往歪处想，现在所说的刷夜就是整宿地上网，泡在网上。我忽然想起了王大筐说该感谢我的话，问雪花飘知不知道怎么回事。雪花飘说，这小子一辈子搞刑侦，对田青青的经历能不搞个一清二白吗？他知道你与田青青有过短暂的恋爱关系。你没给他戴上绿帽子，他能不感谢你吗？我把目光投向车外，就见月色朦胧，河畔的庄稼稠密而挺拔。这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明天就学电脑，学会了就上网，一定要瞧一瞧田青青刷夜的内容。

我的想法最终没有实现。三天两头泡在月亮湾里，不是打牌下棋，就是做保健，哪有闲心学电脑呀。再说，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区关心下一代协会的副会长，尽管没有硬任务，总还要在一些公共场合讲话的。既然讲话关系着下一代的健康成长，就不能信口开河，所以要时时留意上边的宣传口径，不敢懈怠。虽然上网的想法没有实现，却还是与田青青见了一面。田家庄小学搞校庆，自然要邀请曾在这里读过书的成功人士出席，以印证学校的光荣。田青青是区领导人之一，当然会是校庆的首席贵宾。我算不上领导，更算不上成功人士，可关协的工作与学校挂着钩，也就借光成了贵宾之一。我与田青青并肩坐在主席台上，接受了学生代表献上的鲜花，心里感觉美滋滋的。这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田青青却表情凝重，只是在讲话时挤出了几丝微笑。我与她久不接触，自然有些生疏。她也很少说话，但在临别时却紧紧地握了我的手，说，还是离月亮湾远点吧，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更管不到月亮湾那一段，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句话不说出来会憋死我。这一刻，我发现她的眼神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光亮，显得有些浑浊。或许是没用化妆品的缘故，脸色也显得苍白而病态。于是我也说了句肺腑之言：别在熬夜上网了，养养精神吧。她无奈地笑了笑，转身钻进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蓝天碧野，我的视线里有一团白云在飘。

2011.6.17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