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岩 野花兀自开（上）

乔心雨到了爱哭也爱做梦的年龄，因为爱哭，所以就爱做恶梦，做了恶梦，又控制不住地想哭，记忆力明显减退，什么都怀疑，更不相信自己。

昨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乡间小路上，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玉米秆挺拔，玉米叶墨绿，玉米吐着绒绒的穗，饱满得仿佛要胀出来，心雨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金辉从玉米地里走了出来，拦住心雨，笑嘻嘻地说：“小雨呀，你看，这世界上就剩下咱俩了，嫁给我吧，咱俩到一个充满阳光和鲜花，没有欺骗和痛苦的地方去吧。”

小雨摇摇头：“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吗，当世界上就剩下咱们俩时，我也不会嫁给你。”

金辉叹口气：“你曾经爱过他，但那也是曾经了，你现在已经不爱他了，你爱的是你曾经的那种美好的感觉，初恋时那种很纯的感觉，你爱的是你的回忆。”

小雨低下头不再说话，金辉的后背上忽然长出了两个翅膀，金辉飞走了，金辉在空中喊道：“小雨，你多保重吧。”

小雨对着天空发呆，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小雨转回头，惊喜地喊道：“天毅，怎么会是你？”

天毅不说话，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小雨哀求道：“天毅，回家吧，我想你。”天毅仍然不说话，仍然看着她，小雨去拉天毅，天毅就变成了一只白兔，一瞬间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天忽然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玉米地变成了坟墓，小雨惊恐万状，无论往哪边走都走不到尽头，小雨着急便醒了，小雨感觉心在跳，她大口喘着气，摸索着开开灯，柔和的灯光使她的心稍微平静一些，小雨的眼角流了很多泪。抬头往外看，天还很黑，看看表，夜里三点半，小雨翻身下地，把所有的窗户和门检查一遍，前两天，这个小区一夜就有十几家被盗，其中在一家行窃时惊醒了主人，结果主人被小偷捆起来扎了两刀，差点送命，一时间，小区人人自危，大家都生活在不安定之中，小雨奇怪，很多事情怎么被颠倒过来了呢，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教她唱的颠倒歌：“小槐树，接樱桃，杨柳树上接辣椒，吹着鼓，打着号，抬着大车拉着轿，蚊子踢死驴，蚂蚁踩塌桥，木头沉了底，石头水上漂，小鸡抓只恶老鹰，老鼠踩死大花猫，你说可笑不可笑。”那时候，小雨怎么也发不好驴的音，总把驴说成雷，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拼，妈妈叫她噘着嘴发音，口型要做得圆圆的，小雨的嘴噘得比鼻子还高，刚好被爸爸看到，爸爸笑着说：“你们娘俩真成噘嘴驴了。”小雨便追着打爸爸，爸爸绕着桌子跑，小雨怎么也捉不到，最后还是妈妈围追堵截，帮助小雨捉住了爸爸，想到这，小雨便觉得很温暖，但这个镜头被永远定格在小雨的记忆里。

小雨走到爸爸的屋里，爸爸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顺畅，像个孩子，小雨帮爸爸掖掖被角，平时虽然有爸爸作伴，但爸爸的头脑已经很不灵活，并且有严重的自闭症，爸爸成了她心灵深处的痛和忧虑。

小雨重新上了床，她害怕夜里会醒，醒了以后就很难入睡，就要熬过几个小时漫长得令人窒息的黑暗，而这几个小时里，她去思索，她去回忆，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不愿意想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金辉曾笑着对她说：“小雨呀，你都变成回忆老人了，你每天都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和社会脱节了，你不喜欢打扮不会跳舞，你不会用手机不会开车，你的心态太老了，人不应该总想过去，人应该更多地去展望未来。”

“未来？我还会有未来吗”失去天毅仿佛就失去了未来，就像爸爸失去妈妈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一样，小雨从不想未来，未来太缥缈不定了。

妈妈和爸爸

金辉曾说过，爸爸和妈妈的爱情已经属于上一代人的经典爱情，小雨崇尚和痴迷梁山伯和祝英台那种气吞山河的绝版爱情，金辉就笑她，什么年代造就什么样的爱情，梁山伯祝英台的爱情纵然感人，但里面有很多封建和落后的色彩，你的父母不可能像他们一样相爱，我们更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我们要的是现代人的爱情。

对金辉的论调小雨嗤之以鼻：“什么叫现代人的爱情？什么叫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一时拥有，这就是一种自私不负责任的说法，只顾自己快乐不去管别人的感受，还要给自己冠以现代这个美好的词来做掩饰，别自欺欺人了。”

金辉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她，金辉有时故意激怒她，看着她措词激烈义愤填膺就很得意：“知道吗小雨，知道我为什么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死皮赖脸地追你吗，因为你傻，你接着说呀，接着骂呀，我喜欢听。”对于金辉的青皮样，小雨也是无可奈何，但从心里讲，小雨已经不那么讨厌他，排斥他，并且觉得他说的很多话都有些道理，爱得太真就是痛苦，爱得太久就会受到伤害，爸爸妈妈就是这样，妈妈出车祸以前，小雨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爱情，他们就像别的人家的普通夫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但在妈妈出车祸的一刹那，小雨体会到了爱，体会到了爱情，就像金辉说的那样，他们的爱情是上一代人的经典爱情。

小雨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忙于工作，小时候把她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儿时的小雨，有一个男孩子般的性格，从来不完成作业，喜欢旷课、爬树、上墙、弹球、搧方宝、抽汉奸，喜欢恶作剧，甚至随着男孩子与邻村的孩子打群架。一次，他们被那个村的孩子打败了，从此很长一段时间上学放学他们都绕过这个村子走，那个村仿佛变成了敌军的封锁区。

现在小雨回想起那段经历都觉得可笑，但当时绝对是笑不出来的，几个孩子回到村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想着闷儿地哭一阵儿，哭什么呀？脸抓破了，眼眶子打青了都没关系，小雨被那个黄头发小丫头狠狠地揪下几撮头发，揪得眼冒金星，头皮仿佛要被掀掉一般，衣服也撕破了，那时候的经济条件哪有钱买新衣服呀，回到家，还要挨父母一顿暴打，后来，小雨把这件事说给金辉听，金辉爆笑不止：“小雨呀，你成大英雄啦！”

比较起来，小雨受到的惩罚还算是最轻的，只是屁股上挨了爸爸的三接头一下，从小到大，小雨也只挨过这一脚，但就这件事情，大人们召开了紧急的会议，会议结果，等到一年级结束，小雨就被爸爸妈妈接走，小雨哭喊道：“好奶奶！好爷爷！别撵我走！我好好学习我听话！我写完作业就去捡柴禾，我再也不气你们了。”奶奶颠着小脚儿，瘪着小嘴儿又好气又好笑：“好孙儿，你现在省腔了，早我跟你说的千言万语都跟放屁一样，不，还不如放屁，你个野丫头别的不成倒学会打群架了，跟你爸妈走吧，你这野猴儿也该被如来佛收收性儿了，免得被我纵坏了，管不出个人样来今后落埋怨。”

就这样，小雨被父母接走了，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由于小雨的到来，学校照顾多给了他们一间宿舍，两间宿舍紧挨着，妈妈怕小雨夜里害怕，就把两间宿舍中间通开了，安了一个门，等小雨来的时候已经修整好了。

妈妈在宿舍前搭个丝瓜架，上面爬满了碧绿的叶子，像个小凉棚。妈妈在丝瓜架的两边开了两个对称的菱形小花池，里面种满了月季花、太阳花、五色梅、鸡冠子花、秫秸花，还有两株馋得要喝肉汤的牡丹。小雨去的时候正值放暑假，校园里一片葱绿，一派宁静，果实累累鲜花盛开，整个学校和爸爸妈妈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欢迎着小雨的到来，规整的学校把小雨圈了起来，小雨的心就变得宁静了，一排一排错落有致的教室使小雨感到庄严而肃穆，小雨抬头望着四角的天空，天空仿佛离自己更远了，白云一片一片悠悠地飘过，它们一定去流浪，小雨这样想。

妈妈把小雨带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墙是从新粉刷的，四白落地，还有丝丝缕缕的白灰味，仿佛还有些香气，小雨喜欢这味道，淡蓝色镶着白牡丹花的窗帘，床单也是淡蓝色的，平平展展地铺着，没有一丝皱纹，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上面是一条新毛巾被，床边的写字台和小软椅一律都是白色的，写字台上蘑菇形的台灯、闹钟、笔筒、钢笔水瓶、搽脸油儿、小镜子以及一个存钱罐，都按照体积大小由矮到高依次排列，墙头挂着一个墨绿色的画夹子，画夹子两边挂着两幅条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苍劲有力的字一看就知道是爸爸写的。

“小雨，拉开你的抽屉，打开你的柜子看看吧。”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进来，笑笑眯眯地说。

小雨先拉开写字台上的抽屉，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抽屉的书和本，有二年级语文数学的辅导书，有钢笔字帖，有绘画入门，有《东方少年》、《小说选刊》，一套《阿拉伯探险小说》、《基督山伯爵》、《红楼梦》等许多中外名著，打开柜子，是小雨穿的四季的衣服。爸爸说：“小雨呀，知道妈妈为了装扮你这个小屋费了多少心吗？知道妈妈为了迎接你出了多少力吗？”小雨傻傻地看着爸爸和妈妈，不知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回答。

从奶奶家到妈妈家，小雨结束了奶奶家的热炕生涯，住到了被妈妈铺了两个褥子的小床上，小雨再也不能轻易闻到奶奶屋里的柴草味，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小屋里的书香味，但是小雨心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不是这么轻松的。

妈妈怕小雨由于转学一时不能适应而影响学习，决定利用漫长的暑假为小雨做好复习和预习工作，并抽时间教小雨练字和写日记，

父母的苦心使小雨的将来受益匪浅。

现在虽然正在放暑假，学生教师都回家了，偌大的学校里只有一位看门的老人，值班的老师和小雨一家，但小雨从无冷清之感，炮筒子脾气的爸爸喜欢交际，妈妈脾气又好，所以上师范时的朋友和要好的同事总要隔三岔五地光顾小雨的家，他们在丝瓜架下扇着芭蕉扇谈天说地，下棋吹牛，有时还要对一些听起来酸溜溜的诗，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妈妈在厨房给他们摆弄几样小菜，再喝点小酒，爸爸总说这样的生活赛过神仙。

在所有到小雨家做客的叔叔中，小雨最喜欢田叔叔了，田叔叔第一次到小雨家来，还没进门就扯着脖子嚷起来：“大乔大乔！我钓了两条活鱼，让嫂子给咱们清蒸一道，晚上又有下酒的菜了。”
    妈妈笑道：“疯子来了。”说完便迎了出去。

田叔叔进屋一眼看见小雨：“哟，把小乔接回来了，嗯，长得像你爸爸。”

妈妈说：“小雨，快叫田叔叔。”

小雨有些不好意思：“田叔叔。”

田叔叔把小雨抱到腿上，捏着她的小鼻子：“闺女，明个到田叔叔家呆两天，田叔叔家有三个冬瓜哥哥。”小雨皱着眉头想：“田叔叔的手好腥。”

爸爸收拾完鱼，妈妈去做饭，田叔叔和爸爸下象棋，他们下棋简直就像打仗，下着下着田叔叔就冷不丁地大喊一声：“完喽完喽！这下全完喽！”爸爸则用五个手指轮换响亮地敲击桌子，再然后，不是田叔叔大喊：“臭！臭！不许缓棋！”就是爸爸催促：“快点快点，别跟造棋子似的！”小雨小声问妈妈：“他们打起来了吧？”妈妈“扑哧”一下笑了：“臭气相投，俩活宝。”

吃饭时，两杯酒下肚，田叔叔的话又多了起来，先要背一通诗，然后就开始聊他们上师范时候的事情，田叔叔胀红的眼睛仿佛淤了血，又仿佛要哭，田叔叔吧叽一下嘴神神秘秘地问：“小雨，知道你妈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吗？”

妈妈责怪道：“又喝多了，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真是没六（无聊）。”

田叔叔晃悠一下身子，用力摆一下手：“对，我就是没六，我不仅没六还搭仨，你妈呀，年轻时漂亮，高贵，人家是北京城里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当然，上师范时已经解放了，你妈和我们一样了，但是，无论哪个阶级无不打上本阶级的烙印，你妈他就是和我们这些农村娃子不一样，走路说话，穿衣戴帽，都不一样，把我们这些男孩子给馋的呀，给她背后起了个外号叫“小蘑菇”，可是这蘑菇没人敢采呀，只能在背后嘀咕嘀咕，你爸爸可倒好，不声不响地就把你妈追到手了，等我们纳过闷来，晚了，一切都晚了，你爸爸给你妈写的好几封情书还是请我帮忙呢，我现在还没忘呢。说着说着，田叔叔就一脚踩到椅子上，大声念道：“啊！君如同志，让我们共挽革命之手，为我们伟大的理想而共同努力把！”

爸爸一把把田叔叔从椅子上拽下来：“接着喝你的酒吧。”小雨很小，不懂什么叫情书，但小雨能感觉到大人们之间的那种默契，那种多年沉淀下来的香醇的友谊。

小雨在父母的精心呵护和严格管教下健康地念完了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