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辈人的死
人固有一死,坠地之时,死案已立。这里叙说两位老辈人的死,已经是他们离开人世几十年的事了。他们是我对象的姥爷和姥姥,我们都没有见过,因为年代久远,他们那个时期的情况找不很清楚,权记于此,作为对两位逝者的纪念。
姥爷祖上是大田集镇陈胡同村的富户,后来家道中落,他虽读过私塾,终没完成学业,五几年顶缺当了民办教师,后来成了村小学的校长。姥娘是五里外桃花寺乡刘姓大户的闺女,是那时的大美人,刘家土改前家财殷实,却没有让她念一天学,从小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得一手好女红。谁能想到,她嫁到陈胡同就迷向,竟然迷方向迷了一辈子。姥娘到了夫家就辨不清东西南北,这让她赧颜、压抑和沮丧。她常常用手遮了阳光,用心要改过来,结果在村上不再迷了,但一进了陈家老院的土墙门,三间正房又成了西屋,东又成了北,西成了南……
她来陈家时,家里有三间老北屋和一间破败的南屋,她只能和健在的公公住在一起。公公占了东间,西间用秸席隔开,便是老爷和姥娘的住处。公公贪杯好酒,常去灌些白干,虽然穷了,却不改为富时的作派,行为古怪,脾气暴躁,百事看不入眼,为一点小事也对儿子媳妇骂骂咧咧,后来竟至喷着酒气殴打媳妇,拖着牛鞭追打到大街上(这当然都是解放前的事了)。乡间公公打儿媳是不常有的,泥人也有个土性,姥娘又是个极周正、有自尊的人,常为此气得几天不吃不喝。大舅、岳母、小姨先后来到世上,日子一直窘迫的很,但为了种好几亩薄地,夫妻俩还是商量买头耕牛。这当然得膝盖上打瞌睡自靠自,民办教师的收入低得可怜,姥娘就起早贪黑纺线织布,那时候与外乡染坊打交道最多就是她了,只要染布的站到街口一吆喝,她就会送出布来。
陈家老院的织布机终日响着,迷向的老娘坐在织布机上,梭子鱼儿似的忽左忽右地跃动。她织的棉布又细又密,比一般妇女织的薄,拿手上摸着像洋布,而且花纹也是她们织不出来的。到了晚上,如豆的油灯下,她做在纺车旁的蒲团上,一夜不知又能织出多少个棉穗来。即使在寒冷的冬夜,她也是这么摇过来的,脚和腿冰一样的凉,年纪轻轻就害了类风湿病。
如果说姥爷用微薄的薪水和生产队的分成养活家人的话,买牛的钱几乎是姥娘寒来暑往一个人织布挣来的。三年的积攒,终于攒够了,那一年姥娘二十七岁。秋种时节,积久的希望成了现实,一头高大结实的腱子牛从集市上牵了回来。这在当时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满村找不出十头牲口,一个小门小户就养了一头牛,这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这简直就是一个壮举。公公从墙上取了牛鞭,把牛赶进翻修好的南屋。背着手,眉开眼笑地冲着围观的乡邻:“嘿!以前没牛了,留了这鞭子,这不,牛回来啦……”
公公陷进衰老的流沙,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偶尔端一筛子草,也需歇上几口气。养牛的活就落在了姥娘身上。有时夜深了,她还走进牛屋去,划根火柴看看牛圈湿不湿,看那牛不慌不忙地反刍,抖动着耳朵,懒洋洋的转过头来。她摸着那牛角,感觉今生有这样的作为,没有白活。
这年的一个冬夜,一家人酝酿着明年春耕的事,很晚才熄灯。姥娘在朦胧中听到院里的响动,揭了被子探身到窗下去瞧,天啊!她的心窜到喉咙眼了,惨淡的月色下,影影绰绰有两个人撬开了南屋的门。“孩他爹,快起,有贼!”姥爷被推醒了,隔窗一看血往上涌,旋即跳下床,奔到屋门口,但被扒着门缝外瞧的父亲拦腰抱住了。
“别——动!人家人多,千万别出门!”低沉的声音止住了姥爷的脚步,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根椽子。
高大的犍牛打着响鼻,被牵出来了。一个人在前面拽着,另一个在门口张望。姥娘被这包天的贼胆吓懵了,她没有去掌灯。
全家人眼睁睁瞅着牛被牵走而没有出屋。姥娘啜泣着,一夜没有捱枕。翌晨奔过去看,就只剩空空的石槽和半截割断的牛绳了。
姥爷抹着泪,最终把女人从泪浸的石槽上扯起身来。三年含辛茹苦置下的牛,过眼昙花一般,不到三月已无影踪。姥娘哭了足有半月,靠吞咽自己的泪水来过日子,所有希望都幻灭了。而落下的风湿病,一到阴雨天发作起来就疼痛难忍,她知道即使拿命去换钱,也不能在越来越困难的日子,攒够再买头牛的款项了。
牛,一见到牛就想起那头牛,姥姥的心就如前清的制钱有个空洞,成为徒增伤心地记忆,这常常苏醒的痛苦咬噬着她,如此的打击,原本透支的身体就垮了下去,竟至一病不起。病重的姥姥住进村边废弃的瓜棚里,坚决不回陈家门了。深秋季节,凝着霜花的瓜棚冷如冰窖,在残阳昏黄的野外,像个A字孤零零支在那里。儿女和邻居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病入膏盲的她在瓜棚里躺了二十八天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她把女儿唤到身边,扶她欠起身,散乱、浮动的目光看着外面,让孩子指指四围的方向给她看,孩子们就站直身,伸着冻得通红的手,说这是南、那是东。三十七岁的她泫然泪下,目光含着无言的绝望,闭了阵眼她断断续续地说:“活人……终得活个……明白啊!”
姥娘离世不久,十六岁的岳母就嫁了出去,而小姨则没能捱过那场挨饿的灾害,十五岁由女孩变成姑娘的年龄饿死了。
姥姥撇下三个孩子去世了,姥爷后来续娶,又生了个儿子。
五八年,身为校长的姥爷响应号召,带头捐出自家的铁锅和鏊子,炼了废铁。可随后的大锅饭越熬越稀,眼见饥肠辘辘,出现了饿死人的事,逼得许多穷到骨子里的庄稼人携家带口闯关东。姥爷的姐姐(我们该叫大姑姥姥)也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嫁到五里外的东张庄,有着五个孩子,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姐姐便一次次的往娘家跑,央求弟弟出头露面帮上这个忙。
“兄弟呀!你可不能眼瞅着这帮外甥饿死呀!咋着也得想个法子寻个活路呀。”姐姐眼泪不干地依在门框上,炒爆豆一般说着活人的艰难,“家里私存的那点瓜干,眼瞅着就断炊哩。”
姥爷发了狠,单靠自己赒济姐姐一家是没有用的,怎么着也得把她一家送出去。但一个小学校长是不中用的,村上的证明可以办,公社的证明和民政的迁移手续可不易求。他带上钱粮托路子几次到了县上……
六二年的冬天,姥爷费尽周折办出了手续。那天从县城出来,已是西坠残阳东升月了,落日像一堆篝火燃烧着地平线。他揣了手续,迎着萧瑟的新寒,踩着被霜打过的、月色下像撒了一层盐似的小路上的衰草,徒步往姐姐家赶,到家已是小半夜。姐姐一家还在等着,自是喜出望外,忙着抱了柴火给他烤火。姥爷已困乏的睁不开眼睛,腰弓的更低,端上来的煮地瓜干一片没动。姐姐兴奋地直搓手,说这下可好了,明天就能动身了。姑姥爷便从火堆旁站起来,嗫嚅着说他本家哥也要带家小跟着走。姥爷说多带两、三个说成一家人能行,姑姥爷就拿着手续去敲他本家哥的门。本家哥掖了手续来见姥爷,这个据说长一张脚丫板似的或被腚坐过的扁脸的人,很夸奖很感恩了一番,定好明天一早打点行装上路,就回去了。姥爷又困又累,想着明天得送姐一程,就在厨房将就一晚,他披着棉袄倒在草堆上就睡着了。也许他睡了沉沉的觉,也许他做了个宽怀舒心的好梦。姥爷是个平凡的人,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为姐姐这一家寻这么个活路,他在各方面都已做到了极限。
“兄弟!兄弟!快醒醒。”五更时分,姑姥娘慌慌张张带着哭腔叫醒了老爷。
“收拾好了?”姥爷从草堆上爬起来。
“兄弟!孩他大爷那家子人家不是东西,俺五更瞧他们拾掇的咋样,那家子只剩空屋啦,他们揣着手续背着咱连夜走啦……”
“啥?!”姥爷高大的身材晃了晃,想去扶那锅台,但还是仰了过去,翻倒在身后的草堆上。姥爷就这样死了,这个教了半辈子语文课的校长兼老师,死前就说了这么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