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经理也是本地人。和阳岳是同村,还是阳岳的堂叔父。但宜平不知道。
宜平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文革”爆发时,经理因为在省城读过几年的大专,大小是个“臭老九”,便成了批斗对象,一天到晚和一群“牛鬼蛇神”被红卫兵押着游街挂牌。经理哪里受得了这等凌辱,他当基干民兵的堂哥(阳岳的父亲)看到了也不是滋味,兄弟俩一合计,便在一个倾盆大雨之夜,“臭老九”堂弟从堂哥的眼皮底下泅河逃走了。
当经理在外衣锦还乡投资办了这个近一万人的大企业时,堂哥别无他求,只求把儿子阳岳送到公司里,免得他游手好闲学坏了。
经理听了宜平的汇报后,搓着双手叹了一口气说:“阳岳人品其实不错,也能吃苦,只是涉世太浅,不谙世事。唉,谁叫我是他的堂叔呢,只好迁就下啦!宜小姐,还是希望你多帮助他啦!”
经理对阳岳的宽容大度,竟使宜平有些不安。说实在的,阳岳哪里对不起自己呢?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彬彬有礼。要说人家上班睡觉也可以先提醒提醒他,哪里就直接往上捅?
“哎,你忠于职守,做得对嘛。”看到宜平不说话,经理安慰宜平说,“阳岳上班时间睡大觉,影响太坏,不成体统,我会找他谈谈的。”
“别找他了,”宜平说,“经理,你要答应我,别找阳岳说了。”
经理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宜平说,“可总要提醒提醒阳岳,别再这样放肆呀!”
望着经理理解人的慈善的目光,宜平说道:“如果您不方便说他,就由我来劝劝他吧。”
“那太好了!我就先谢谢你啦!”经理高兴得直搓双手。
宜平起身告辞,转身刚走到门口,突然又被经理叫住了,“我记得这周的礼拜六刚好是你生日,我会让周末舞会办得热热闹闹来为你庆贺。”
“是么,礼拜六刚好是我的生日么?!”宜平虽然知道全厂员工过生日,经理都要送生日蛋糕。但舞会庆贺的确很难得,而且,经理还记得了她的生日日期。一股暖流缓缓流遍了她的全身。
“你看,我还特意在台历上圈号备忘呢!”经理眨巴着慈善的眼睛,象个老顽童得意地说。
宜平突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父爱在温暖感动她。她十岁时父亲就去世了,父爱变成很遥远的记忆,但此刻却被埋藏很深的心底呼唤醒来。经理年愈六十,却耳聪眼明,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有钱人的派头、架子,他生活俭朴,穿着极象普通拿工资养活全家五、六口人的小干部。据宜平所知,他在过去惨淡经营得一份家业后,并没有被当时的花花世界所迷惑。南乡被划为特区后,他率先回到本土投资办厂,他最大的安慰除了管好工厂外,便是每月回乡下几天和结发妻子及儿孙享享天伦之乐。
“宜小姐,你二十八了吧?”经理从宜平的表情上感觉到了她感叹万千的情绪,不免也动了感情,他想象宜平这么端庄漂亮,聪明能干的姑娘应该有个幸福的归宿,眼下却连个对象都没有,他不由得关切地说:该找个婆家了。
是啊,是该找个婆家了!宜平又何尝不想呢。成家的念头,就象蛇一般缠绕着她、噬咬着她。有时,宜平的脑里便轰轰然滚过一阵雷,眼前冒出许多闪闪烁烁的星光。心灵颤颤地又想起十年前那场阴雨后突然出现的阳光,一想到那突然出现的阳光,她就想到突然出现的表哥……
二十多天不见阳光,她才真正感到阳光竟是这么美好,拥有着温暖、柔和的阳光,在爸爸妈妈的坟前她睡得好沉,不知睡了多久,睁眼醒来,表哥就蹲在她身边,用一簇树叶在为她遮挡照到她脸上的阳光。她先看到穿过叶隙里的几星光亮,接着看到表哥正恬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叫宜平,尾下村的。”表哥想了想,又说,“我听学校的老师说,你是奇才,说不定将是我们县的女状元。”
宜平乐了,冲着表哥送去了一个迷人的笑。她喜欢别人夸奖她学习好,她记得不到六岁时爸爸便牵着她去上小学,老师说太小,不行。不等爸爸回答,她抢先说不小,能行!老师吃惊地抚了抚她的头,破例收下了她这个小学生。
“你是谁呢?”宜平突然急促地坐起来,挪开,离表哥远一点后,问道。
“哎——,看你紧张的!我家在尾上村,说起来,还是你表哥呢。”表哥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在宜平面前晃了晃,说,“我到县里体检回来了,这是合格证书,我就要参军去了。”
表哥参军去了。宜平却没能打破全县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女状元的记录,也因为几分之差而落榜,只差几分哟,怪谁呢?怪嫂子吗?她在宜平复习时也要她保证一天两筐猪菜的活不能落下,她不知道宜平考上状元有什么意义,她只知道没有猪菜猪就会掉膘;但宜平没有责怪嫂子,她只抱怨自己为什么在做数学题时竟然昏昏欲睡。
正当这个争强好胜的姑娘心情象梅雨天一样忧郁时,驻防在南乡的表哥来信了,他把南乡描写的很美好。于是,宜平在给爸爸妈妈坟前上了一次土后,卷上行包,发誓不再回来,成了南乡的打工一族。
表哥说“我不是表哥,那是瞎掰”的话是几年后他复员回乡前找到宜平说的。在有着大学中文系和企业管理毕业证书的宜平面前,依然粗壮黝黑,依然一身皱巴巴军装的表哥自渐形秽,因而他犹豫、凝虑地吞吞吐吐地说完跟我回家乡,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保证用双手种出一座花果山时,宜平吸了“果橙”,瞥瞥在椅子上倦缩成一团的表哥,只一句话就将死了他:
“回那穷山勾干吗?你写信叫我到南乡时,不是说南乡令人神往,驻一辈子都不愿意走吗?”
一阵微风吹来,将宜平身上的馨香馥郁全扑进表哥的鼻里,刺激得他直想打捧嚏,他想说挺香,有如甘露洒心,但他不愿意说,他不知道这是宜平花几千元港币从“国贸”买来的巴黎香水,要是知道他会叫起来,天呀,我一年的津贴都差点买不到一瓶。表哥只远远地瞟过“国贸”,他的战友也大多数没跨进过“国贸”,他们在守卫这块土地的同时,也对这块土地上出现的一些事情迷惑惘然,甚至痛恶痛绝。此时,这种感情强烈地冲击着他,他霍地站起来,以军人的标准的姿态昂首挺胸,顶天立地地站在宜平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南乡,不是我们这些农家子女久呆的地方,你现在不走,但总有一天你会走的,我在家乡等着你,等几多年都行!回答我,你同意吗?”表哥说得很实在,宜平感受到了一股震撼她心灵的力量。但等她把眼臉重新抬起来时,却淡淡地笑笑,语调冰冷冷地说:“为什么要回答呢?走着瞧不更好吗?”
宜平充满挑战意味的回答深深激怒了表哥,他牙关紧咬,双拳也在不自觉中抓紧了,但宜平却看见他的眼里漾满了泪水,带着无可奈何的长长叹息,转过身,步伐有些跄踉迈出了大门。
看见表哥一下变得象老翁似的蹒跚样子,宜平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她站起来,扬了扬手,想喊声“表哥”,但话到唇边又吞了回去,她不敢想象,她的命运与那贫穷的山乡还会联系在一起。她只好怔怔望着表哥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
自那以后,宜平就变得多愁善感,神经兮兮的了。她想明年就进入29岁了,但她还依然孤独地漂泊,象一片快要枯黄的落叶不知飘落何方,多让人惊骇。于是憨厚壮实的表哥便时不时顽强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虽然在理智上否定了回去嫁给表哥的念头,她想,是该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