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皂角垭口是两县交界的地方,也是长岭子乡的最高处。翻过皂角垭便是一望无边的平原良田。春天,麦苗儿青青;秋天,谷穗儿金黄。而在垭口这边,则是山峦起伏沟谷纵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下,一条蜿蜒崎岖的备战公路便从此而过,于是,一辆辆汽车如甲壳虫般在这坑洼不平的公路上一瘸一瘸地爬行着,它们那声嘶力竭的马达声和喇叭声也由此打破了这深沟狭谷的寂静。八十年代初,皂角垭在改革开放的号角声中又一下子变得沸沸扬扬了。一间间民房相继落成,但房主们都不把它们作住房用,而是把它们当成了摇钱树。东家卖副食,什么烟酒糖,还有舒而美维尔康,把个小店摆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而西家则卖大米饲料催猪王;张家炒菜凉菜红烧肉;李家则是茶水纸牌和麻将。就这么,这皂角垭口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农闲农忙都是车来人往沸腾腾的。因而那上至国家大事下到鸡毛蒜皮,也无论是正点新闻还是马路消息都全在这里嚷得火火爆爆,云烟缭绕的。
去年,一条马路消息从这皂角垭传出:县府的头头们腐败成风,合伙嫖娼赌博,收受贿赂弄得县府工作瘫痪。当时,那些传说者只在茶桌前窃窃私语,一个个转着机警的眼睛,表情也十分严肃,谁也不敢大声嚷嚷,怕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杀身之祸。但不久,这条马路消息竟成了真实新闻,并上了电视台。前不久,皂角垭又呼呼地刮过一阵风,传说去年乡政府把收起来的几十万水费一分也没上交,全用在了改建乡政府办公楼上了。水利局的因而很不高兴,于是作出相应决定:如果长岭子乡不把去年的水费一次性交清,那他们将不放今年的栽秧水。结果真的如此,眼下,别乡栽在大田里的秧苗都分蘖了,而长岭子乡那一块块已翻耕待水的麦田仍被五月的日头晒得直冒青烟。秧苗挤在苗床里也拔着节儿的疯长……。昨晚唐达的广播讲话又一次给这垭口上那些在茶桌前无话找话说的爷们添了新的话题,先是谈唐达的讲话是真是假,接着又谈前年唐达是如何“荣升”为乡党委书记的。
“听说李宗仁是他姑父得嘛?”
“李宗仁是谁?”
“谁,就是去年垮了台的县委书记。”
“不是亲的,是他拿着‘工作报告’去攀上的。”
“喂,听说唐达还会唱歌得嘛。”
“那还不是在OK厅夜总会里唱出来的,那里有小姐陪着容易找到感觉。”
“ 啥叫感觉?”
“感觉嘛就是…… 。”
就在这时,一串汽车的喇叭声和马达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了过来,它同时将茶座前那一个个妙趣横生的对白终止得了一干二净。于是,人们都抬起头,先是迷惑地相互望了望,接着都又把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大门外投了出去。一两分钟后,一辆接一辆的农用车满身贴着天大旱人大干夺取丰收不靠天;饮水思源,心系百姓的标语。如当年的“东方红”拖拉机运送氨水般载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子,喜洋洋地开了过来,还没等这些人反映过来是咋回事时,唐达满面春风地从第一辆农用车的驾驶室里钻了出来,刚一着地,他就如首长般朝大家挥了挥手,他的手臂很短,却很粗实。
“大家好,我代表乡党委,乡人民政府给大家送水来啦!”
唐达的讲话很短,却是铿锵有力。
山下的村民是听了唐达的喊话半个小时后才口里喘着粗气,脚下跌撞着爬上皂角垭的。一时间,这皂角垭如当年看坝坝电影般涌了好多人。公路边,大树下人头攒动,嘻笑声说话声嚷成一片,各种式样的水桶也如被首长检阅的士兵般成纵列排在公路中间,它们一只只大张着嘴,满怀期望地等待水的到来。
此时的唐达仍站在第一辆农用车的车头上,一手叉腰,一手握着话筒满脸威严地指挥着,当然那分水的工作也由此开始了。
“喂,喂,大家请注意了。艳丰村的到这辆车前来,牛角村子的到那辆车去……。喂,喂,各村的村长要维持好次序,同时还要把住放水关,根据我在广播里讲的放水原则,不能多放,也不能少放,该放的则放,不该放的绝对不能放……。”
然而,当牛顺挑着他和白梨花的水桶大口喘着粗气瘸上皂角垭口时,车上的水已分了一大半了。他站在队列外眨巴着有些发痛的眼睛,东瞅瞅西瞧瞧,企图找一个地方能将自己挤进去,但唐达这时一脸威严地朝他走了过来。
“去去去,不许乱挤,到后面去排队。”
唐达的喝声使牛顺不由一惊,他忙侧过头,这才发现唐达已走到了他的跟前。于是,他又忙扭过身去,涨红着脸正准备挑起空桶朝后走,唐达又叫住了他。
“顺子呀,你咋还是那老样子,没一点集体观念,这不比当年放牛,满山遍野地乱溜达……。”
牛顺被唐达这么一说,那张老脸不由有了几分烧乎乎的感觉,心里也有刀子乱扎般的难受了,不过他没吱声,挑起两挑水桶就朝列队的后面瘸了过去,但没瘸几步又被唐达给叫住了。
“呃,顺子,你一个人咋能挑两挑水桶来呢?”
此时的牛顺仍没吱声,但他的举止和眼神明显有了几分慌乱,就连挑在肩上的扁担也不听使唤地前后倾斜不停了。
“顺子呀,我先前在广播里不是给大家讲清楚了吗,三口之家一挑水,你一个人咋就挑两挑桶来呢?”
唐达的话又一次使他的脸红了,并红得如猪肝似的,不仅如此,嘴也不听使唤起来,尽管他的嘴皮不住地嘘动着,但吱唔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哦,顺子,你是不是帮她......,哎呀!顺子,你多大岁数了,还同年轻时一样,要是闹出个什么绯闻来,我们可不给你擦屁股哟……。”
唐达的话又使牛顺的脸由红转了白,于是,他如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忙低着头走开了。
“哟,唐书记,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哟,你已知道了,他顺子哥瘸着一条腿都在帮别人挑水做好事,你也该挑挑哟,我记得当年你不也是帮她做过事的吗?”
此时的那子英挤在那列领水的队伍中,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不屑,嘴角也颤着丝丝儿冷笑,尽管她不愠不怒地这么说着。但这对唐达来说只觉后背一阵飕飕的。
“这......这......,我......我......。”
不过,那子英的这话倒如给牛顺出了气一样,不仅让他感觉到一阵阵的舒坦和愉悦,也使他有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开心。总之,心里就一个字——爽。不过,他牛顺就这个样,不善于言表和喜露于色,尽管此时的他有点兴奋不已,但他还是挑着两挑空水桶不动声色地朝领水队伍的最后面瘸了过去,那模样酷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
然而,当那一阵子喜悦和满足之后,牛顺心里不由又有了丝丝儿怪怪的......。
二十年前,唐达同牛顺同住一村子,生得一副寒碜模样儿。三十出头总算结了婚。那年,自从老队长死后,队里就一直空着这么个位儿,但那些年一队要是没了个队长,就如一笼子的鸡没了公鸡打鸣一样,出工没人喊,有事没人管。于是,队里如一团乱麻般没了头绪,大队曾几次来人选队长,但都无功而返了。是呀,谁都不愿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不过,正当大队的头头们难得直扰头皮时,没想到唐达竟毛遂自荐了。当时,社员们一双双惊奇的目光盯着他,那目光既诧异又怀疑,总之一句话——不信任。然而大队的头头们象卸包袱一样,将这事给卸了下去。
“大家对唐达同志担任新队长有啥意见没?”
当时会场上只是一片寂静。男人们把嘴里的土叶烟吧嗒得叭叭作响,也不住地将快要流出的口水啪啪地吐在地上,女人们也都埋着头吱吱地纳着自己的鞋底,刚才还灿烂着的脸蛋儿,瞬间冰冷得如一块铁板似的。
几多冷漠,几多尴尬。唐达的脸也一下红了。他知道,如此这么下去将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扰了扰头皮,又干咳了两声,然后埋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既…既然大…大家不吭声,说明都…都同意吧。”
唐达的话如同在会场中扔下一颗炸弹,会场上先是一阵骚动,接着是被“炸”了之后的异常寂静。男人们停住了正吧嗒着的旱烟,女人们也放下了纳着的鞋底,人们都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脸上挂着不屑,目光中带着鄙视。然而,谁也没料到,他唐达的运气竟从此开始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全国上下重温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号召,并轰轰烈烈地掀起了兴修水利的高潮。修水库挖渠道;钻遂道架渡槽。上到国家干部,下到平民百姓都纷纷投入到了这史无前例的水库汇战中去了。
然而,长岭子乡的头头们却仍在为上马的人员发愁。动员大会一个接一个,广播讲话一天三次地连续播放,一只只纸盆喇叭在超长时间,超频率的疲劳工作下被哑了声,却仍没一人报名,工分加物质补助也没有一个愿去。后来,公社书记一怒之下下了死命令,每个生产队按出工人数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并且都得出身强力壮的硬劳力。
“那是去出力,是去出汗,甚至是去流血,并不是去观光,去旅游去拿工分……。”
这是当时的公社书记的高亢演讲,台下坐着每一个大队、每个小队的干部,虽然他们嘴里的叶烟烟雾缭绕,但个个仍听得聚精会神,他们同时也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和责任,在会议结束之前,党委书记又强调说:
“三天之后,各个大队各生产队带上前去人员的花名册到公社来汇报。”
就这么,一场史无前例的为水而战的运动开始了。当然,那一个个领会了精神的各级干部们不管是步调一致,还是出于无奈都行动了起来。
唐达回队后立即就召开了社员大会,他首先学着公社党委书记的口吻传达了县、区、社三级领导关于兴修水利的重要指示和精神,接着又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大道理阐述了一番,虽然有些装腔作势,但也有几分象模象样。
“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不仅如此,我们还要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着想嘛……。”最后他又清了清嗓子说:
“按照公社党委的指示,我们队将根据自愿报名与生产队安排相结合的原则,去的生产队出钱予以补助……。我们队的任务是十八名……。”
其实,在坐的社员早就知道,公社下达的任务是十五名,他为啥要多加三名呢?社员们都很纳闷。
老实说,在当时有谁愿离开自己温馨的家,到几百里外的那地方去流汗流血呢?说不定还要搭上条性命。因此,人们都勾着头,男人们照例沉着脸一个劲的抽着闷烟,女人们也嘎住了刚才那张笑脸,心里咚咚地跳着,仍把手中的鞋底纳得吱吱地响。
好一阵后,唐达终于憋不住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然后愤愤地说:
“咋啦,都不愿去,老夫老妻的不想离开,新婚燕尔又要在家守着……。那只有光棍汉咯,那你们光棍汉为啥也不报名呢?难道你们也想在家里守着,自己没有去守别人的?”
当时牛顺和白梨花都勾下了头,但谁也没发觉他们俩的脸都红了,尽管会场上一片笑声,但他们好象根本没听见一样,他们只觉得会场里那一双双眼睛都在死死盯着自己,盯得他们胆战心惊的。
就这样,牛顺和那子英的老公裘老五被点名去了水库工地。当时那子英和裘老五刚新婚三天。那天,那子英把裘老五送到村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了泪,还依着裘老五的肩有些恋恋不舍。而白梨花则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前天唐达在大会上的讲话不仅使她有了作贼的感觉,也使她有了被拔光衣裤般的难堪和羞怯。那天,当会议快要结束时,唐达点完了去水库工地的人数后又接着说:
“至于牛顺牵着的那条公牛就由白梨花牵着,反正白梨花牵的是一条母牛,公母搭配不也是在做一件好事吗?再说明年给队里再添一只小牛犊,这也是给队里作贡献添收入嘛?哈哈......。”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唐达竟在这件事上走了红。三天后,当全社八十一个生产队的队长聚在公社礼堂汇报工作时,唯有唐达超额完成了任务,于是间,公社广播站一天三次在广播里表彰唐达,并号召其他八十个生产队的队长向他学习。公社党委也为此破格将他作为公社班子的一员,领着全公社上千名的水利建设者奔赴了水库建设工地,那年他三十二岁,自任队长还不到一年。这一点牛顺记得很清楚,因为牛顺比他小三岁,但小时他俩时常光着屁股在牛凼里一起洗澡,还一起打个水战哩……。
眼下,牛顺排在领水列队的最后面,左右并排放着他和白梨花的水桶,一边吧嗒着成天不离嘴的土叶烟儿,一边不动声色地期待着那水能尽快分到自己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