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到达我们村头上那座小石桥时,我感到一阵阵的烦躁不安。一会儿我就看到了桥下那些因沾满我的血肉而改变了颜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缕缕布条和肮脏的毛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在破败的桥洞里,聚集着三条野狗。两条卧着;一条站着。两条黑色;一条黄色。都是毛色光滑、舌头鲜红、牙齿洁白、目光炯炯有神。这一段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初枪毙我的情景:我被细麻绳反剪着双臂,脖颈上插着亡命的标牌。那是腊月里的二十三日,离春节只有七天。寒风凛冽,彤云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嚎哭,但却听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声音。迎春怀着孩子,即将临盆,不来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没怀孩子,年纪又轻,不来送我,让我心寒。我在桥上站定后,猛地回过头,看着距离我只有几尺远的民兵队长黄瞳和跟随着他的十几个民兵。我说:老少爷儿们,咱们一个村住着,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兄弟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尽管说出来,用不着这样吧?黄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转了。他的金黄的瞳仁那么亮,宛若两颗金星星。黄瞳啊黄瞳,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可真起得妥当啊!黄瞳说:你少啰嗦吧,这是政策!我继续辩白:老少爷们儿,你们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条律令?黄瞳说:你到阎王爷那里去问个明白吧。他突然举起了那只土枪,枪筒子距离我的额头只有半尺远,然后我就感到头飞了,然后我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的爆响,嗅到了飘浮在半空中的硝烟的香气……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到院子里人影绰绰,难道她们知道我要回来吗?我对鬼差说:“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蓝脸上的狡猾笑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笑容的含义,他们就抓着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黄,就像沉没在水里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欢快的喊叫声:“生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浑身沾着黏液,躺在一头母驴的腚后。天哪!想不到读过私塾、识字解文、堂堂的乡绅西门闹,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驴子。
瑞典演员约翰·拉巴乌斯正声情并茂地用瑞典语朗读莫言短片作品《生死疲劳》中西门闹被蓝脸小鬼押着转生回到人世变驴的故事。
罗多弼:莫言先生,各位来自其他国家的嘉宾,校长先生、各位同事、各位同学、女士们、先生们。莫言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很明确他的根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学里,特别在说学传统里。我们刚才听他朗诵的故事叫《狼》,使我想起四世纪《搜神记》,因此我想起莫言故乡的名人,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
莫言读过很多西方文学的作品,他特别说了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启发,这两位作家使他明白,一个作家需要有一块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因此他感觉必须尽快逃离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因为他们是两所灼热的火炉,而他自己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他们就面临被他们蒸发掉的危险。很明确,今天莫言具有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具有一个很独特,一的中国声音。
莫言的故事充满幻想,我们刚才听他朗读的故事《狼》,利用幻想来创作一个情节紧张的故事,一个让读者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能是一种没有很多象征意义的纯文学,但是一般来讲,莫言利用幻想来描述现实,比如在《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他用西门闹转生七次来描述高密和中国从1950年到现在的历史和社会。在这部小说他用幻想来提出很尖锐的社会批评。莫言用虚幻现实主义将传统历史和当代结合起来,是他文学创作的特点。
在他得诺贝尔奖这里,莫言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方式是写作,我想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莫言先生,你这样说也许以为你不太喜欢谈文学,但是您今天来斯德哥尔摩大学是我们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听你讲,因此我很希望你还是愿意回答我们一些有关您的文学、协作和世界观的问题。
我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你们。
主持人:很多作家他们从各个方面探索您的话题,您的作品里在探索的是什么?
莫言:确实我可以不说话,但是今天中午我吃了罗多弼先生请我吃了很丰盛的饭,吃了人家的饭就要听人家使唤,所以我要说话。
关于作家的写作,我想这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话题。每个作家都说他要通过作品来探讨什么,但是我想所有的作家通过作品来探讨的最终还是人性。我想如果一个作家在人性方面没有他自己的发现,他的作家称号是值得怀疑的。
当然,人性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大家都在探讨人性,至今也没有探讨清楚,所以我们还将继续探讨下去。
主持人:历史对你来说跟其他的中国作家一样,历史非常重要,为什么历史这么重要?
莫言:因为我们就活在历史当中,所以历史非常重要。而且所谓的现实马上就会变成历史,任何现实的问题实际上都是历史问题的延续,无论多么遥远的一个历史故事里,也都包含着现代性。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写着写着我就会忘记,到底是历史还是现实?后来我就知道,我的小说里既有历史也有现实,是历史和现实的融合。
主持人:希望你的读者会了解你作品后面的思想是什么,或者他们欣赏这个故事就够了,不了解你的思想,你会很失望吗?
莫言:我想读者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读者,有的读者会看到我作品里的故事,有的读者会看到我作品里的思想。
作为一个作家,我想应该对所有的读者都表示足够的尊敬。即便是有的读者曲解了我创作的愿意,我觉得也是应该尊重他们的。而且我也感觉到,优秀的作品他也存在着无限的被人曲解的可能性,越是优秀的作品越可能被人曲解、误解。只有那种主题特别明确的,特别简单的小说,才不可能被误解。
中国有一部最有名的小说《红楼梦》,几百年来每个人都在解释,越解释越糊涂。所以我想高密的小说家会把自己的思想深深的藏在他的故事里面。他应该把他主要的精力放在塑造人物上,他应该让他的人物自己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有的小说充满了矛盾,充满了悖论,我今后要继续的努力,争取写出这样充满矛盾和悖论的小说来。
主持人:我认为你好像对读者有很大的要求,要求很高,因为文化不同,所以中国的读者会相对容易看得懂您的作品。
莫言:我刚才的话里面对读者是非常的理解,没有任何要求,只要读我的书就是我的好朋友,因为你读我的书就要花钱买我的书,我就可以拿到版税。当然,我更希望年轻学生到图书馆里读我的书,少花点钱。
主持人:罗多弼先生你阅读了很多其他国家的作品,也最了解这些个作品的文化背景,我想请问你,莫言先生的书好不好读?
罗多弼:我首先认为莫言先生是一个讲故事的作家,一般来讲故事比较好懂,你的理解有不同层次的理解,即使你对中国文化没有任何的理解,但是我想你还是可以理解和享受莫言的故事性。如果你对中国文化没有任何的理解,以后来我们大学学点中文,学点中国的文化,过几年后再回到莫言的作品里一定会有更深层的理解。
我想,一方面莫言的作品可以说好懂,很丰富,有不同层次可以理解。比如《生死疲劳》我自己最近才读了这本小说,我发现这是一个极其丰富的书,虽然我自己搞了40年的汉学,我自己读三次、四次也是值得。
主持人:虽然您得的是文学奖,但是有很多人在问您很多政治方面的问题,您也知道有一些争论,所以我想知道您对这些问题有什么看法?
莫言:我想任何一个读者都有权利对作家发问,都可以提问题,当然有的作家可能愿意回答政治问题,有的作家不愿意回答政治问题,这也是作家的自由。如果诺贝尔有一个政治奖,我得了政治奖你们来问我问题我不回答的话,这奖牌就会被收回去了。
政治是需要政治家研究,我没有深刻的研究,所以我的回答很可能不正确,我不正确的话就误导了读者,所以我还是不太愿意回答。
但是我的小说里有政治,你们可以在我的小说里发现非常丰富的政治。但是如果你是一个高明的读者就会发现,文学远远的比政治要美好。政治教是教人打架,勾心斗角,这是政治要达到的目的。文学是教人恋爱,,很多不恋爱的人看了小说之后会恋爱,所以我建议大家都关心一点教人恋爱的文学,少关心一点让人打架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