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拭去地狱的痛站起来（三）

秋日的吉林市碧空如洗，东郊的悠然湖上，和风习习，波光粼粼。湖心小岛上的度假村，张灯结彩、鲜花簇拥，一个身材清瘦、身穿婚纱的漂亮女孩踏着舒缓、温馨的乐曲，推着一辆轮椅缓缓走出来，轮椅上的宋学文身穿礼服，笑容满面。现场顿时掌声雷动，礼花飘飞。翩翩起舞的蝴蝶、腾空而起的气球、泡沫喷溅的香槟、美丽圣洁的新娘、父母的衷心祝福……这一切，都在宋学文记忆里定格为最美的影像。

宋学文历经艰辛维权成功了，他和杨光也冲破阻力也终于走到了一起，命运之神把他推倒死亡的边缘又突发慈悲，补偿给他一些更珍贵的东西，但同时对他的摧残仍在继续。

核辐射带给宋学文的伤害将伴随一生，他免疫力低下，经常感冒、过敏，不容易治愈。他的视力明显下降，患上了白内障，只能看清3-4米之内的物体，眼睛疲劳时看东西更是模糊。每逢天气变化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都会疼痛难忍，幻肢痛更是隔三岔五毫无征兆地频频来袭。所谓幻肢，就是已经截掉的不存在的肢体。宋学文时常感觉自己手脚俱全，手筋、脚筋被人挑了，疼得全身颤抖，彻夜难眠。每当这个时候，杨光就紧紧抱着宋学文，和他一起度过难耐的分分秒秒。

医生告诉杨光，核辐射受害者抵抗力差，比其他人更容易患上白血病和恶性肿瘤，要她给宋学文多吃些营养药和增强免疫力的药。但这些药都很贵，杨光买不起，她便给丈夫做牛骨汤、鸡汤。为了多赚点钱给宋学文补充营养，杨光应聘到镇上一家公司工作。看到妻子为自己艰苦付出，宋学文既心痛，又惭愧。从此，他拒绝妻子对自己的照顾，衣食住行都坚持自己来。虽然漱口时常把牙膏抹到眼睛上，洗头时常把水灌进鼻子里，可宋学文毫不气馁，还是坚持不懈地练习。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宋学文不但完全可以料理好自己的事情，还能为杨光分担一些家务，擦地、洗碗、叠被子……

妻子不在身边，宋学文所有的活动主要靠轮椅，而他推轮椅主要靠右手残存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有一次，宋学文推着轮椅在外面忙碌了半天，拇指就肿得又粗又疼，半宿不能入睡。杨光心疼地给丈夫抚摸着拇指，给拇指赔不是：“亲爱的拇指！都怪我太忙了，不能帮学文推轮椅，让你受累了！求你尽快康复啊，别像其他15个兄弟那样绝情地离开！你一定要保重啊！以后我会更加爱护你们的！”

宋学文虽然装了假肢，但因为他是齐大腿根部高位截肢，控制假肢运动极为艰难，需要长期艰苦的锻炼。刚穿上假肢的时候，宋学文很不习惯，左上肢水肿得厉害。杨光扶着宋学文站起来，扶着家具和墙走动。经过几个月的艰苦训练，宋学文终于可以在家里颤颤巍巍地走上几步了。宋学文非常兴奋，要杨光陪着他到院子里走走。不料，刚一出门，一阵大风吹来，宋学文竟被吹倒了。杨光力气小，扶不动他。她赶忙跑回屋推来轮椅，先把宋学文那几十斤重的假肢卸掉，把他抱起来坐在轮椅上，再把假肢放在轮椅上，推回屋子。

艰苦努力好几个月，本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自由走动了，哪料竟被一阵风给吹倒了，宋学文极为沮丧。杨光鼓励丈夫说：“你不要灰心，你要相信，你能走出一步，就可以走出两步、三步，千万步，我相信你一定能坚强地站起来，学会自己走路！”在妻子的鼓励下，宋学文振奋精神接着训练。

杨光和宋学文面临的不仅是核辐射后遗症，还有许多现实的生活艰辛与无奈……看到杨光辛苦工作撑起这个家，宋学文深感内疚。他也渴望出去工作，他想做个记者，用照相机抓住生活瞬间；想做个导游行走于山水之间，哪怕是做个普通的工人、农民，甚至是个收破烂的人，也能和心爱的人分担生活的重担。可现实没有这些小小渴望生根的土壤，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谋求出路。

宋学文从小就喜欢写作，屡有散文见报，最令他振奋的是在北京上访期间的一次投稿，还获得了一部手机。现在有时间了，杨光鼓励他重新拿起笔写作，还给他买了台电脑。往昔的记忆如梦如烟，宋学文和杨光携手走来，一路留下的血泪和欢笑时常令他思潮翻滚，他有太多的感悟不吐不快。

2001年8月，宋学文着手写自传。最初是用手写板，后来手写板坏了，又一时找不到维修的人，就试着用键盘敲。那时，他右手的中指还在，五个残缺不全的手指中它是稍微长点的，也是最灵活的一个，敲键盘主要靠中指“孤军奋战”，尽管一分钟只能打十来个字，可他还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的感觉。

每天早晨，杨光都会帮助宋学文坐到电脑前写作，然后出去上班，晚上回来帮他查找资料。

宋学文由于长时间伏案写作，臀部生了褥疮，这让杨光惊恐不已，宋学文身上的伤口不容易愈合，一点小伤就可能后患无穷。于是，杨光将电脑搬到床边，让他趴在床上写。这种姿势虽不易受伤，但很难受，宋学文一天天忍受着挤压腹部的憋闷坚持写作。

对宋学文而言，写自传的痛苦不仅来自身体上的不便，更来自精神上的折磨。往昔的经历苦不堪言，他不忍回忆。每当宋学文痛心疾首写不下去的时候，杨光就会鼓励他，“你在完成一项事业，你有责任把它写完。”

2003年8月，整整36万字的《生死链》终于写完了。2004年6月，这部副标题为“中国首例核辐射受害者与生命对话”的自传体纪实作品《生死链》由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发行。宋学文拿到第一本样书后，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我生命的守护神和知心爱人——叶子（杨光的乳名）。” 没有杨光，就不可能有这本书的诞生。

宋学文的意外经历和坚强精神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反响，他与女友的坚贞爱情更是被传为佳话。

宋学文的传奇经历在美国的一份侨报上刊登，一位美籍华人看到了，深受感动。2005年底的一天，宋学文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女性的电话，称想根据他的故事拍一部电影，请他出演男主人公，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她就是旅美青年女导演敏卉。宋学文非常忐忑，怕自己拍不好电影。杨光坚定地对他说：“你一定能行！”在杨光的鼓励下，宋学文决定接下这个重任。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筹划，2007年10月，《站起来》正式开机。首次触电，宋学文的第一感觉是新鲜、好玩。自己演自己看似简单，但要演好却很有些难度。导演要求宋学文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要真情流露，绝对不能有演的痕迹，一个镜头一拍就是几十遍。为了真实还原宋学文的心路历程和精神状态，每录一个镜头，导演都让他先入戏，找当年那种感觉和心态，这就等于让他把过去经历的痛苦和磨难再经历一遍，那种痛苦是不言而喻的。宋学文努力尝试着，逐渐摸到了表演的门道，对感情的调配和把握也渐趋自如。

有一次，摄制组要拍摄一个这样的镜头：宋学文推着轮椅沿着一个坡道下来，轮椅速度很快，他不幸摔倒在地。在拍摄中，因为轮椅速度太快，宋学文的右手不小心夹在轮子里面，痛得直掉泪。核辐射使宋学文全身骨质疏松，极易受伤、骨折。剧组人员赶忙送宋学文去医院治疗，医生拍片发现，他的右手中指已经粉碎性骨折，不得不锯掉了。惨烈的场面，令在场的人无不掩面侧目。

经过将近半年时间的努力，《站起来》完成了拍摄，进入后期制作。通过这次电影的拍摄，宋学文感觉自己得到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他说：“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可以去追求，只要认准目标去努力，美好的梦想就一定能实现！”

2011年3月《站起来》登陆全国院线。影片上映的新闻发布会上，杨光推着宋学文走进会场，工作人员赶紧过来搀扶，想帮杨光一起把宋学文抬上主席台，宋学文连连摇手拒绝。只见他一只手用力支撑起身体，坚强地站起来，迈着看似艰难，实则稳重而坚实的步子，登上了主席台。一旁，杨光笑眼盈盈地看着，没有伸手帮一下忙，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能坚强地站起来、走出去了。顿时，掌声如潮般响起。

看着主席台上丈夫那坚挺的背影，杨光的眼睛也湿润了，因为只有她才知道，丈夫能够站着走上主席台，他们流了多少汗、多少泪。而此时，一步一步走上主席台的宋学文，内心充满了自豪感。影片杀青时，宋学文还不能完全自如地行走，因此影片结尾并没有留下他行走的镜头，这也成了宋学文心里的遗憾。近几年来，经过艰辛的锻炼，他终于弥补了这个缺憾。这一刻，宋学文不仅觉得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了，他更是从灵魂上崛起挺立……

《站起来》上映后，好评如潮。由于《站起来》强大的感染力，该影片被选入亚特兰大电影节、鹿特岛电影节并展映于纽约林肯艺术中心。在日本地震导致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故的时代背景下，宋学文的经历再次引起了人们对如何防范核威胁的深刻反思；而宋学文坚强抗击核辐射后遗症的感人故事，更是成了核污染阴影下人们抗击灾难的“心灵鸡汤”。众多日本公司及社团还组织员工和核辐射受害者观看该影片，激励日本人民坚强抗击核辐射带来的生理、心理伤害。日本东电公司社长清水正孝观看《站起来》后感慨地说：“核威胁是死神，但看了宋学文的电影才知道，爱却是比死神更强大的力量。”

如果说，肢体上的痛苦、经济上的拮据，宋学文和杨光还能以乐观的心态面对的话，那么由于核辐射导致宋学文染色体变异失去生育能力，则是两口子心底不愿触碰的伤疤。夫妻俩都很喜欢孩子，无法享受做父母的快乐，让他们遗憾不已。尤其是杨光也渴望做一个完美的女人，但她担心自己流露出喜欢小孩的意思会伤害到宋学文，就一直将这种美好的愿望深深地埋在心底。

2007年夏的一天，杨光陪宋学文到乡下去散心，她看见村里的孩子们都在田间玩耍，身上沾满了泥土，就心疼地拉过一个孩子问：“你的爸爸妈妈呢？你怎么不上幼儿园呢？”孩子懵懂茫然的眼神告诉她，他不知幼儿园为何物。杨光一打听，得知这些孩子大多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留守儿童。杨光不由心里一酸：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孩子，我一定让他享受最亲最浓的母爱，只可惜自己没有这个福分……宋学文捕捉到了妻子神色的变化，不由带着几许伤感地说：“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体会做母亲的快乐。”杨光连连安慰丈夫道：“你不要太在意，只要我们恩恩爱爱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这个傍晚，杨光推着宋学文走在乡间的马路上，田野里奔走的孩子始终在心头萦绕，压得她的心沉甸甸的。突然，宋学文提议：“其实，我也想拥有我们的孩子，不如这样吧，我们去办一所幼儿园，那样我们就可以有很多很多孩子了……”杨光听了，顿觉眼前一亮，对这个想法非常赞成。两人经过商议，决心办一所公益幼儿园。

几经奔走，两人终于在镇上找到了一处两层楼的房子。房子是信用社搬走后留下来的，空间大，宽敞明亮，适合孩子活动。夫妻俩立刻想办法凑钱租下房子，动手装修，购置设备，又聘请了6名幼师、2位专职司机和1位厨师，当地第一家公益幼儿园——阳光幼儿园诞生了。

吉林偏远的农村地区最常见的一个画面是：扁担压在肩膀上晃晃悠悠走来的挑水人，很少有人能用上自来水。为了让孩子可以随时用上清洁的自来水，宋学文和杨光请钻井队在院子里钻了一眼水井，上下两层楼都安装了管道，水井里抽出的水经过水泵加压可直达楼上。幼儿园的孩子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白花花的自来水，都很好奇，一双双小手撩起白花花的水珠响起一片欢腾的笑声。自来水系统装好后，附近的村民们都来看热闹。村民们见宋学文和杨光这么用心，为孩子想得这么周到，纷纷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他们这里，一下子就来了100多个孩子。

园里的每一个孩子，宋学文夫妇都视如己出。杨光经常带着孩子们做游戏，宋学文也会小心地为熟睡的孩子盖好被子，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宋学文园长爸爸，叫杨光园长阿姨。有了孩子的陪伴，宋学文和杨光的生命变得更加充实了。

今年5月8日母亲节，孩子们在田野里采了很多野花，做成了一个花篮送给宋学文夫妇。没有比这再珍贵的礼物了，两人沉醉在为人父母的喜悦与激动中，不再为没有生育而感到遗憾。看着环绕身边的可爱孩子，他们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真的有了新的延续。

现在幼儿园实行低收费，投入大于产出，尽管经费很紧张，宋学文还在坚持为贫困家庭和残疾人家庭的儿童减免一些费用。

由于幼儿园的面积有限，有些孩子徘徊在门外，不能入园，孩子们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渴望与失落，宋学文看了心酸。他和爱人商定要建一个更大的幼儿园，尽己所能让家乡的所有孩子都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2010年下半年，吉林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很多人，当地消防部门要求凡是没有消防通道的人员密集场所都要尽快安装，否则不能营业。阳光幼儿园租用的房子只有使用权，没有改造权，幼儿园因安全设施不齐全被迫关门。孩子们都回家了，家长们不时过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把孩子送来？幼儿园还办不办了？宋学文和妻子没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们心急如焚地求爷爷告奶奶，说尽了好话，信用社才同意改造房子修建消防通道。两人紧锣密鼓地找工人、买建材，花了4000多元修了消防通道，直到今年3月，幼儿园才重新开业。

经过这件事之后，宋学文夫妇更坚定了自己建房办幼儿园，给更多的孩子营造良好成长环境的决心，只有这样他们心里才踏实。

去年，他们买了一块土地，预计需要建设资金45万元，宋学文开始四处奔走筹备扩建幼儿园，但至今还有很大的资金缺口。宋学文相信，战胜了死亡的自己，一定能克服这个困难。

回首往事，宋学文感慨地说：“从遭受核辐射灾难打击后一路行来，是妻子爱的力量，让我从肉体和灵魂上真正站了起来，实现了一个生命存在的价值！经过命运大起大落的磨砺，很多东西我都看淡了、看轻了，唯独情感的分量在心里层层加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