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梢(3)
安明他们的部队平常住在盘山一带的根据地。那里群众基础好,抗日热情很高。如今见回民支队打了大胜仗,人人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几个村的村民自动组织起来,敲锣打鼓地庆祝,并给回民支队送来白米、白面、鸡鸭鱼羊等慰问品。儿童团舞起“霸王鞭”,姑娘们扭起大秧歌;儿童团长牵来一匹枣红马,让安明骑马游街,壮大抗日威风,鼓舞人民斗志。区妇救会新来一位北平女大学生,暂任妇救会干部,叫管月霞,长得苗条秀气,一脸的灿烂阳光。她笑嘻嘻地来到安明面前,要将一朵红绸花儿戴在安明挺拔的胸前。她伸出了白皙嫩滑的右手,笑着说:十二分地感谢你,我们打鬼子的英雄。安明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自出娘胎以来,长成五尺彪形大汉,压根儿没有和人握过手,更别说女人的手。他倒是看见过首长们互相握手,下级与首长握手,那都是用劲地握,上下摇动着并笑着。管月霞感到伸出去的手很孤单寂寞,瞧一眼安明正冲她傻愣愣地笑,便想把手退回来。安明在这刹那间明白了,慌忙中将双手逮住那只白皙温柔的手,仍是嘿嘿乐,不知说什么好。管月霞微笑着点着头连说谢谢,那意思是想把手抽回去,可是安明那里死死握住不放。安明正想着,这是一只多么温暖滑润的手啊,我那被他妈的日本鬼子抢走的媳妇,也是这样的手吧,兴许比她的还嫩呢……我操他小日本姥姥的……夺走我的女人……安明一边想着一边观看管月霞那白生生鲜嫩嫩的脸蛋儿,雪白的粉脖儿被一条长长的花围巾围个严实,安明顿时感到怪可惜了。那张脸慢慢红润起来,像涂了胭脂……这时,儿童团长拽下安明的衣袖说,英雄大哥,请上马吧。安明这才从如痴如醉中醒悟过来,管月霞也趁机抽回手。轻轻转动几下手腕儿,瞧瞧已经红了,冲安明笑了笑没说什么。她突然看到在人群中晃来晃去的摄影记者,便踮起脚,喂喂地招呼。记者在嘈杂纷乱的鼓乐声中,辨听到有人在呼叫他,便拍照完鼓乐队后,紧握着胸前的相机,躲开行进中的秧歌队,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来到管月霞面前。
管月霞与记者打完招呼,像是思索一下,拉过来儿童团长,又笑嘻嘻地把那朵红花戴在安明那宽阔的胸前,说,让我们和英雄照个合影,好吗?儿童团长满口答应。管月霞站在安明身旁,前面是那个活泼的儿童团长,左侧是那匹仰着头的枣红马。记者撅着屁股向后退着步,用心地观看照相机中三个人的图影,定好焦距后说,不要动了,笑一笑,笑一笑。然后一按快门,咔嚓一声,一道闪光照得安明直眨眼睛。
转眼间,麦子由黄梢转入蜡黄期。那麦子可就说熟就熟,俗语叫作麦熟一晌。近些日子,日寇为了扩建“大东亚共荣圈”,把战争计划全都放到我国南方地域及老挝、缅甸等国。由于战线拉长,处处受到中国军队和游击队的破坏打击,在这段时间内没有能力组织大扫荡“铁壁合围”了。回民支队官兵积极行动起来,帮助百姓龙口夺粮,抢种抢收。在场光地净之后,各家各户制作了佳肴,打来好酒与子弟兵一起庆祝麦收顺利完成。安明自未婚妻被可恶的日本鬼子掠走后,常常以酒浇愁,渐渐成了见酒就亲,不醉不止的酒鬼。事也凑巧,这家房东也是个嗜酒如命之徒,敬酒时美誉之辞不断向安明掷来:您是打鬼子的英雄,您又是劳动中的模范,您不喝,我们哪有脸面端这杯呀?能和您这位大英雄说上一句话儿,也感三生有幸了,更何况您帮我们收麦子。来、来、来,再敬您一杯……您战场上冲杀,击毙小鬼子多人,那是多大的胆量和勇气呀!您可不能让这一小小的酒杯难住呀……来、来!安明几杯酒下肚,感到浑身燥热起来,也感觉到自己是个英雄人物了,要不然,管月霞凭什么与你合影照像,房东能够这般殷勤地待你吗?英雄就要像个英雄样儿,好!倒酒,倒酒!
这时,一名小战士跑进屋,手中晃动着《子弟兵报》说,快来看,快来看呀,你的事迹登在报上啦,是管月霞写的呀,这里还有照片呢!你看看下面这一行大字,学英雄见行动,积极投身革命中……安明还没有醉成人事不知,当听到管月霞仨字时,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白中透红的笑脸,那样摄人心魄,那样让人神魂颠倒。特别是在安明骑马游行的第二天晚上,管月霞找到妇救会,说是要写一篇通讯,报导安明英勇杀敌的动人事迹。并引出安明平日苦练杀敌本领,枪打飞鸟的过硬本领。安明开始时还有点胆怯,后来看管月霞从容自若大大方方地坐在八仙桌对面,笑眯眯地瞧着安明讲,不时地在本子上写着。在询问时,手中那支自来水笔来回倒弄着,总是笑容满面。安明在谈话中知道了妇救会主任促办军鞋去了,他的胆量慢慢在滋生。后来竟站起身说,我得瞧瞧,你都为我写了些什么?一下把笔记本抢过来,假装忒认真地一行行看。管月霞不知道他不识字,便耐下心来等他看完。谁知他看了几页不再看了说,写得挺好,字也像你人一样美丽大方。说罢,他想起那天握手照相的事儿,便伸出大手说,谢谢呀、谢谢。管月霞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人家手伸过来了,便也很随便地伸了过去。安明逮住那只白皙滑润的手,一个劲儿握,一个劲儿晃动,一个劲儿往自己身前拽。管月霞向外挣脱着手说,安明,你要干什么?安明!
安明已是色胆包天,不管不顾了,压低嗓音说,干什么?你晚上找我来,我就知道要干什么,你倒要问我?
安明,我可是为了采访呀,并没别的意思,你再动手,我可喊人啦。安明冲着管月霞的耳朵说,喊吧,喊吧,我今天豁出去了。说不准下次战斗就没命了。我、我活这么大,连女人味儿都没闻过就死啦?安明嗓音沙哑起来,像是有泪珠滴下,掉在管月霞火热的脸上……
她,她在哪儿?安明想伸开盘坐在炕上的双腿,说,我要见见她呀。腿没伸直,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小战士扔掉报纸急忙迎过去,房东也哧溜一下溜下了炕,俩人一起抱起安明。安明歪着头半睁着眼,舌头僵僵地说,我……没醉……没……醉……喝!什……什么……呢……我练那……枪……法呀……一枪……打一对儿……我那子……弹头让……我鼓……捣掉……了……“三八”……成……了火……枪啦!哈……呃……呃……安明醉后吐露真言,道出了他这个神枪手的奥秘。
这时,档案室的门吱扭一声被推开,接着是踏踏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的思路被打断。我顺眼看去,进来的是位老者,七十多岁模样。他声音迟缓地说着:我是徐辛庄人,十几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开始在53团,后来调到地方打游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参加了。打游击时,领导我们的是李中飞队长。这几年,政府给解放前的老战士和抗美援朝人员都发了抚恤金,每季度一领。我可没有。找了民政局、镇里,都说没我的名字,我只好到您这里查查。隋老师说,您那复员证呢?老者说,翻盖房时丢掉了,隋老师叹口气说,我拿材料您查查看吧。
听了他们的话,我不禁思索起来:在那场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战争中,我们中华土地上涌现出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先进典型。但是与汪洋大海般的人民战争比,他们毕竟是沧海一粟啊!在国家民族存亡之时,中华好儿女纷纷参与了保国守土,英勇杀敌的战争。有的已经长眠于九泉之下,有的复员归乡务农,在土里刨食。他们都是极普通的百姓,没干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他们从不去计较什么,既然参军来了,他们不会过问什么职务啊、待遇啊,只要给了枪,就要上前线,英勇杀敌保家卫国。在那战事频繁的年月,有的前来参军的人登记上了,有的没有登记,有的还没来得及登记呢,战斗就打响了。还有呢,或许感情用事,就没有登。这在档案没有公开之前,有谁能知道呢。档案是当时的真实记录,档案也惨酷无情。档案上如果没有你的名字,那将很麻烦。安明就属于那种丢了复员证,在革命档案中又找不到自己名字的人,能给他证明的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调往外省多年杳无音讯。他感到很悲观失望。没想到今天在敌伪档案中见到他的名字,唉,他找过我,向我诉说过他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事迹。我又埋下头去,望着那发霉的档案。那句“是否抓捕或就地处之”已足以证明安明是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敌人才会对他如此仇恨。一股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起我眼前的档案,那一页页黄纸在晃动,在晃动……
安明已经凄楚地蹲在椅子面上。他很喜欢蹲在椅子上谈话。说舒坦。那是去年麦子黄梢时,在我们家里。他在椅子上吸着短杆烟袋。向我倾诉他的事情。每讲到一个段落和需要思索时,他便在椅子腿上吧嗒吧嗒磕烟灰,像首长讲话时啊、啊的习惯似的。讲完后,磕掉烟灰,把小烟袋插到皮烟荷包中,缠绕着烟荷包绳儿。长叹一声,含着泪花说,唉,要说他妈的打日本鬼子,咱这一带三庄五里的谁不清楚,那不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吗?那是玩命。甭管哪一回打仗,我他妈的不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咱从来没怂过啊。就说那次打伪军吧,将近一个营的伪军,都他妈的给追到一个大地主院落中,打了将近一天。他妈的,竖立起白旗,让我们派人进去谈条件。我们杨队长低着头吸着烟在地上打溜儿,敌人北房上架有机枪,东西厢房上有掩体,院墙上有射击孔,总的说,对我们回民支队不利。当时,我从老百姓家扛来个榆木大梯子,往墙上一放,我他妈的自告奋勇登梯子跳到院子里,一帮伪军立即把枪口对准我。我大喊一声,都别动!把队长叫来!那个民众自卫队副队长强装笑脸走到我面前:我猛丁揪住他脖领子,用膝盖顶住他屁股,一下一下地走到大门口,打开了门,队员们吼叫着冲进来。
我说,桑榆镇上打日本,跳院子活捉副大队长这些事儿,大家伙儿都清楚了,可是……
他苦笑一下,可是,可是什么?他本来是想要走的,人已经站起来了。这一可是,引出他的话茬儿,又重新蹲在椅子上面。慢慢解着烟荷包绳儿。我那时正年轻力强,精力充沛,他们都有家有业的,抓个空就回去,孩子老婆热热闹闹地团聚啊。每当这时,我他妈的就想到被日本兵抓走的媳妇,想着想着就控制不住,去找小寡妇。我又不想当和尚,想战后成个家,生儿育女过个安稳日子啊。我从来不去招惹人家大姑娘,那管月霞除外,谁他妈知道她是什么身子呢。不过,话说回来,管月霞开始时对我很好,就是那回麦收后,我喝多了酒,说出我神枪手的秘密,再去找她时,她急了,说我毁了她前程,说他妈什么报道失真,对我是一通连打带骂的。这个骚娘们,可他妈的真够狠的,再也不让我碰她一下了。后来,我就想算啦,人家不爱搭理咱们,咱也不能伸出脖子下四烂。
那次跳进院落,活捉自卫队副队长后,眼看着就要解放了。我请了两天假,回到家里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老迷迷糊糊地听到嗽叭声,像是我的媳妇麦穗回来了。可他妈的一睁眼,满屋一片漆黑,父母的呼噜声更让我烦,我便穿好衣服想去河边溜达溜达。走到村东口,看见小寡妇马兰屋里还亮着灯,她是管月霞的姨表妹,我便从墙外的猪圈墙处跳进院里,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子下,用手指捅破窗户花儿,见马兰正纳着鞋底儿,我便轻轻叫她。她吓了一跳,听出是我的声音后,吹灭了灯说,你快走,我睡觉了。我想已经进了院怎能轻易走呢?便苦苦哀求,可她仍不应。我便从堂屋的天窗处钻了进去,没想到进屋时趟到了地盆,马兰吓得惊叫一声,我忙上炕捂住她嘴说,别叫,别叫,别把孩子弄醒了。说到这儿,安明冲我拍拍胸脯说,说句实在话,马兰确实对我有心,还偷着到解放区去,给我送去一双绣了花儿的鞋垫儿,还有十几个鸡蛋呢。那杨队长见了,挺纳闷地对我说,安明呀,你还真是有把刷子,这女人不但没有告你,还背地里疼你爱你的,这事儿搞的。可他妈的那个啦!管月霞可不行,在区长面前说我流氓,欺压妇女,污辱妇女,是革命队伍中的蛀虫,还让她表妹马兰揭发批判我。马兰吓得连夜跑回娘家去,再也没回来。
后来让我到盘山地区一边学习一边劳动,解放时,就让我回到村里务农。回村后,别人问我,你一直在追女人,怎么没混上一个呢?我说,我还真问过她们,她们说,你打起仗来命都不要,冲啊杀啊,谁不怕再次当上寡妇呀?后来,别人又说,槐花跟你也好过一阵子,怎么也没成呢?你们还在那花秸车上……那个啦?说到这里,安明有些不好意思,他叭叭磕掉烟灰说,唉!也不知哪个缺德王八蛋儿,给我起了个外号儿,叫大叫驴。你说,这个名儿听起来多牙碜呀。后来呢,还是那个管月霞把槐花弄到县城去,嫁给了一个死了媳妇的局长。
这时,隋老师敲敲桌子对我说,老张,喝水呀。我从沉迷中惊醒,见徐辛庄那位老者已经离去。我刚才是被那旧档案所牵连,见了我所熟知的安明的名字,引发了我所思所想。我想:还是为安明复印一份档案为好,或许有些帮助。
晚上,我揣好安明的复印件,骑自行车行驶在家乡的路上,路两旁麦海一片金黄耀眼。那安明的事迹又一次浮现,那麦田中的冲杀,那花秸车上的爱情……
2006年元月12日写于前榆林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