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乐山 越千里戈壁,读天下雄关
去嘉峪关是我多年来的一个愿望,记得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我在一页彩色地图册上看过了它那巍峨的雄姿,就开始萌生了这个念头。以后随着视野和兴趣的拓展,更想去河西走廊体悟一下风沙的苍凉,于是在一睹雄关的愿景上又增添了一种新的附加。然而由于各种原因,这一企望一直拖到2011年10月22日才得以实现。
我乘坐的是从北京站始发的K43次列车,从北京去嘉峪关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从西安、兰州经过,另一条是从大同、呼和浩特经过,而K43就是从北线走的。
“天苍苍,野茫茫,骆驼草欢戈壁上”,这是我对除了张家口,美丽的呼和浩特(其他城市景观离车站很远看不清)和已被绿化的沙坡头外,绝大部分的铁路线的自然面貌的粗略概括。
大自然是无情的,由于无法阻挡的气候条件的恶劣,当火车行驶过张家口时车窗外便呈现出大片光秃秃的黑色山峦,到了宁夏最北端情况似乎又好了一些,可以望见远处的一条条河流,然而过了这里再向前走就只能看到许多干燥的沙地了。不过,仍然可以看到铁路两旁的田野和村庄,可是白杨树生长的就不一样了,好像身体上部箍了一套“紧身衣”,所有树冠只向高处走而绝不旁逸斜出。
大约从河西走廊上的威武偏东开始一直到嘉峪关,车窗两侧出现了一种奇特画面,到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地或似山峦样一座挨一座的大沙丘。可是说它是沙丘,却没有沙漠所具有的被风所塑造的棱刃,而又有些像陕北的黄土高原。说它是黄土高原可在它周围又明明散漫着厚厚沙土,并且散沙或波涛滚滚似的沙山上还漫布着天生的固沙的骆驼草(天然生长的)。
但经过眼球的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它与一般沙漠的不同,那就是沙里夹带着大量的鹅卵石。对于这一奇怪景象我曾多次向同车的旅伴打听过,大多数人都说这就是戈壁。“可为什么沙中会有鹅卵石?”我刨根问底地继续追问。“大概以前这里曾经是大海。”
那么在这长达二千多里的戈壁摊上为何就看不到什么城市呢?其实城市是有的,譬如金昌就是个工业城市。然而,除了在火车站附近还能看见远处的几个烟囱,其余的如街道、楼房则一概见不到了。戈壁太大了,它喜欢把一切都藏起来,但它最爱藏匿的是时尚和繁荣。
在这种地方偶尔也可以见到一小块田野,但大都是每隔几十里路才有一处,而且是稀稀零零的。有时一二百里地过去之后,偶尔也会看到一群羊。农舍基本是见不到的,我真不知道那些农人牧人住在哪里。
最为荒凉的地段是在火车高速行进的一两个小时中,看不到一个村庄或一棵树,就连飞鸟也没有,车窗两侧都是沙山、沙丘和沙地。河流在戈壁滩上更是奢侈品,我曾看到过车窗外一晃而过的一个小站牌,看了站牌的名字,我的心似乎立刻紧缩起来,原来这个地方叫“一碗泉”。
就在我为一种荒凉而发出感慨时,我对面卧铺上的一个职工摸样的中年男子告诉我,他说这比十几年前好多了,自从改革开放以后,政府禁止随意放牧,你看,那些沙地上的骆驼草就是防沙的啊。
坐火车驶在这片戈壁上唯一让人感到不寂寞的,是车窗外从不中断而始终伴你走上二千里路的祁连山,无论冬夏它的头顶都银装素裹,但山体是暗黑的。坐在车厢里,有时我会目不转睛地望着它,我感到幸福。因为我曾在云南的大山里见到过雪山,但那是一种吝啬的赐予,那只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往往是昙花一现般出现一次,而绝不会像祁连山的雪峰这样,伴我一路前行。
在这片戈壁滩与大山的“夹道”中行驶还有一个好处,我可以随意联想一些久远的历史场景,因为没有任何时尚的东西可以切断我的怀古和幽思。譬如我可以臆测张骞出使西域时打马西奔从这里经过的情景,隋炀帝在张掖会见西域“万国使臣”的喧闹,甚至通州籍作家张建在一部长篇中所描述的祁连山深处之月支王陵,也是我奋力捕捉的对象。
列车经过33个小时的颠簸到达了终点站嘉峪关。这时已经是晚上8点钟了,我只能投宿到我在北京时早已预定好的离火车站只有二里路程的华通快捷宾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从宾馆出来准备坐事先打听好的4路公交车去嘉峪关景点。可谁知因为时间差,这里比北京天亮要晚两个小时,当时已是早晨6点半,街上却漆黑一片没有行人,我只好再回到宾馆耐心等待。
到了8点钟我才坐上开往嘉峪关的4路车。上车之后我就开始向车窗外张望,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嘉峪关市虽然就在古老的雄关脚下,可市内一丝旧迹旧景皆无,而整个城市中几乎占三分之二都是崭新商业大楼或居民楼。当然,也极少有什么高层豪华建筑。“怎么有这么多新楼?这里就像一座新生的城市。”我向我后面的一个农民样的老年人发问,他只嗯了一声,并没做出什么回答。车大约开了一个小时,经过了20多个车站才到了终点站观景街。
走下车时,我却看不见嘉峪关的灯火的影子。“请问师傅,嘉峪关的三座城楼在哪里?”“那就是。”司机朝我身体右侧指了指,于是我便向他手指的方向走去。首先我看到的是一个公园大门前一块非常大的空地,这时公园还没有开门,我抬头朝远处望了望,原来嘉峪雄关离这里还很远,这时看到的城楼也显不出什么雄伟壮丽,顿时我心里有点凉了下来。
就在我仔细凝视公园大门口原佛教协会会长赵补初题写的“天下第一雄关”几个大字时,忽然来了湖南和江西的两个旅游团,这时这片大空地上也才算有了点生气。
等到9点,公园开门之后,我花了10元钱同那些湖南哥们一同搭上一辆电瓶车向上面走去。
原来公园管理处早已将自早就有的雄关脚下周围的一处处戈壁沙山除掉,并且建起了一个个曲曲弯弯的人工湖(水源在祁连山)再种上树。不过我个人认为,用一种人工雕琢取代了雄关脚下的一群原生态,这样一来,从远处看,反而减弱了一种雄浑古朴的气势,这也是我在公园大门口时看不到嘉峪关雄伟壮丽的原因。
不过,电瓶车开到上面我们下车之后,一座巍巍关城立刻还原给我一种难以抵御的震撼。
嘉峪关是由一座完整的城池和城池上高高耸起并在同一条中轴线上的三座城楼组成的,它的富于欣赏价值的妙处在于这三座城楼凌空而立且有总有分。说它们是总的,是因为它们三位一体地共同构成了一座雄关;说它们有“分”,是因为这三座城楼之间有一定的间隙,这既符合战争时期攻守的需要,又产生了一种艺术上的距离美。
且说这些城楼的构造,它们具有一种与国内长城的不同之处,并且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其一是楼体的很大一部分是木质结构,而且上下三层都有木格式的窗棂,这就使它于雄伟中又增添了几分典雅和灵透。其二是所有楼体包括上面那块书有“天下第一雄关”的木质匾额都在保持着一种褪色的美。“豪华落尽见纯真”,只有褪尽“繁文华饰”才能展示出时空的变幻与悲凉。其三是三座城楼每一座都高耸为三层,合在一起共为九层。而这九层的每一层上皆有飞檐四翘,再加上三个凌空腾起的屋脊,如此这般便给人们送上一种视觉高度,而这对于一处古建筑来说,这种高度就是巍峨。
在城上的这三座城楼中依次穿行,我好像漫步于一处幻妙的立体画廊,而更让我感动的是这些画卷背后的那些写手。
如果说嘉峪关上的三座城楼是一部艺术图册,那么承载它们的嘉峪关的四面城墙则是一部大书了。
嘉峪关有些地段的城墙外表层涂着一层坚固的黄土,有人看到它便产生一种独特地感受,就像有些名家的文学作品,读者开篇之后就会认出是“那一个”。据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层黄土早已不是明朝洪武年间的了,而是在改革开放后有关文物部门复制上去的。听人说制作这层黄土需要一个复杂的过程。首先是要以附近的一个叫做黑山的地方的黄土,然后将土放在许多大锅里,用火炒死土里面的草籽,接下来是去晾晒,最后是土里掺上棉麻并兑上糯米浆和上水,再抹到墙上去。
另外,嘉峪关那三座城楼的砖石部分外面也抹有这种黄土,从而形成红(窗棂及木柱)、黄(部分墙体)、灰(楼顶及飞檐)三种色彩。
正是由于某种质朴的原生态,才越发突出一个苍老的年代,而且一种冷兵器时段的肃穆,仿佛瞬间来自天宇,融汇六合……我久久立于一面黄色城墙之下,并且不由地忆起了一首描写战争题材的古诗:一声号令三军动,月光冷冷试铁衣。
啊,嘉峪关,你是一杯浓酒,留给我的是一种回味绵长,在我久久徘徊又不得不离开的瞬间,我采取了这种方式向你告别:我以脚尖轻轻蹭着一个城门洞里明代的已经磨得发亮的条石;用手频频抚摸着一面木制城门上那些被岁月割伤的裂缝。
啊!嘉峪关,再见。
游过嘉峪关后的第二天,我又去了市里的迎宾湖(一个不收费的公园)。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公园,但它给予我的启示却远大于它本身的观赏价值。公园总面积约等于北海的三分之二,一个水面非常清澈的大湖占据了公园的绝大部分(水也是从祁连雪山引来的)。没有亭台之类,只有一座假山和一个规模很大的人工瀑布。也有树木,但绝无非戈壁地域的那种蓊郁和茂盛。
在这里我同当地的一些居民攀谈起来,他们让我了解到嘉峪关市的今昔巨变,也了解到建立在戈壁滩上的这座城市与自然大环境的某种关系。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句唐诗一语道出玉门自然条件的恶劣。但不要忘记作为同处在一种大环境之下的嘉峪关离玉门仅有三十里地。
所以当地居民对于眼前出现的大湖持以一种非常感恩的态度(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嘉峪关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还只是一个仅仅有三个公社的偏僻小镇,人口不超过8千人。到了1958年,国家开始在这里建酒泉钢厂(现在嘉峪关市与酒泉在市内交通上已连成一体)。那是从首钢、鞍钢等处调了不少工人来支援。当时有些人来了以后一看这里的土坯房、戈壁滩,转身就走了。另外国家还调来一批支援修铁路和进行电力建设的干部职工,因此随着时间推移和这些企业的发展,便渐渐出现了嘉峪关这座拥有30万人口的现代城市。弄清这些,也就明白了为何古老的嘉峪雄关脚下却无一条古街古巷。因为除了那处举世皆知的雄关外,其余都不具任何资深。
更值得一提的是,据一位这里的老市民说,嘉峪关市以前从来没有蚊子,可最近几年来竟出现了这种昆虫,那是因为坐落在戈壁摊上的这座城市同整个河西走廊一样,雨水稀少。但由于近几年来当地政府下决心要改变这种恶劣环境,于是在市内修建了三个大湖,从祁连山上引来雪水,这三个大湖有东湖、南湖和迎宾湖。从此市内空气开始湿润,因此也就有了蚊子的孳生条件。
听过当地人的这些讲述,望见眼前一池晶莹碧波,我脑海中又重现出来时的那片戈壁以及昨天看到的雄关胜景,不禁想起陶渊明的一首五言诗中“纵浪大化中”的一句。
哦,一座雄关渐渐老去,一处戈壁滩上的小镇变成现代新城。还有自始有之的红颜辞镜,花开花谢,以及近几日出现的世界上第70亿个婴儿,不都是善化的时间巨手所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