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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找个好男人
  • 来源:原创 作者: 尚建国 日期:2012/9/26 阅读:1667 次 【 】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我不说开头,只说,到最后,其中的一个女人做了我的老婆。

        她们是在婚介所里认识的。相同的是,她们都是女人,脸都还很光滑鲜嫩,像熟透了的苹果,透出诱人的色泽,也飘出诱人的清香。她们的愿望也大同小异,想嫁个好男人。不同的是她们的身份,叶宁是婚介所的工作人员,孔洁是一个前来寻找姻缘的小学教师。

        小学教师孔洁,她的头上总是戴有一顶漂亮而骄傲的帽子,在室外是,在室内也是。叶宁对此反应很敏感,是天生的,她很欣赏戴帽子的孔洁,觉得从中看到了孔洁的个性和女人味。她们能成为好朋友,这是重要的缘故之一。孔洁最喜欢戴的是顶白色细麻编织的带面纱的宽沿帽,还有两朵同样是白色的绢花别致地缀在宽沿帽的右侧,其间还点缀着几颗纯色圆珠。两个女人一见面就笑了,孔洁把帽子上的面纱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好看的脸来。叶宁在孔洁的笑容里看见了漂亮端庄背后的东西,那是忧郁和焦愁,它们还伸出了细细的触须,悄悄地爬上了孔洁的眼角;孔洁也在叶宁仰头而笑的模样里见识了某种沧桑。看得出来,两个女人都有过闯荡生活的阅历,却没有失去自信,依然对婚姻保持着浓郁而体面的兴趣。

        小学教师孔洁这天一进叶宁的办公室,就像刚刚被砍伐了的杨树一样,倒伏在靠墙的沙发上说,我累死了。她喘息很重,鼻音也重。随后她解释说,“我刚逛完‘新世界’商场,来你这儿坐坐。”叶宁的办公室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红娘之家嘛,应该有这种暖人的情调。尤其是办公桌上的那对撅着屁股嘴碰嘴亲吻的小瓷人,更是烘托出了一种浪漫温情的氛围。不过这一会儿,正有一个女人在哭诉着——她和新郎都要燃放鞭炮进洞房了,新郎却被抢走了,那个骚女人的秘密武器是,她早一天跟新郎上了床……哭泣着的女人说,她保守,矜持,放不下自己的架子,不是一个很新潮很现代的女人,原打算进了洞房再献身的,没想到却让别人抢了先……叶宁想安慰几句,握着那个女人的手,却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话。她自己也曾经碰上过这样的事,她为此才辞掉以前的工作,跑到婚介所里来应聘,就是发誓赌气要找个好男人,一洗昔日的奇耻大辱。

        大家都说,婚介所对于单身的人来说是个好地方。它提供了认识异性的巨大平台。平时大家生活的圈子一般都很固定,很小,圈养——像养猪似的。这当然是笑谈。无非是父母家人,同学同事,范围再延伸扩大一点,那交往就很淡了,乃至渐渐模糊掉。婚介所这个巨大的平台就不同了,汇集在这儿的单身男女如同每年迁徙中的大马哈鱼群,密密麻麻拥拥挤挤。叶宁就暗怀着某种朦胧的希望寻思,难道在这么多的单身男人中,她就不能钓上来一条可爱的大鱼吗?她不信这个邪。叶宁在替别人当红娘的同时,她还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叶宁红娘的身份具有极大的优势,她能发现那些前来征婚的男人们许多不为人知的本质。因为那些男人们一般都会向红娘敞开和展示自己。这么说来,叶宁一直是在暗处观察和挑选着适合自己的男人。让她遗憾的是,她观察得越久,挑选得越多,她越是发现男人不是东西,那些花花肠子都让她看穿了,看透了。这不,眼前又是一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女人,那女人还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抨击着抢夺了自己男人的那个骚女人。叶宁就恨恨地想,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是男人坏啊!要抨击和控诉的应该是那个负心的男人嘛。

        面对女人的哭诉,叶宁无言,且发呆。

        叶宁的这种阴晴不定的脸色,被小学教师孔洁瞧出了端倪。孔洁知道这桩姻缘也是叶宁牵的红线,结果是男人跑了。孔洁隐隐不安了,她又不想让好朋友叶宁寒碜,于是她硬着头皮站出来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直到那女人停止了刺耳的哭诉。孔洁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很有一套,现在好钢用在刀刃上,派上用场了。

        女人红肿着眼睛走后,耽搁了大半天时间的孔洁也要走了。挽留半天也挽留不住,孔洁一再强调说,她歇好了,体力恢复过来了,还听了一个有趣的故事。现在的确是有事要走了,不然就赶不上趟了。具体是什么事,孔洁没说,叶宁也没有多嘴问一句。这是叶宁的风格。孔洁也有她的风格,她喜欢把事情办得神秘。还有突如其来。告别时,孔洁捏着叶宁蛋白一样柔滑的脸蛋说,别灰心,也不用着急,慢慢地找,好男人总会出现的。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杨树,刚才倒伏了好一会儿的杨树又挺拔地走了。挺拔,说的是小学教师孔洁的身材。

        叶宁自己都还没有着落和归宿,却为别人当起了红娘。在叶宁的记忆库里,有一件事情让她想忘也忘不了:那是日渐萧条的晚秋时节,有一个女孩大着胆子来到婚介所,通过她认识了一个男孩。男孩奇丑,整日里耷拉着厚厚的三角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脑袋尖尖的,状如子弹头。可家庭条件不错。女孩泼辣,大方,笑声高亢张扬,表情生动,眉眼特别会传情。她看中了丑男孩,她对叶宁说,人总得图一头,她不图男孩的长相和身材,只图男孩的家里有钱。相识半年便欢天喜地嫁给了男孩。吃喜糖的时候,叶宁不知为什么鼻子酸酸的,好像那糖是醋做的。叶宁做不到女孩那样。她不愿委屈自己。她有时候也希望能随便一点,能突破自己的固执与保守。完美的男人到哪里去找呢?还是要现实一点。甘蔗没有两头甜。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好多人都这样劝说过叶宁,包括叶宁那忧心如焚的父母。父母说,你年龄也不小了,该张罗张罗自己的事情了。叶宁被催急了,就赌气说,她谁都不嫁,就守在家里当一辈子的老姑娘。父母拿她无奈,只能摇头叹气。

        一日,叶宁接到好朋友夏珂的电话。夏珂也曾经想在婚介所里碰碰运气,结果却是碰了壁。夏珂说,叶宁,我请你喝咖啡。夏珂电话里的声音流光溢彩,这是叶宁感觉出来的。相比之下,叶宁的声音有点涩涩的,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喜事,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夏珂吞吐了半天,只说见了面再说。

        一踏进她们常去的那间“简屋”咖啡屋,夏珂已经在南窗边的老位置上频频地向叶宁挥手了,示意叶宁赶快过去。年近三十岁的夏珂,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二十五岁以前的模样,一身“淑女屋”的花边长裙,看上去使她显得有几分清纯,年龄似乎被罩去了好大一截儿。这正是夏珂想要的效果。那天是阴天,天空中灰蒙蒙的,是一张要下雨的面孔。夏珂见到叶宁时,又是拥抱又是握手,脸上放出亮亮的红光。是什么事让她如此兴奋呢?叶宁再三追问,夏珂都是笑而不答。问到第五遍的时候,夏珂才忍俊不禁地说,有人主动给我打电话了。

        叶宁明白夏珂为什么会笑成这个样了,也知道主动给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叫万晓义。万晓义是个离了婚的记者,他说他喜欢夏珂,却经常爱玩失踪的把戏,害得夏珂把电话都打爆了仍是一无所获。现在万晓义主动打一次电话,也用不着高兴成这样呀!叶宁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夏珂倒是很殷勤地说,叶宁,你的情况怎么样,近水楼台呀,有动静了吧?听夏珂那有了归宿的口气,现在她似乎只担心叶宁的婚事了。紧接着她又举例说;“叶宁,婚介所里的许多人,都是利用工作之便,先摸清里面的路数,积攒资料,有了合适的人选,自己先下叉子,把好男人捞起来。你怎么样?”说完,脱下鞋,歪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拿起搅拌勺一下一下地戳着面前冰咖上的奶油。刚才装模作样地扮淑女,想必是扮累了,现在完全放松了自己,还原到一个女人正常的状态。还扭了扭脖子,不知是痒?是酸?是累?

        叶宁眼皮一垂,不动声色地说,我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尽管夏珂做出很亲热的样子,说着暖和的话,但叶宁的心里并不爽快。她不喜欢夏珂目光中的那份自我炫耀和得意忘形。一个多情而耽于幻想的女人,是很容易掩饰不住地膨胀起来的。不就是一个离了婚的记者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叶宁想,在我的资料库里,有一大堆条件比记者好得多的男人。万晓义的一个电话,就让你夏珂觉得你们之间的事好像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那你也太容易糊弄和满足了。女人呐,真是可怜,真是悲哀。

        这时,红光满面的夏珂仍在苦口婆心地对叶宁劝慰道,都说,女人三十豆腐渣,别再挑挑拣拣了,九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还是抓紧时间下叉子吧……夏珂那说话的口气,俨然已经是一个过来人了,具有充足的资格来开导和教诲叶宁。叶宁的不悦油然而生,她不由地反驳说,夏珂,什么女人三十豆腐渣,你过去不是一向最反感这种说法吗?前不久你还发誓说要当单身贵族哩!的确如此。那次一群朋友聚餐,席间一个人开玩笑说,夏珂,动作要快点啊,不然就成老太婆了。这本是一句调侃的话,却惹得夏珂大动肝火,跟人家急了,还拿杯中的酒泼了人家的脸……叶宁没想到今日的夏珂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这让她有一种不知所措的错位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地球倒着转了?叶宁一时间呆掉了。
     
        夏珂终于搅好面前的咖啡,美滋滋地抿了一口后说,人嘛,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就拿我来说吧,我下面的弟弟妹妹都结婚了,大麦不黄小麦黄。我爹妈就成天在我的耳边聒噪,弄得我耳朵里生出一层厚厚的茧。我像烧红了屁股的猴子……说这话时,夏珂的脸色一瞬间变了,灰灰的,宛如蒙上了一层往事的尘土。但一转眼,她又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地说,女人嘛,总是要找个依靠的。结婚生子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

        夏珂脸上的神态变来变去,让叶宁仿佛掉进了困惑与迷惘的泥潭,不知道哪个夏珂是更接近于真实的?当夏珂说到结婚生子时,叶宁萌生了这样的念头,她想,夏珂是不是已经决定要为万晓义生个孩子了呢?尽管他们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可看夏珂这兴奋的劲头,说不定她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叶宁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然后又为自己突然蹦出的怪念头逗笑了。

        夏珂以为叶宁是在笑她推心置肺的话语,于是更加严肃着面孔说,叶宁,你笑什么?我说的是正经话,你想想,再过几年你的年龄更大了,还没个人在身边你不寂寞吗?那夜里的寂寞,那逢年过节时的寂寞,简直像蝗虫一样,能把人啃咬得露出骨头茬子来。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

        危言耸听!叶宁觉得夏珂是在拿自己开涮,吓唬自己哩。单身生活并没有那么残酷和可怕。

        女人们在一起总是喜欢斗斗心眼,逗逗乐子。哪怕是好朋友也是如此。夏珂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可叶宁并不想丢盔弃甲举手投降。她开始反攻,那话语里带着淡淡的火药味,夏珂,你说寂寞真是那么可怕吗?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就去找你啊。叶宁脸上是调侃的笑容。

        你去找我?夏珂的声音陡然提高了。我怕到时候我忙得没工夫搭理你呢,我得顾家啊。叶宁在夏珂的额头上重重地戳了一下,然后粗粗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是不是嫌我这个电灯泡妨碍了你们恩爱的夫妻生活啊!

        夏珂嘿嘿地笑着,一副无限幸福的样子。
     
        梳理好柔顺的长发,穿上一套暗红立领收腰套裙,手拿公文包——这就是叶宁每天去上班前要做好的准备。还要化妆抹口红,抹好了嘴唇,还要把唇膏的颜色用舌头舔浅一些。这是叶宁的习惯,她坚持了许多年。有的时候,叶宁还会细细地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变老了,眼角是不是爬出了丑陋的细纹。然后去上班。

        叶宁是个性格平和、热情,待人诚恳稳重的女人,当初她之所以会去“心缘”婚介所工作,也是因为她想,那是一个与人沟通的行业,而她自信是能很好地胜任自己的职责的。

        那家名叫心缘的婚介所离叶宁家很近,坐车两站路。婚介所位于一个小区大院的底下室。装潢不错,通往楼下的台阶上铺着大红色的地毯,不禁让人想起通向结婚圣堂的红地毯。下了十几级台阶,转个弯再下几级就是一个大厅了。厅很大,被隔成了两部分,后面一部分是舞池,屋顶上悬挂着一些射灯,四周摆放着一圈小圆桌和休闲椅。大厅前部分的右边是个吧台,上面摆放了不少矿泉水、饮料和零食。给人的感觉是——这里似乎曾是个娱乐城。吧台对面是张大班桌,大班桌前面放了把靠椅,还面对面放着两个长条木质沙发。沙发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三个大镜框,里面分别是营业执照、行业许可证和婚介所的规章制度。大班桌旁是个通道,里面还有几间办公室。

        这天叶宁刚刚在自己的办公室坐稳,就来了一个男人要征婚。那个男人约摸三十岁,偏瘦,看上去很精神抖擞,像是上足了全身的发条。且满脸是自负的神情。

        “我是来征婚的,这是我的基本情况和基本要求。”

        叶宁接过那男人递来的材料,快速瞟了几眼,放下,好奇地问:“你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处女呢?”

        男人说,因为我前妻嫁给我的时候是处女,再找,我还是要找个处女。接下来,男人深情地回忆了他心目中那个难忘的夜晚:他的前妻把嘴唇都咬破了、双腿死死地夹紧了什么的,还有一些珍贵的血……等等。好像还是怕叶宁不相信似的,那个男人甚至于拿出了一条视若珍宝、沾有血迹的手帕。

        叶宁很尴尬,脸上浮起了窘迫的笑容。她很想提醒或警告那个男人不要说这些无聊的话,可是她不能这么说。话都到嘴边了,她还是浑身哆嗦了一下吞回去了。来的都是客,都是上帝一般的顾客,她能伤害和得罪人家吗?尽管她在心里气愤地说,这人有病,有神经病,但脸上还得装出笑容,替人家办理相关的手续:复印身份证、离婚证或丧偶证明、学历证,填写个人资料表,交照片,缴纳费用等。

        叶宁想,那个男人的话,显示和说明了什么呢?男人掌握着生活的主动权。他们失去了一个曾经是处女的妻子,还可以厚着脸皮再找一个处女来做自己未来的老婆。而女人呢,女人好像就没有这样的权力。男人把女人的贞洁看得那么重要,女人的一生又是那么容易毁灭。不要说性活动了,就是有时候运动剧烈一点,都会导致处女膜破裂。叶宁有个中学女同学,一次骑自行车时把处女膜颠破了。后来女同学嫁人后,丈夫总是追问她是谁开的苞?几乎把她逼疯。她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去做个处女膜修复手术。

        男人可以胡作非为而不留下任何痕迹,女人就非得苦苦地守护着自己的处女之身吗?有了它就有了身价和资本吗?

        在看着那个自命不凡的男人填写表格的时候,叶宁想到了自己的初夜。没有想象的那般浪漫和刺激,疼痛淹没了一切。她当时的男朋友也是第一次。她一直都傻傻地紧并着双腿,碰到哪儿都是疼。她甚至觉得并没有真正的进入。因为紧张而中断了,她去小便时,蓦地发现洁白的卫生纸上沾染了几滴鲜红的血迹。男友慌张地跑到卫生间时,发现她正举着一张带有血迹的卫生纸在发愣。愣了一会儿,她就把那张卫生纸捏成一团,扔进了下水道里。

        扔掉的还有她的处女生涯。

        叶宁想,自己不是处女了,难道说就失掉了找个好男人的权利了吗?叶宁不愿意和自己过不去。

        叶宁来婚介所的初衷,是想通过这种大信息量的渠道来找个好男人,可是一段时间下来,她倒是更多地见识了许多刁钻古怪的男人的嘴脸。眼前的这一位就不说了。前几天她遇到的一个老头,更是可恶。老头是来找老伴的,叶宁给介绍了一个,看完资料双方都很满意。这还仅仅是纸上谈兵。约好时间和地点,两人要见个面。可老头始终没露面,老太太就气呼呼地冲进婚介所里,把叶宁训斥了一顿。叶宁很纳闷,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老头,才得知老头实际上是提前去了,在暗中观察,觉得老太太的容貌不过关,就独自甩手走了,害得人家老太太在那儿傻等了半天。这老头也够损的。老都老了,还如此作怪。还有一个男人,也是挺够意思的。登记后天天到婚介所来报到,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嘴巴是滔滔不绝。好像他不是来找对象的,而是来卖弄嘴皮子的。也曾经有个貌似谦和儒雅的男人,来婚介所时对叶宁宣称,他不在乎女人是否年轻貌美,只要人品好就行了。说得很动情。叶宁也就先动了自己的感情。因为这男人与众不同。别的男人看重的是美色和娇嫩,而不在乎品格如何。于是,在内心里,叶宁甚至把这个男人当作了自己的预留对象。可没过多久,那男人就露出了真面目。在美色和娇嫩方面,他比别人更挑剔,更苛刻。叶宁庆幸自己没有飞蛾扑火,一头栽进去。不然,受伤的又是自己。

        男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叶宁从此变得更加谨慎了。

        在婚介所里,叶宁更清晰地见识了人生百态。

        星期天的晚上,正躺在床上独自看着电视的叶宁,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不肯亮明身份,只说让叶宁猜一猜。猜测了半天,对方才说她是孔洁。孔洁声音沙哑,带着许多闪烁不定的水汽泡,叶宁这么认为。叶宁对孔洁声音的判断没有错。一向很自信的小学教师孔洁说是有话想对叶宁说说。说着说着,孔洁在电话里压抑而悲怆地哽噎起来,最后竟呜呜呜地哭了。叶宁仿佛被孔洁的哭声咬了一下,她埋藏在心底的愁绪也被勾了出来,呼吸都粗了。不过她是一个把自己埋得很深的人,许多隐情都不会对别人说。就是对像孔洁这样的好朋友,她也不会轻易吐露。却常常会去安慰别人。眼下就是这样。叶宁在电话里赶忙安慰开导了孔洁一番后,又说马上去看看她。

        孔洁的家在一片新开发的小区里。按了她家的门铃,孔洁穿一套玫瑰红的睡衣来给叶宁开了门。睡衣的颜色红得很饱满,很热闹,穿在孔洁身上,反倒衬出了孔洁脸色的苍白与干瘪来。

        孔洁住的是一间南北朝向的两居室,木质地板,顶天立地的壁柜,客厅里到处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红灯笼,这引起了叶宁的注意,好奇地问道:“你这怎么像过节一样啊,挂这么多红灯笼?”孔洁为叶宁倒了一杯水说:“这样不好吗?家里显得热闹一点啊,再说圣诞节、元旦、春节紧跟着都要来了,我预先准备好不行吗?”

        参观完孔洁的家,叶宁把目光移到了孔洁的脸上。叶宁的目光抖了抖,像是被火炭烙了一下。孔洁那张曾是充满自信的脸,饱满丰润的脸,居然像一夜之间风干了的苹果那般,萎缩成干瘪的一团,并挤压出了令人心酸的皱褶来。尽管是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可孔洁却还是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地笑着,拉着叶宁的手问寒问暖,问长问短,还问婚介所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孔洁的这种神态与她刚才在电话里的哀伤语调判若两人。

        孔洁刚才在电话里说是有话想对叶宁说说的,可这一会儿,她又换了一副面孔,竭力强装笑颜,说些东扯西拉的话。叶宁想,既然如此,孔洁不愿意向她掏心窝子,那她也就没有必要主动去打探别人的隐私了。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叶宁就准备告辞了。可孔洁执意不让叶宁离开,死死地拽着叶宁的胳膊说,不要走,叶宁,求求你了。孔洁那哀求的声音急切又凄婉,脸色骤变,在晴阴之间突然是大雨滂沱。

        叶宁知道她走不掉了。

        孔洁那张风干了的脸上的皱纹,是由一个名叫许光东的房地产公司的副总播种的。

        孔洁认识许光东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离婚。孔洁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只剩下一个脆弱的外壳。丈夫是个性情粗暴、庸俗的人,在外面还有一个妖冶的女人。为了儿子,孔洁硬是忍受了下来。直到遇见许光东。在孔洁的回忆里,许光东温文尔雅,非常有教养。孔洁说,现在的男人都是馋嘴猫,见了有些姿色的女人,就喜欢动手动脚。许光东是个非常难得的例外。许光东约她出去吃饭、唱歌、郊游,从来就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甚至是没有目的。在言语上没有越界,在举止上没有出轨。徐光东像一面镜子,照耀出了她丈夫的粗俗与丑陋。人比人,气死人。与许光东一比,孔洁就觉得她的丈夫连个屁都算不上,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孔洁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许光东。两个人的感情迅速擦出了绚丽的火花。

        两人都有各自的家庭。许光东称赞孔洁是那么高贵,高贵得不容任何不洁的东西玷污。那天他们是在一家KTV的包房里互诉衷肠的。如果换了别的男人,也许早过来亲吻孔洁了,并还会进而提出更多的要求。孔洁也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许光东没有侵犯她,只是捏着她的手,为她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一直唱到他喉咙嘶哑为止。孔洁在稍稍有点遗憾的同时,又在心里对许光东存着一份隐秘的感激之情:如今像许光东这样规矩正派的男人凤毛麟角,已经非常罕见了。她总算是有幸碰到了一个,真是苍天有眼啊!

        到后来,还是孔洁精心策划了一番,主动去勾引许光东的。孔洁和她丈夫在一起行房事时,每次都借助对许光东的思念,才能达到高潮。否则,如同受酷刑一般。和许光东做爱就不同了,那是在创造一种崭新的境界,一种飞翔与飚升的境界。为此,孔洁离婚了,离开了她那个粗暴又花心的丈夫。

        孔洁的离婚,让许光东感到了深深的不安。许光东是很难离婚的,因为他的事业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他老婆的家族势力。如今房地产不好做,要靠关系才能拿到项目。尽管许光东无数次领略过他老婆的嚣张跋扈,可他终究还是离不开他的老婆。

        孔洁离婚后不久就怀上了许光东的孩子。

        对这次怀孕,孔洁是欣喜若狂。而许光东则拧着毛毛虫似的眉头,严肃地对孔洁说,把孩子打掉。

        孔洁于是去医院做了流产。三个月后,孔洁又怀孕了。这一次,她不想听许光东的话了,她哭得天昏地暗。她跟许光东说,他们就是无法走到一起,无法成为夫妻,她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不要许光东负什么责,一点责任也不要负……可是,不管她怎么哭闹,怎么寻死觅活,许光东就是不同意把孩子生下来。为此,在那段时间里,许光东每天都陪着孔洁,班也不上,家也不回。许光东老婆一打手机,许光东就说他在外地出差,还有几天才能回家。

        回家?
     
        回家?!

        许光东终究还是要回家的。一想到这点,孔洁的身体像是被炸雷劈开了半截,浑身冒出浓浓的烟雾,死了一回似的。于是她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在许光东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和上次流产时一样,一回到孔洁的家,许光东就买了许多滋补品给孔洁吃,还亲自下厨煨好了乌鸡汤,一口一口地喂她喝。

        喝鸡汤的时候,孔洁仿佛觉得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血液也一点一点地暖了,周身的力气也逐渐凝聚起来了。等她重新活过来时,她就再一次原谅了许光东。

        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或许把许光东吓坏了。安顿好孔洁后,他就回家了。从那以后,许光东销声匿迹了。孔洁把他的手机都要打爆了,而他每次都找借口说是忙,并且还说,他老婆似乎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了。一听这话,孔洁就气不打一处来,嫉妒和不满像玻璃碴子一样割划着她,让她全身血迹斑斑。她觉得许光东一直都在欺骗她,根本不会跟她结婚。

        她绝望了。

        绝望了的小学教师孔洁于是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在万念俱灰的昏睡中等待着死神的召唤。那些无声流淌、且浸透了枕头的泪水,是她此行寂静的路标。

        或许是她命不该绝。也就是在她割手腕的那天晚上,许光东阴差阳错地来了。许光东忙打了120求助。救护车迅速赶到。

        一条命保了下来。尽管如此,但孔洁一点都不感谢许光东的救命之恩。她恹恹地躺在床上想,与其这样痛不欲生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从此,他们一见面就吵架,每次吵架都离不开离婚和结婚的主题。

        在相识相爱的两年里,他们一开始是两情相悦,而到了后来则是吵吵闹闹,这让孔洁觉得很痛苦。她甚至生出厌倦:这事闹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尽管他们是相爱的,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孔洁也曾想过要彻底地离开许光东,为此,她通过同事朋友介绍和上网聊天等等方式,也结识了不少各种各样的男人。可她就是忘不了许光东,无法将之从心里驱逐出去。那些相当不错的男人,就是进不了她的眼。就在前不久,孔洁又怀上了许光东的孩子,并再一次去医院做掉了。

        如同便秘的人吃了果导把体内的毒物排泄掉,一番掏心掏肺的讲述后,孔洁平静下来。叶宁却无法平静了。两个女人像是在压跷跷板,孔洁坐下来了,脚踏实地了,叶宁却被悬在了空中。孔洁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呼啸的子弹,打在了叶宁的身上。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孔洁竟然流产三次,还闹了一次自杀。孔洁的那份痴情,让叶宁心里倏地掠过一丝丝感动。与此同时,叶宁更是为孔洁感到悲哀。许光东是那么一个出尔反尔、极端不负责任的男人,孔洁为他而寻死觅活的,为他而再三流产,根本上是不值得的。痴迷而固执的孔洁,你这难道是在恋爱吗?不,你这是在伤害和葬送自己啊!叶宁本来想劝说孔洁赶紧刹车,悬崖勒马,可根据以往的经验,这话她不能说。她一劝,孔洁会更加来劲。女人的执迷不悟真是可怕呀。

        叶宁想,这个世界上的好男人难道死绝了吗?

        其实也不尽然。好男人还是有的。叶宁有一个姓董的女同学,人不怎么样,命却非常好。在她丈夫的眼里,她所有的缺点都是可爱的,甚至于是可贵的。她抽烟,牙齿泛黄,满嘴的怪味。还不喜欢洗澡,身上经常是粘乎乎的。尽管如此,她丈夫居然将她视若掌上明珠,呵护倍至,宠爱有加。她结婚都快一年了,还是不跟丈夫做那事,说是怕疼。急得她的丈夫又是给她买书,又是借碟给她看,以示开导。在此期间,她的丈夫从不出去寻花问柳。丈夫是个有稳定丰厚收入的大公司职员,风趣幽默,又不喜欢张扬,最大的爱好是下围棋。一下班就回家,有应酬尽量带上老婆。

        叶宁非常羡慕她的这个女同学,认定她的丈夫就是一个好男人的典范。

        凭良心说,也有一些男人追求过叶宁。叶宁也谈过几次恋爱。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喜欢用发号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当官当惯了,习性很难改掉,令她心烦;第二个男朋友是个牛皮大王,吹牛不打草稿,说是自己如何如何有钱,一年能挣几百万,却常常向朋友们借钱,开口也就是借个几十块钱,让人讨厌。叶宁觉得自己跟这样的人交往,说不定哪一天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这样漂在水上的男人,能靠的住吗?第三个男朋友是个不求上进的家伙,迂腐懒惰。家里的酱油瓶子倒了,都不肯伸出手去扶一扶。恨得叶宁常常恼怒地说,你就是等着馅饼从天上掉下来,那馅饼也不会自己转弯,专门跑进你家的窗户里砸到你的头上啊……他们的矛盾就从这里开始。男朋友被她的话噎住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也有些恼怒,气愤地摔门而去,丢下一串难听的话。你自己毛病多,还指责别人这问题,批评别人那缺点。你要是这么挑剔的话,吹毛求疵,在鸡蛋里面挑骨头,那么,你这一辈子恐怕都嫁不出去!

        自己的身上真是有很多毛病吗?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难道就不能慎重考虑和选择吗?捡到篮子里的就是菜。叶宁可不想如此盲目地打发自己的爱情,如此匆忙地处理自己的婚姻啊。

        这一夜,悬在空中的叶宁难以入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弄出些响动来。孔洁虽说是倾诉了一番,人平静了下来,可她也始终无法睡着。让她失眠的,不是许光东当初在KTV的包房里对她在婚姻问题上的承诺,不是在她每次打胎后许光东的体贴入微,也不是许光东的细腻和温柔曾如何让她高潮迭起,而是睡在她身边的叶宁那滑溜溜的身子。叶宁的皮肤很好,白得耀眼,像绸缎般光滑。于是,孔洁在有意无意之间伸出手指爱怜地在叶宁身上抚弄一下,还挪动着身子,在枕畔凑近叶宁的耳边,声音幽幽地说,哎,有时候我真不想再去找什么男人了。干脆就找个女人在一起共同生活算了,这样就不会彼此伤害了。这不也挺好的吗?说完,孔洁还在叶宁白里透红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叶宁轻轻地把孔洁一推,浅笑着说,你这可是同性恋行为哦。叶宁推孔洁的时候,没有使劲。

        时间过得真快,圣诞节不期而至了。

        孔洁打电话问叶宁,圣诞节有什么安排?孔洁的声音在这节日的电话里显得有点异样,落寞而沮丧。这让叶宁有些稍微的惊讶。圣诞节的前夕,她们还一块儿在商场购物,当时孔洁还挺兴奋的。怎么转眼之间,又是如此低落的情绪呢?难道又出了什么状况吗?叶宁一时拿捏不准。

        在情感上多次受挫一直孤孤单单的叶宁,每逢节日都让她感到头痛,觉得这样的日子倍受煎熬。看着满街欢天喜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叶宁就会由衷地感到寂寞和孤单。不过她不愿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再通过电话线传导给孔洁。这就是单身女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一种表现。反正电话没有长眼睛,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更看不到自己的心情。这一会儿,为了冲淡孔洁语气中落寞沮丧的成份,叶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故意用一种惊喜的声调说,喂,孔洁,你和你的那位先生是不是要邀请我一起过节啊?

        叶宁说的那位先生是指许光东。不管怎么着,孔洁都是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许光东。他们在一起分分合合好好坏坏,像在不断地轮流上演着动人的悲喜剧。就在前不久,两个人又握手言和了,那种亲热劲儿盛况空前。此刻,叶宁故意惊喜地这么说,她是希望借此传达出她的一份愿望和祝福,同时也想趁机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见识见识那个让孔洁痴迷的男人到底是何等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男人?说实在话,许光东的大名对叶宁来说虽是如雷贯耳,但叶宁却无缘与之谋面。

        提起许光东,电话里的孔洁忽然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一叹,遂将孔洁满腹的酸楚和无奈暴露无遗。孔洁说,他出差了,潇洒去了。他们男人在一起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变着花样地享乐……哪像我们女人呀,只会闷在家里生气,身上都要长出绿毛了。

        叶宁心里“噔”了一下,心想,下面她要说说安慰的话了。心知此时安慰的重要性,不论是对孔洁还是对她自己都是如此。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男人我们照样得过,还要过得更好,更开心。叶宁从从容容地安慰着自己和孔洁。电话那边的孔洁也被鼓动了起来,某种集结在心里的气压形成了滂沱的力量。孔洁也能安慰自己了,她在电话里劲抖抖地说,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许光东的时候我还不是一样在过。我现在只当这个人不存在,我们要开开心心地过。两个女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来劲,到后来,她们约定晚上一块吃餐饭,好好玩一玩。

        在约好的酒店吃饭时,孔洁精心地化了妆,但憔悴仍像某种阴影似的,从孔洁那干燥的皮肤下顽强地投射了出来。孔洁内穿一套黑色紧身羊毛衫,下身同样是黑色的裤子和皮靴,外披一件黑色且饰有星星点点红色碎花细边的薄呢大衣。叶宁也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看见孔洁一身黑,便打趣道:“今天又不是过‘万圣节’,你怎么穿得跟黑乌鸦似的。”孔洁捶了叶宁一拳头:“去你的,你懂什么呀,让我教教你,女人啊,要想俏,一身皂。知道了吗?”坐下点菜时,叶宁是按照孔洁的口味点的菜,点了基围虾、珊瑚鳜鱼、唧唧牛肉、白灼芥兰和芸豆煲肚片汤。点好菜,叶宁问孔洁想喝点什么,孔洁说:“你不是会喝白酒吗?今天过节,我们喝点白酒吧。”

        吃饭时,孔洁很兴奋,一个劲地笑着,笑得像朵绽开的玫瑰,笑得酒店里的服务员频频朝她们这桌上看。叶宁觉得孔洁好像是在演戏。平时不善喝酒的孔洁那天晚上喝得比叶宁还要多。吃完饭,孔洁说想去唱歌,找了一家她熟悉的卡拉OK厅,一进门,她就嚷嚷着要服务员开间包房。

        孔洁的歌唱得不错,比叶宁的五音不全强多了。孔洁骄傲地说:“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呢。”顾自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这情形让叶宁想起了某一个夜晚,在一家KTV的包房里许光东捏着孔洁的手,为她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一直唱到许光东喉咙嘶哑为止。一想到这里,叶宁就沉不住气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孔洁似乎并不是真的高兴,她这是在掩盖内心的焦灼和不安。于是,叶宁掏出一支烟点火抽起来,并且扯着孔洁的胳膊说,先休息一会儿,别唱了。孔洁摇了摇头,没说话,嘴角却勉强一牵,算是回应过叶宁了。那意思是,别扫了我唱歌的兴致。可就是这么一首歌,在还没有唱到一半的时候,孔洁却蓦地停了下来,一反常态地斜了叶宁一眼,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跑到一边拨打起手机来,弄得叶宁莫明其妙。

        因为通话处于卡拉OK厅嘈杂的环境,孔洁说话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细声细气的,而是显得粗重,有点像是在吼。

        说着说着,叶宁便觉得孔洁的声音不对了,有些气短,并且开始哽噎着,“你什么意思嘛?就这样失踪了几天,打你的手机又一直关着,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流了出来,一行一行顺着孔洁的面庞落到她的衣襟里。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抽泣的声音掩盖住了电视里飘散出来的音乐声。

        孔洁是在给许光东打电话。

        叶宁有些看不过去了,忙着起身递了一张餐巾纸给孔洁。孔洁没有接,任由眼泪和鼻涕把她那精心修饰的脸弄得一塌糊涂。到最后,孔洁竟是泣不成声,她按断了电话,身体蜷成一团,大腿抵着胸口,膝盖顶住喉咙,旁若无人地大声嚎哭起来,完全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仪态。叶宁拍着孔洁的背,努力说着平和的话安慰着她,还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孔洁接过茶杯的时候,手抖抖的,把茶水溅泼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看样子,歌是没办法再唱了。叶宁埋了单,便搀扶着孔洁出了歌厅,上了出租车。

        十二月的夜风有些凛冽了,吹拂在人的脸上,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被风侵袭后的孔洁,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再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但肩膀还是一个劲地哆嗦着,却偏偏不让叶宁关车窗。出租车停在孔洁家楼下,叶宁说:“今晚我陪你吧。”孔洁却出人意料地开起了玩笑:“时间还不太晚,你就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还是去钓个凯子乐一乐吧。”“你别乱说,开什么玩笑,我今天就在你这儿陪你,不用多说了。”叶宁一说完,就把孔洁推下了出租车,她随即也一块下了车。

        回到孔洁家里,叶宁才知道,许光东曾信誓旦旦地答应过要陪孔洁过圣诞节的,可他一周前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怎么也联系不上。孔洁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周,在此期间,她一有空就打许光东的手机,每次听到的都是机器录制好的声音: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今晚总算是接通了,可许光东在电话里的解释是:他现在在苏州。一周前,他送一个苏州的朋友去机场,在机场,那位朋友一定要他一块去苏州,他不好回绝,当时在机场买了票,就飞过去了。他的手机没电了,一直关着,今天刚买了块电池,开了手机。

        孔洁的描述大致上是这样。

        叶宁觉得许光东的解释很愚蠢。

        不堪一击的谎话,也只有孔洁这个鬼迷心窍的大傻瓜才会相信。

        叶宁本来想说,手机没电了可以立马就去买块电池啊,还用等一周的时间吗?还有,就是没有手机,那还有座机电话呀。苏州又不是荒野郊外不毛之地?这样的疑惑,叶宁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她不想火上浇油,伤口抹盐,打击孔洁那早已是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心了。有时候,梦是很好的东西,它能营造美丽的海市蜃楼。

        这时,孔洁忽然哀怨地说,“许光东这个鬼人,快过节了还往外跑,就那么空着手去苏州,连换洗衣服都不带,也不知道那边的天气怎么样?”那种来自骨子里的牵挂和担忧,溢于言表,在孔洁的脸额上表现为焦头烂额的神态。

        叶宁心说,孔洁这个傻女人真是没有救了。自己都被人涮了,还在这儿替人担忧。转念一想,叶宁心又说,尽管孔洁生活在梦中,爱得很辛苦,但她毕竟有自己的精神支柱,有自己的海市蜃楼啊;你叶宁呢?你还不如人家孔洁哩。你什么都没有。连一场可以回味一下的梦都没有。相比之下,你更干瘪,更可怜,更悲哀。你叶宁好像是把这个世界看透了,把这个世界上的男人看透了。你不肯放下自己的矜持和自尊,只等着好男人自己找上门来。结果呢,等来的却是大把大把地脱发,头发少了,脸上的皱纹却多了。这么思量一番,叶宁就觉得自己心理上已经承受不了一份空落落的感觉了。于是,她很哀伤地哭了,把孔洁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叶宁呜咽着说,我想做一个梦,可梦老是不来。孔洁笑了,说这还不好办,我让许光东从苏州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个梦回来呀!

        孔洁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甜美,瞳孔里堆满了期待和向往。

        在没有男人的这个圣诞节的晚上,两个女人同床共枕,互相爱抚和慰藉,以抵御某种残酷的寂寞和孤独。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没有放弃对男人的那份期待和渴望。

        叶宁接到夏珂约她一块儿去逛街的电话。

        久违了的夏珂似乎是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自从夏珂与那个叫万晓义的男人粘乎在一起后,她就在朋友面前玩起了失踪,根本上见不到她的鬼影子。叶宁以为夏珂已经做了幸福的新娘却忘了给自己吃喜糖。没想到夏珂在电话里说话像打机关枪,一个劲儿地说要逛街购物,却只字不提其它的事情。叶宁想多说几句话,夏珂却叭叽将电话挂了。难道夏珂又失恋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叶宁知道夏珂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只要她一失恋,她就会来约叶宁逛街,然后疯狂购物。每次都是这样。女人嘛,都有发泄和释放自己的特有方式。这可以理解。尽管叶宁已经有了这方面的预感,但作为夏珂的朋友,她还是希望夏珂多一份快乐,少一点烦恼。

        女人呐,都是这样,善良的结果往往是喜欢自欺欺人。

        难道不是吗?上次在“简屋”咖啡屋的时候,夏珂还在叶宁的面前炫耀她与那个离了婚的记者万晓义如何信誓旦旦,如何恩恩爱爱,好像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当时叶宁心里很憋闷,她也知道夏珂没有长性,恋爱的事情是兔子尾巴。在近两年里,夏珂的男朋友像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叶宁见识过不少。夏珂一直都在说要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次在“简屋”咖啡屋,夏珂对万晓义的夸赞像滚烫的咖啡一样热气腾腾香飘四溢。这是夏珂当时的心态。她那次拉叶宁去喝咖啡,就是为了夸赞和炫耀万晓义是个好男人。现在不一样了。两个女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见了面,夏珂口口声声说万晓义是狗屎。是一堆臭狗屎。至于为什么是狗屎,还是一堆臭狗屎,夏珂没有解释,叶宁也没有打听。她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逛街的过程中,夏珂向叶宁推销了她的新的生活观念。单身一人没有成家的夏珂似乎想明白了,她说还是找个同居的男友最好,最省心。没有婚姻的束缚,大家都自由自在,只要互相能有个照应就行了。喜欢不喜欢都无所谓,人好不好都无所谓,地位是高是低也都无所谓,只要能过得去就行。这比找一个好丈夫要简单多了,方便多了。能勉强就勉强,能凑合就凑合。不行嘛,就立马分手呗。

        最后这一句分手,夏珂说得特别俏皮,还同时做了个拜拜的动作。叶宁事后回忆起来,觉得这是夏珂那天最动人的一个姿态。

        夏珂话虽是这么说了,可叶宁还是从夏珂买东西时的状态中看得出来,夏珂并不如她说的那么潇洒和轻松。说实在话,喜欢逛街购物大概是女人的天性,但太过疯狂,就不是正常的行为了。要么是那个女人碰上了特别高兴的事情,要么就是那个女人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和刺激。叶宁估计,夏珂那天的表现应该属于后者。

        夏珂好像刚中了五百万元的彩票一样,发烧狂热,经不起推销员的一点怂恿和鼓动。别人一说什么东西好,她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直到叶宁怨声载道,说再也帮她拿不动东西了,还威胁说,要扔掉手里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玩艺儿,夏珂才收手。

        夏珂那天花钱的速度着实让叶宁吃了一惊,真让叶宁没想到。叶宁有点发呆。看着叶宁发呆,夏珂说,怎么啦?叶宁说,看来,那个万晓义在你的心目中比以往任何一个男人都重。你可是老江湖了啊,什么风吹雨打没经历过,难道这次真是动了凡心,陷得很深吗?

        夏珂不让叶宁说下去。夏珂说,抽支烟吧,把你的嘴巴堵起来。

        叶宁抽完烟了,发现夏珂又抽上了第二根。叶宁看到烟雾里的夏珂,她脸上虽然也在笑着,但那笑容却是勉强挤出来的,很硬,很生,还有点苦。样子看上去比哭更惨。

        有人说,痛苦是由欲望的贪婪带来的。叶宁想,她们这些女人并不贪婪呀,只是想要她们应该得到的东西,可生活就是不肯给她们。一想到这点,叶宁的鼻子忽然很酸很酸。

        恰在这个时候,孔洁来电话了,说是想请叶宁吃饭。也正是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叶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叶宁和夏珂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装袋赶到见面地点的时候,看见孔洁和一个男人一起站在一辆黑色“本田”车前。孔洁对许光东做了介绍。叶宁能明显地感觉到,孔洁在介绍许光东时脸上洋溢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幸福,还有一种柔媚飘逸出来,像一眼冒着热气的温泉。叶宁想,孔洁以往话语中对许光东的那种怨尤和愤恨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如今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叶宁不知道是该为孔洁高兴呢,还是该为孔洁忧伤?女人呀,给她一点点阳光,她自格儿就可以很轻易地灿烂起来了。

        许光东上身一件米白色夹克,很随意地敞着。身高不足1.7米,凸腆着肚子,半秃着后脑勺,眼睛有些浮肿,面部皮肤松松垮垮的,不像一般健壮的男人那样绷得紧紧的。在叶宁最初见到许光东的一瞬间,她有一种吃惊和失望的感觉。不要说男人的英俊和帅气了,就连一点派头和气质都看不到。像这样一个男人,孔洁还为之死去活来的,真是不值。

        站在路边寒喧了几句。孔洁是一副大度的女主人风范,挥着手说,我们先上车,找个地方边吃饭边聊天吧。说完,径直走到副驾驶的位置,拉开门,动作娴熟地钻了进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下车,把正准备上车的叶宁拉到一边,悄悄耳语了几句,大意是让叶宁装作不知道许光东的身份。所以,一上车,叶宁就做出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问许光东:“许先生,你是做哪行的?”“我啊,我是一个农民,呵呵。”这是那天晚上许光东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许光东还干笑了两声。停顿半晌后,许光东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一个打工的,也就是司机吧。”

        孔洁那天特别活跃,尤其是在酒店吃晚饭的时候。

        或许是酒店那富丽堂皇的灯光起了作用吧,身穿黄色小雏菊碎花夹袄的孔洁那个晚上很出彩。面泛桃红,双眸透亮,连眼角周围的那些皱纹也仿佛被辗平了,变得光滑而平坦。

        一个新的女性脱颖而出了。

        女人是情绪化的。

        孔洁情绪高涨的时候,叶宁的情绪却显得有些低落。别人问她一句话,她就回一句,不多言多语。更不会主动跟谁搭话。脸色也不大好,有点发青。孔洁急了,以为叶宁生病了,又是伸出手掌去抚叶宁的额头,测试体温,又是偎过身来轻声地嘘寒问暖。叶宁的反应一直是淡淡的。因此,那饭桌上的气氛也是淡淡的,始终火热不起来。

        孔洁把叶宁的冷淡和情绪不高理解为女人在陌生的男人面前应有的端庄。却对夏珂颇有微词,觉得夏珂与许光东之间的话说多了。甚至还抽空在上卫生间时对叶宁抱怨说:“叶宁,夏珂是怎么回事呀?她是不是看上许光东了?”居然是满脸的醋意。叶宁当时愣了愣,她没想到孔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半晌才说:“孔洁,你太神经过敏了吧?不要以为你看中的男人就是宝贝,就是好男人,大家都会抢。”

        恋爱中的女人是最愚蠢的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再加上孔洁又是一个性格倔犟而固执的人,在言行上难免有些偏颇和出格。别人还没有跟许光东说上几句话,她就疑神疑鬼的,这让叶宁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反倒对孔洁心生怜悯和厌恶。

        叶宁数落孔洁,孔洁一点也不生气。仗着几分酒,孔洁扯了叶宁袖子悄声说,许光东离婚了。说这几个字时,孔洁双眼熠熠生辉,像漆黑的暗夜里骤然闪亮的星光。

        叶宁知道孔洁今晚为什么笑得如此灿烂了。孔洁说,许光东离婚是因为她。孔洁又说,许光东是个好男人,是个敢于负责任的男人。孔洁还说,许光东是净身出户的,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前妻,房子,存款,甚至包括公司的股份。

        那晚,孔洁对叶宁说了许多话。叶宁只是山高水深地笑,心里却在嘀咕道,你孔洁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咱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许光东是不是个好男人,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让叶宁困惑的是,许光东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一直是木木呆呆的,好像是被绑架来的。这与孔洁的得意和咋呼形成巨大的落差和对照。不仅在吃饭的时候是这样,而且在饭后送她们回家的一路之上,都是低垂着头,好一阵子都不说话。

        这越发让叶宁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快过年的这段日子,婚介所忙得一塌糊涂。

        俗话说,有钱没钱,娶个媳妇过年。叶宁的工作给许多孤男寡女带去了人生的安慰和婚姻的幸福,她觉得自己的辛苦和劳累是有价值的,也是有成绩的。所以,她干得很欢实,很开心。

        叶宁也遇到了一点麻烦。

        最近有个小伙子经常往婚介所跑,他的目标是叶宁。那个男孩是通过打婚介所的应征热线认识叶宁的。接应征热线电话,进行婚介咨询,是叶宁的一项工作。那天,一个小伙子打来电话,领教了一番叶宁甜美的声音,小伙子有点触动了。后来,小伙子又打来电话,小伙子又有了更多的触动。叶宁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温和柔美,普通话说得也很标准。小伙子最终被叶宁的声音所吸引或者说迷惑,放下电话后,他就兴冲冲地跑进了婚介所。

        据小伙子自己介绍,大学毕业的他,如今在一家著名的大型企业里当工程师。付首期买了三居室的房子,经济条件不错。

        叶宁觉得小伙子的为人也不错。叶宁相信自己的眼光。小伙子一来,就泡在叶宁的办公室里,没完没了地缠着叶宁聊天。叶宁给他介绍一个女孩,他摇头。再介绍一个,他还是摇头。一连介绍了好几个,他总是摇头。到后来,小伙子打开窗子说亮话了。他说,别的女孩他都没看中。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叶宁把小伙子拉到一边,悄声问是谁呀?小伙子一指叶宁说,就是你。

        听小伙子这样说,叶宁当然很高兴。叶宁善于保养和修饰自己,一般人都很难看出她的实际年龄。皮肤白皙细嫩,脸蛋光滑亮泽。这就是叶宁。这就是叶宁给人的印象。叶宁不好拂小伙子的美意,只能婉拒。话又不能说得太生硬了。说了很多理由,几乎把理由都说光了。叶宁说,她有男朋友了。小伙子就说,他有权利竞争。叶宁说,她长得丑。小伙子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叶宁说,她身体不好,身弱多病。小伙子说,他就是喜欢像林黛玉那样的女孩。叶宁说,她是个扫帚星,运气很糟糕。小伙子说,他不在乎。

        小伙子说得很坚定。

        叶宁无计可施,只能打出自己手中的王牌。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小伙子,你多大了?小伙子说了自己的年纪。其实叶宁早就知道小伙子多大岁数了。叶宁说,我比你大三岁,你只能当我的弟弟。小伙子不相信。叶宁就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小伙子看。小伙子一看就傻眼了,还哭了。哭过之后又说,年龄不是问题。这一下,叶宁火了,终于失去了先前的耐心和温婉。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可不想找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屁孩做丈夫哩。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曾经是一个文静温柔的女人的叶宁,忽然变得暴躁凶狠。早先甜美的声音发出刺耳的尖叫。叶宁这么一闹腾,倒把那小伙子吓住了。小伙子想不明白叶宁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一点也想不明白。小伙子满怀委屈地走了,还摇着头叹息着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随后,叶宁病倒了。

        叶宁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家人给婚介所打电话请了病假。母亲眼睛红红地问叶宁怎么回事。叶宁什么也不说,她只是说,没事,没事,可能是婚介所最近忙,受了点累。其实,真正的原因也只有叶宁自己明白。说实话,叶宁是很喜欢那个小伙子的,觉得小伙子各方面都挺优秀的。只是她不得不拒绝那个小伙子。因为在选择配偶的问题上她有一条不可愈越的底线,那就是,不能找比自己年龄小的。无论如何都不能。那小伙子又是那么固执,她只能泼脏水,瞎胡闹一通,从而把那个小伙子吓跑。

        小伙子一跑,叶宁也就再也撑不下去了。这件事给叶宁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她意识到了自己年纪的威胁。随着年岁的增加,她选择的范围越来越窄。她的好朋友孔洁似乎已经有了归宿。夏珂是个交际花,丢了一个男朋友还可以再找一打。只有她自己的问题最大。这样晃荡下去,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岁月不饶人。

        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还有日渐逼近的皱纹和风霜,叶宁开始流泪。泪水是咸的,浸润在嘴巴里,很凉,很凉。

        叶宁这个年过得很糟糕。

        她起初还陪着爸爸妈妈跑了几处亲戚家拜年,后来是哪里也不去了,就窝在家里懒得动了。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走亲访友的时候,那些姑舅叔伯姨婶们一见面就问她的终身大事怎么样了,看那样子好像比她还要着急。这个说要给她介绍一个条件好的,那个说要给她推荐一个帅小伙。人人都争当媒婆,要极力把她推销出去,好像她当真是个无人问津的滞销品似的。这真让她受不了。大家越是这样,她越是难受。有一次她竟然还发了火,说让别人不要多管闲事。她的态度让大家非常意外。

        从那以后,叶宁就独自呆在家里闷着,不愿意再满世界乱跑了。

        年初四的时候,叶宁百无聊赖地坐在南窗下的阳光里看一本龇牙咧嘴的书,一边用手机收发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短信息。

        嘟嘟,一条短信息进来了。叶宁按键打开短信息收件箱,瞅见那条短信上说:祝你开怀地笑!温柔地睡!天真地发呆!放心地酒醉!分分秒秒像刚倒下的啤酒,快乐地冒泡泡!新春快乐!

    看看短信是谁发来的,却没有落名字。叶宁无奈地撇撇嘴笑了,心想,这是哪个傻冒的杰作呢?词儿写得倒挺由衷的,还有点才气。只是这不落名的习惯却让人讨厌。谁能把所有来往的手机号码都牢牢记住,烂熟于心呢?在这方面,叶宁非常注意。甚至超过了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她每次往外发短信时,都会落下自己的尊姓大名。她可不想让别人绞尽脑汁地去猜想她是谁,然后再把她在心里痛骂一顿。

        眼下的情形就是这样。叶宁想了半天,都没有想出究竟是谁给她发了这样一条让她哭笑不得的短信息。

        是啊,这其中的一句“温柔地睡!”就叫她感慨系之。她现在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被窝,又何来的温柔可言?本来就很敏感脆弱的叶宁,此时更是有点神经过敏了。为了弄清短信息的主人是谁,叶宁居然根据来电显示所提供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对方的手机响了,却没有接。叶宁以为对方为了省钱,会用座机回打。可挂机等了一会儿,没有回打。于是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发个短信息询问对方究竟是谁?对方的短信息倒回得很快,也是三个字:你是谁?这一下子,差点儿没把叶宁气昏死过去。

        对方会是谁呢?叶宁想破脑袋都找不出答案。

        叶宁正这么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忽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一看来电显示,不是刚才那个折磨人的手机号码。是谁的号码,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接电话的那一瞬间,她想,该不是叫我去打麻将的电话吧?打麻将好啊,它能消磨时间,又能驱除寂寞。平时没有时间玩,这大过年的,叶宁就盼望着有人来约她打麻将。再说,在麻将桌上,也不会有人来说媒,说那些让她难堪的话。大家坦坦荡荡地玩,多开心啊。

        电话却是一向不喜欢打麻将的孔洁打来的。叶宁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孔洁的声音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又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沮丧。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块,通过电流传到叶宁的耳朵里时,叶宁感觉那声音很复杂。孔洁说:“叶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年三十那天下午,我和许光东把结婚证拿了。”叶宁知道,这对孔洁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人一高兴了,就会找人说道说道。叶宁心里明白现在她应该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因此,当孔洁说想约个时间跟她见个面时,她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了。并且还没忘在电话里调侃孔洁几句:“你做新娘子的,这大过年的,你不好好陪陪你的新郎,怎么倒想念起我来了啊?我又不是你的新郎。”

        等到见了面,叶宁才知道了一些相关的细节。年三十那天下午,孔洁和许光东拿了结婚证从民政局一出来,许光东只陪着孔洁在邻街的酒巴坐了一会儿,还一直唉声叹气地低着头,然后就对孔洁说,他要回原来的家去,他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他吃团圆饭哩。这个时候,孔洁忽然意识到她在许光东的眼里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新婚妻子。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跟许光东去拿那个一钱不值的结婚证,可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和行动。她是那么爱许光东。爱得情不自禁身不由已。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许光东起身离去,走出她肝胆俱裂的视线。年初二的下午,他们在街上匆匆忙忙地见了一面,许光东说他晚上还有应酬,就又跑了。此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联系不上?什么叫联系不上?他不是有手机吗?叶宁愤愤不平地说。好像遭到伤害的人是她,是她被许光东戏耍和捉弄了。紧接着,叶宁又说,手机是拴在人脖子上的一根绳子,许光东走到哪里,你孔洁都能把他给揪出来。孔洁哭丧着脸说,许光东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白天打是关机,晚上打还是关机,反正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是关机。

        说着说着,孔洁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接下来,孔洁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又说,我现在倒是宁愿相信许光东出了什么事,被汽车辗死了。连一向很善良的孔洁都说出了如此恶毒的话,咒许光东死。叶宁想,孔洁这是气疯了。

        孔洁确实是被气疯了。

        孔洁现在名义上虽然说是许光东的妻子,但是许光东家年三十吃团圆饭,没有她的份;亲戚之间的各种各样的应酬,没有她的份;现在都已经到初四了,许光东还是连个照面都不打。孔洁能不生气吗?能不伤心吗?

        叶宁猜想,许光东或许是跟前妻及儿子在一起,所以,许光东要竭力回避孔洁。叶宁原来以为孔洁约她见面,是要和她在一起分享快乐的;没想到却是恰恰相反。叶宁心里也很清楚,孔洁约她出来,并不是想让她替孔洁做什么。孔洁只是太压抑太痛苦了,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对这种局面的出现,叶宁其实早有预感。不知是怎么搞的,从一开始,叶宁就觉得孔洁与许光东的关系有问题。至于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她说不清楚。眼下是大年初四,大家应该高高兴兴才是。为了活跃气氛,逗孔洁开心,叶宁故意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说,孔洁,既然许光东失踪了,那么需不需要打个报警电话,请求警察帮助呀?

        叶宁这么一说,孔洁忽然破啼为笑了。她一拳打在叶宁的胳膊上说,许光东是狗命,命大着哩,没事,死不了。

        在后来叶宁陪孔洁逛街的时候,两个女人就开始有说有笑了。

        街上到处是人,像满满一锅沸腾的饺子似的。商店的高音喇叭里更是不断地呈放射状地往外喷涌着一些火辣辣的歌曲,恨不得将节日里的城市燃烧起来,烧成一地欢庆的灰烬。

        两个女人互相挽着手臂,像亲密无间的姐妹一样。

        碰上彼此的熟人了,她们总是这样互相介绍,这是我的姐姐,这是我的妹妹。好像她们当真是棒打不散的亲姐妹似的。有时候,她们还会互相往对方嘴里塞一颗白嫩嫩的奶糖,然后再会意地一笑。这种笑的味道,别人品咂不出来,只有她们才能体味里头的醇厚滋味。

        孔洁说,让许光东见鬼去吧。
     
        叶宁也说,让许光东见鬼去吧。
     
        说完了又笑,笑完了又说。

        这个时候,许光东仿佛和她们早已不相干了。哪怕是此刻的许光东就躺卧在他前妻的床上,也与她们不相干了。生活是会给人们各种各样的快乐的。孔洁心里的怨气渐渐平息下来。

       叶宁另一个好朋友夏珂的节日生活,也挺有意思的。

        已经从前男朋友万晓义的阴影中走出来的夏珂,在网上和一个移民加拿大的男人聊得很投机。那个男人在年前回国与夏珂见了一面。男人是上海人,见多识广,还带夏珂去上海玩了玩。当时夏珂内心还有点矛盾,不知道该不该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去上海。尽管他们在网上已经很熟悉了,还聊得很上路。不过,凭夏珂的观察和判断,她觉得那个男人还是不错的。男人让她去上海,她自己也想去。想想也没有什么,也许那个男人就是一片好心,没有什么很坏的企图哩。

        男人不仅带夏珂去了上海,还顺道去了苏州杭州等地。一路上,男人是竭尽所能地保护着夏珂。住星级酒店,吃精美食物,买特产小吃,甚至还帮夏珂洗过换洗的内衣。上海男人真是好啊!夏珂深有感触。

        一路之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上海宾馆的房间里,男人曾经问过夏珂,你喜欢我吗?夏珂说,喜欢。夏珂心里想,要是不喜欢你,我才不会跟你来上海呢。男人高兴了。男人一高兴,就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了。当男人的手要去解夏珂腰带上的扣子时,夏珂把男人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夏珂哭了。夏珂一哭,男人就慌乱了,脸上挂着怯怯的表情,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低垂着目光说,对不起,我酒喝多了,请你原谅。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更危险的事情了。

        男人是个好男人。只可惜,男人有家室,妻儿都在加拿大。分别的时候,男人从一只夹包里拿出一枚钻石胸花,佩戴在了夏珂的胸前,说是做个纪念吧。夏珂知道钻石胸花很昂贵,她受之有愧。就红着脸推辞着不要。男人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夏珂只好收下了,脸也红得更厉害了。

        收下了钻石胸花的夏珂很不安。她的思绪总是盘旋在这个地方:男人对她这么好,当初她是不是应该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交给那个男人?表面上看,夏珂是个很随意很率性的女人,但她实际上并不随便,很能把握自己。她虽然更换了无数个男朋友,却一直没有失身。说起来别人也许不大相信,但实际情况的确是这样。

        也就是说,夏珂至今都还是一个处女。

        正月十五那天,夏珂从上海一回来,就去找叶宁,说了自己的上海之行。还一个劲地夸那个男人。夏珂确实从心里感激那个男人,不仅一路之上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让她好好地欣赏了沿途的风光,好好地游玩了一趟,还特别尊重她,始终都没有违背过她的意志,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网友一场,能够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

        夏珂还问起了孔洁的情况。叶宁说了一个字:惨!

        说曹操,曹操到。孔洁一进门,就说她是来给叶宁送汤圆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一下子热闹了。叽哩哇啦说了好一阵子话,夏珂说她要走了,孔洁说她也要走。叶宁看出孔洁有些异样,便动员她留下来。叶宁去送夏珂。返回来的时候,叶宁发现孔洁是一副很沮丧的样子。一问,才知道孔洁又跟许光东扯了皮。昨天晚上许光东喝得醉醺醺地去了孔洁的家,说是要把结婚证拿走。问他拿结婚证做什么,他也不说。两个人就为此争吵了起来。一个说对方不要脸,是个婊子养的;一个骂得更难听,连祖宗八代都牵扯出来了。反正是骂人无好口。什么话恶毒,就捡什么话骂。骂到后来还嫌不够劲,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打了起来。还把两人一张十二寸的合影照给撕了。

        此刻,孔洁从随身携带的坤包里拿出一个纸包,一层一层揭开手中的纸包,从中拿出那张撕坏了的合影照,说是要去附近的电脑工作室去修复,还原,而且还要放大。

        尽管撕烂了,但还是看得出来,那是一张孔洁和许光东合影的照片。

        叶宁的心揪紧了,扑通扑通乱跳。她问,这么好的照片怎么被撕了呢?

        孔洁说,许光东找结婚证是为了去办离婚手续。找不到结婚证,他就把他们的合影照撕毁了。到最后,许光东还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说,孔洁,你放过我吧,如果不放,你最好砍死我算了。孔洁说,她当然不会砍许光东了。结果在拉拉扯扯的过程中,孔洁倒把自己的手腕砍伤了。伤口很深。许光东却扔下她就走了……

        此刻的孔洁手腕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不过,她用衣袖把伤处遮掩起来了。叶宁看了看孔洁那还浸着斑斑血迹的手腕,一下子就炸开了。许光东这样对待你,你们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如此珍惜一张鬼照片干什么呀?孔洁根本不理会叶宁的恼怒,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当然珍惜这张照片了,我就是想把它修复,还原,而且还要放大。因为这是我和许光东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孔洁的话没讲完,叶宁伸出手来一把夺过孔洁手中的那张照片开始撕起来,撕得很凶猛,就仿佛在撕扯着许光东的那张青黄不接的脸。撕完之后,又将那些碎片往空中一甩。于是,整个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蝴蝶一样的纸片在飞。那些小小的碎片都生着一双双翅膀,从空中掉下来落在地上,全都毫发无伤,还睁着各种各样的小眼睛呆望着叶宁。

        孔洁也呆望着叶宁。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两个女人的关系变得更深了,更好了,更亲了。在此之前,她们都渴望能嫁个好男人,并为此有过许多幻想,还付出过许多努力。如今,她们失望了。失望之后的她们凄惨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小说写到这里,我必须出场了。不然,事情就难以说清楚。我就是许光东。许光东就是我。我此前之所以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是因为我想作为一个压轴人物最后亮相。现在的大腕都是这样。我这会儿也应该露露脸了。

        回顾我与孔洁的关系,我并不认为我与她相识相爱是一种错误。错误不是从这里开始的。起初,在我的眼里,孔洁是个高贵的女人,有思想,有品位。说起话来有根有据,有板有眼,这或许跟她的教师职业有关吧。除此之外,孔洁还很有女人味,柔弱,腼腆。所有这些,都是让我动心的地方。我们第一次做爱,还是孔洁主动的。当时我们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拥吻而已。在一次拥吻的过程中,孔洁忽然伸出手来摸我的下面。我一愣,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管不住自己了。很少有男人会拒绝女人的,更何况还是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这是我第一次与我老婆以外的女人做爱。冲动是在所难免的。

        也就是在冲动的情况下,我们赤裸着身子躺在一起说了一些破坏性很大的话。

    当时在我来说,也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

        没想到,孔洁付诸实施了。她不仅快速摧毁了她的家庭,而且一次又一次逼迫着我也离婚。后来,就发生了割手腕的事件。孔洁割腕自杀。现如今有许多女人喜欢玩这一套把戏。不过我认为孔洁不是在用苦肉计,所以,我心里怕了。怕孔洁自杀,更怕孔洁这样的女人。先前的孔洁温存灵动,通情达理。在爱过了孔洁之后,每次我一回家与老婆躺在床上,就很难进入状态。还怕老婆看出了破绽。一急,就更不行了。老婆就问我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我嘴上说没有,心里却想起了孔洁。一想起孔洁,我就马上来劲了。那个时候,孔洁让我非常着迷,几乎是一有机会我们就在一起做爱。我像吃河豚一样,尽管知道有毒素,但其鲜美还是让我上了瘾。不管怎么说吧,那个时候的孔洁还是可爱的,也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而且,她还是真心实意地爱我。

        如今的孔洁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成了一个刽子手。不过,她不杀别人,只杀自己。如果说她与我没有关系倒也罢了。可怕的是,她每一次自杀,都是为了我,都是因我而起。这个时候,我觉得孔洁比我那嚣张跋扈的老婆还要可怕。最后,我老婆倒是发了善心。当孔洁再一次自杀未遂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进行抢救时,我老婆说,人家为了你都快把一条命搭上了,你还是跟人家去过吧。就这样,像送出一个什么物件似的,我的老婆把我送给了孔洁。

        跟孔洁拿了结婚证,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和我老婆及儿子还是一家人。这倒不是因为我在事业上要依赖我老婆的家族势力,更主要的是心理因素。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格局:老婆是老婆,儿子是儿子;而孔洁只能做我的情人。

        所以,我要和孔洁离婚。

        近一段时间,很难碰到孔洁。或许是她在躲避我吧?打她的手机,她也不接,或者是根本不开机。听说她与叶宁在一起打得火热,形影不离。我只好去学校找她。我几乎没有去过她的学校。正是下课的时候,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在操场上蹦跳嘻闹。没有人理睬我。碰到一个模样清秀的女老师,刚开口问孔洁在哪儿,那个女老师的眼圈就红了。

        孔洁死了。

        刚开始我怎么都不相信,认为是别人在跟我开玩笑,逗我哩。后来,我才把事情弄清楚了。孔洁是死在医院里的。孔洁先是肚子疼得厉害。那个时候孔洁已经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大出血,被叶宁送到医院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由于孔洁多次流产,体质太差了,没有挺过来,就去了。

        我原来是准备和孔洁离婚的,孔洁一死,我就傻了,像一脚踏空摔进了万丈深渊。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孔洁的后事,是由叶宁料理的。甚至都没有通知我一声。我赶到火葬场的时候,那儿有好几个吊唁厅里都传出如出一辙的哀乐声。我不知道孔洁在哪里。飘荡着淡蓝色烟雾的大烟囱在我的眼前摇摇晃晃,似乎要倾倒下来,把我砸成一堆肉泥。眼前的一切,好像是我的一个梦境。就在我刚准备绕过一个硕大而鲜艳的花圈,稳一稳神时,有什么东西忽然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以为是一只手,孔洁的或者是叶宁的。

        其实都不是。

        是花圈的一条缎带,上面写着孔洁的名字。还有叶宁的名字。

        故事说完了。这是一个徘徊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故事。并且我也在本小说中出现过了,我是不是个一好男人呢?你给个评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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