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蒙山脚下一个叫石山峪的小村。村前有一个鸭蛋形的大水湾,因四周长满芦苇,故乡人称它为“苇子湾”。
记忆中的苇子湾是我童年的乐园,一场毛毛春雨舔破沉睡一冬的地皮,潺潺的溪水润绿两岸的小草,尖尖的苇芽一夜间便窜出老高,昂昂地扑向温暖的阳光。我和小伙伴们则顺手掰胖胖的苇芽,把白嫩嫩的根部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股略带甜头的清爽凉意透进心田。嚼够了,便比赛着爬上湾边的垂柳树,折下枝条做成柳哨,呜呜的哨声吹醒枝条上的蕾苞,吹惊水中嬉戏的小鸭,吹绿一湾春水。
当秋风吹红满山枫叶时,满湾毛绒绒的苇花带着熟透的香气,随风飘逸,把秋的消息捎给在田间忙碌的人们。我和小伙伴们在湾边摘酸枣,挖半夏,卖给药店换零嘴钱。
冬天,漫天大雪把大人们堵在热炕头上啦家常,苇子湾成了一片冰的世界。而这正是我们这帮小“淘气鬼”玩陀螺的好时候。厚厚的冰上,冻成粉红色的小手挥舞着用布条做成的鞭子,追打着急速旋转的陀螺,一打就是好几个时辰……
夏天的溪水最旺,湾里的水也就特别多,水面快要够到我们常拎山羊的那个老槐树墩子了。漫长的夏季是苇子湾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我们不伙伴们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时节。清早,我们不伙伴们在大人的呼噜声中悄悄溜出家门,相约来到湾边,着湾四周凉爽的浅水,两手围成扇形,小心翼翼地把水洼八里的小鱼俘虏到脖子上吊着的罐头瓶里,被惊醒的小鱼儿们在瓶子里没头没脑的乱撞着。当家家的烟囱冒出炊烟的时候,我们便提着盛满小鱼的罐头瓶,口里衔着挂有露珠的喇叭的花,蹦跳着“班师回朝”了。中午,匆匆卷一张刚离开鏊子的单饼,踢一脚热得伸舌头直喘粗气的大黄狗,一头扎进水里,跟着看护苇子的山根爷爷学凫水,等把水中的把戏学到手,我们小伙伴们便蛟龙般在水中翻腾嬉闹,或者把谁家的大鹅追得在水面上扑愣着翅膀“哦哦”直叫,或者采一根“狗尾巴”草,伸进水边的水洞里钓螃蟹。被拖出洞的蟹子瞪着鼓鼓的大眼,舞动着两钳,象要与我们小伙伴们决一死战的样子。最有趣的大概要数掏鸟蛋了,湾四周的芦苇密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浓密的苇叶叠在一起;几乎能撑住一只大杜鹃。对喜欢在水边活动的鸟类来说,这是繁殖后代最好不过的场所了。麻雀、黄雀、腊嘴,还有家乡人喜欢养的“泥里喳子”……很多鸟儿在这里生活栖息,垒窝孵蛋。只要不怕苇叶刺挠,钻进苇丛,沉住气细找,不一会儿便可找到一窝鸟蛋。蛋壳里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的灰中泛黄,有的白底掺灰点,还有的蛋壳上的图案象雪花。看见窝中的鸟蛋,大可不必拿走,隔上十天八日再来,保准能掏出一窝黄嘴鸟雏。当然,小鸟大都属急性子,很难养住,离群后不吃不喝,三五天便会死掉。每当我们手捧鸟蛋找出根爷爷报“功”时,山根爷爷总劝我们把蛋放回鸟窝,并告诉我们,秋天便可听到小鸟“唱歌”了。
夕阳西下时候的苇子湾不只是我们孩子们的世界,那些在田间劳作了一天的大哥哥、大姐姐们,都顶着一头高梁花三五成群来到苇子湾,清澈的水洗去他们身上一天的疲劳。大哥哥们撂下锄头,三下五除二扒掉身上的背心,“扑腾”跳进水里,一个猛子游出好远。大姐姐们赤脚站在上游的溪水里,挽起袖子,掬溪水洗她们那油亮亮的秀发,这时我们这群“光腚猴”也是最殷勤的了,一会儿骑在大哥哥们肩上分帮打水仗,一会儿为大姐姐捞起被溪水漂走的红裙子。水中的小鱼在我们身边欢快地游着,小嘴巴啄的我们的小屁股痒痒的。
夕阳、流水、笑语、蝉鸣,伴我们打发一个个夏日的黄昏。夜晚,在母亲手中芭蕉扇的抚慰下进入梦乡。梦里,苇子湾淙淙的流水鸣奏着绵绵的小夜曲。
对村里人来说,苇子湾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帮衬,谁家的小孩种了牛痘,谁家的媳妇生了娃,只要和山根爷爷说一声,山根爷爷便会带着我们一起下湾捉鲫鱼。一袋烟工夫下来,我们便能提上十几条肥肥的鲫鱼。小孩子吃了,水痘发得火毒毒的红,生娃的媳妇吃了,补得身子胖胖的壮,钓到的螃蟹,回家让母亲用面酱做了,对当家的老爷们儿来说,自然是上等的酒肴了。对村里人生活贡献最大的要数割不透的苇子,用青苇叶包成的糯米粽子一股淡淡的清香,苇杆用以勒屋顶,也可以编成苇箔,用来晾晒棉花和花生。
一纸通知书把我召到黑龙江的一所大学。毕业后,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大江大河,那湍湍的急流,浊浊的黄浪,非但没有冲走我心中的苇子湾,相反,更唤起我对苇子湾的深深思念。
阔别故乡十余载,一个炎热的夏季,我和儿子回到了故乡,家乡变化令游子惊讶。进得家门,乡亲便向我津津乐道家乡的新鲜事,并用苇叶棕子为我和儿子洗尘,我一边吃着香喷喷的棕子一边问母亲:
“妈,苇子湾的苇子长得好吗?
“好什么,早没有苇子了,这包棕子的苇叶还是从集上买的。”
“苇子湾的苇子全让硫酸厂淌出的水烧死了。”站在一旁的三弟插话说。
又是一个迷人的夏日黄昏,我携子来到十几年魂牵梦绕的苇子湾,找寻童年的梦幻。令人遗憾的是,呈现在我眼前的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苇子湾,而是一个活象赖头和尚不见一棵芦苇的红土湾。湾已被硫酸水挟带的紫红色的沙土填平,只在湾中央地方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水洼。几只瘦鸭耐不住炎热,不住地把长长的脖子插入红溜溜的泥水中,而后便发出悲凄的鸣叫。
小鱼、小蟹、顽童,随风摇曳的苇荡,唤醒春天的哨音,还有水中映出的姑娘那甜甜的靥,以及那绿色的童年记忆……随着那清澈湾水的逝去而不复存在,就连两岸地蝉鸣也比往日单调了许多。
怀着失落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履,沿湾畔快恰似地地踱着。身边刚懂事的儿子一会儿采把地上的野花,一会儿捕只小树上的鸣着的蝉儿,嘴里不停地提问着:
“爸爸,这就是你答应领我来洗澡的苇子湾吗?”
“你小时候,苇子湾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湾里什么时候还会有水和芦苇?”
望着儿子脸上那沁沁的汗珠和许许多多的疑问,我无言了,更无法实现我对孩子的许诺。
起风了,阵阵旋风挟带着湾中紫色的沙土,向我和儿子扑来,形成一道道红色的屏障,霎时,苇子湾变成了一个红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