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雅克·阿诺与《狼图腾》
阿诺夫人(中)与瑞娴(右)、女中音歌唱家奥云格日乐(左)
文/瑞娴
多年前,姜戎先生的鸿篇巨制《狼图腾》横空出世,创下了中国小说作品的销售神话,被誉为“一个灿烂而奇异的存在,一部情理交融、力透纸背的大书”“是一部狼的赞歌,也是一部狼的挽歌”,它毫不留情地打破人们的惯性思维,引导人们去思考这样不容回避的问题:当年十几万蒙古铁骑为什么能够远征欧洲大陆?中华民族今日辽阔疆土从何而来?历史上究竟是华夏文明征服了游牧民族,还是游牧民族一次又一次地为汉民族输血才使中华文明得以延续至今?为什么草原马背上的民族,不崇拜马而是视狼为图腾——这样的逼问直刺人心,让人难以逃避却又实在难以正视,故步自封自以为是惯了的国度,纵然错了也要昂首挺胸不肯低头的,哪怕背后忏悔得要吐血,人前也一样趾高气扬不肯认账,何况如此凌厉如此毫不留情的逼问。
剧中的“狼演员”
于是,这部作品震撼了人们的心灵,也惹起了不少的愤怒。尽管因为对狼的正面描写和理性赞美颠覆了人们的观念,导致毁誉参半,它却一版再版,激起的思辨浪潮至今也未止息。我们,其实是需要这样一部作品的,我们的民族需要像手术刀一样毫不留情的解剖。2012年7月7日,历时7年的艰辛准备,由法国著名电影导演让·雅克·阿诺执导的同名电影在北京某训狼基地开机。如今,这部影片的拍摄在内蒙乌拉盖草原已接近尾声。
阿诺在给瑞娴画他的自画像
今年九月,摄制组在锡林郭勒草原拍外景,在那里,我终于见到了阿诺先生——这位三次奥斯卡金像奖的获得者。从锡盟赶往外景地的路不算远但颠簸震荡,尤其是接近大山的部分,将车上的人颠了个天昏地转,同去的一位歌唱家奥云格日乐被颠得吐了个稀里哗啦。我不禁想:为了拍这部片子,每天每天,满头白发的阿诺就是颠簸在这样的路上。对我们来说,这只是偶尔的经历,而对他来说,却是正常的工作。这位来自异国他乡的老人日日早起晚归,夏天忍受草原的蚊叮虫咬,冬天冒着北方的寒风凛冽,能受得了吗?不感到累吗?
“狼演员”们的绿色通道
让·雅克·阿诺先生导演的电影感人至深,尤以表现动物的电影见长。多年前,他的《子熊的故事》《虎兄虎弟》就曾深深震撼了我,至今难忘。他镜头下的动物比人更具人性。我相信只有他,才能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表现到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极致,也只有在他的片子里,凶残乖张的动物们才会如此温驯可人,目露柔光,含情脉脉,仿佛原始之初的人类一样纯真无邪。阿诺导演的影片,充分体现了人对动物的尊重和平等理念,它象征着人类觉醒的良心。所以我在给阿诺导演的留言中说:尊敬的阿诺先生,您镜头下的动物,比人更具人性;您的影视作品,是值得我永远仰望的丰碑。我在您作品中汲取的营养,比我在现实中苦寻多年得到的还多!
让。雅克。阿诺与作者瑞娴
当然,阿诺的才情绝非仅限于动物,他导演的电影《情人》比女性导演的作品更细致入微,深入人心。它探入了人性深处最幽暗最复杂的角落,将原作者杜拉斯常人难以理喻的微妙情感纤毫毕现地传达出来,将一段充满歧视与偏见、贫穷与富贵、欲望与情感的不伦之恋表现得唯美缱绻,深入骨髓、令人爱恨交织,思绪万千。看似一部情色电影,却完全摆脱了低层次的生理欲望,带给人凄美绝伦的遗恨和悲恸,也让人铭心刻骨地明白了杜拉斯的那句话:“我的孤独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用一生来承担。”
剧中的“狼演员”们
如今阿诺先生导演的《狼图腾》,投资7个亿,它将“狼”这种人们心目中凶残而又神秘的动物变成一部大戏的主角,将一个思想的核化为一个个可视的镜头,将一部很难变成影像的作品化为确凿的现实,实现了很多中国导演一直难以实现的梦想,也为中国电影冲向奥斯卡带来了希望。
“这部戏里面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探讨很触动我。这部戏其实也是通过狼了解人,因为狼是非常讲究团队合作的。”阿诺先生如是说。在蒙古高原,《狼图腾》的副导演南吉德先生陪同阿诺导演深入牧民家中,体验原汁原味的牧民生活。满头白发的阿诺穿上肥大的蒙古袍,同真正的牧人一道喝酒、吃肉,在马头琴和长调声中载歌载舞,感受一个民族特有的豪情和血性,开心得像个孩子,他说:“我忘记自己是法国人了,我以为我是蒙古人!”
在锡林郭勒草原连绵起伏的大山之间,电影《狼图腾》外景地,我见到了真正的狼——草原狼,电影中俊美飘逸的“狼演员”,数目大概有二十匹,几年前从哈尔滨北方动物园捉来的幼崽,就开始由加拿大驯兽师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训练。此刻,它们在笼子里,被驯兽师用链子拴着,仍不安分地窜来窜去,头昂着尾巴翘着,一脸的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南导说,别看这些家伙们在外人面前如此目空一切,在阿诺导演面前却是俯首帖耳的,导演对它们的爱,那是货真价实的爱,他每日与狼们见面要拥抱、亲吻,彼此毫无戒备,也没有丝毫的嫌弃和隔阂——没有一颗慈悲之心,狼们怎会如此热爱这位70多岁的老人呢?动物也是知好歹分人去的,它不分高低贵贱,只管谁对它好。恐怕也只有在阿诺导演那里,人与动物才能创造出如此其乐融融的气氛吧!
据说,阿诺导演在接这个戏之前,也是既兴奋又紧张的,兴奋的是书中描写的下乡知青的经历跟自己很相似——阿诺20多岁的时候,曾经作为法国的知识青年被派到非洲的喀麦隆,在那里他发现了从来不认识的世界,那里的人和那里的文化,对他影响巨大,恰若《狼图腾》中的知青面对着辽阔博大的草原;紧张的是,狼毕竟是一种比较危险的动物,所以阿诺想象拍这部片子时可能会跟《虎兄虎弟》一样,把自己关到笼子里来拍。他甚至幽默地说:“我希望在拍摄狼的过程中,能够活下来!”
与狼共舞,甘苦自知,不可大意。《狼图腾》剧组为了安全起见,特意用铁丝网结结实实扎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每日,驯兽师就牵领着这些神气活现的“演员们”赶往拍摄现场,我们远远站在石头上观望,他们就示意我们躲远一点,不知是怕狼吓着我们,还是怕手无寸铁的我们吓着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
可是,我们是实实在在地喜欢这些精神抖擞的家伙啊,喜欢它们翘起的小耳朵、粗壮的尾巴、绿色的眼睛和红色的舌头——当然,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喜欢,是喜欢外在的矫健内里的昂扬,而不是它们锐利的牙齿,眼睛里的绿光。要是它们脖子上不套着链子,要是不隔着铁丝网,它们就是再俊美飘逸,我们也会望风而逃的。我们都是些叶公好龙的人。尽管身边有虎背熊腰的南导护卫也无济于事,对野兽虚情假意的喜爱永远抵不过人骨子里的怯懦。再温驯的狼也有吃人的可能,但人没有狼那样生吞活剥的本事,所以,我们且看且退,诚实地说一句:惹不起,躲得起,别等人家扑上来将咱们撕成破布条!你看,尽管隔着铁丝网,人家还直着尾巴对着我们虎视眈眈呢!
瑞娴与《狼图腾》摄影师
《狼图腾》的副导演南吉德先生本身是一名优秀的摄影家,他为人们留下了大量珍贵而精彩的资料。在他的镜头下,我们能看到这些神态各异的狼,可以想象,为了拍摄这些一瞬即逝的镜头,南先生是怎样同狼斗智斗勇,追跳腾跃,在乌拉盖草原和锡林郭勒草原畅通无阻的寒风中,可以想象虎背熊腰的他扛着相机奔跑的雄姿,呵呵。
通过姜戎先生的小说《狼图腾》我们知道:在草原的天然食物链中,由于狼的存在,才能维持着一个生态的平衡,不至于使草原因过度放牧而沙化,并使草原马一直保持着优良的种群,千百年来,草原人遵崇着万物相依共存的自然观,即使对侵犯羊群的野兽也保持着适当的敬畏,才使草原如此的水草丰茂,静谧安详,然而现在,人心的浮躁,科技的疯狂发展和掠夺,露天煤矿毫无顾忌毫无节制的开采,却使草原的生态环境遭受了致命的打击,风沙连年的逼来,草原在节节退化,气候越来越恶劣,我深爱的浑善达克沙漠,就是一个最令人痛心疾首的典型例子。
阿诺导演对草原的爱,对草原生态的环保意识,可能是国内任何一个导演都无法比拟的。大爱无疆,责任无国界。在拍摄现场,任何人不准留下一个烟蒂,一个纯净水瓶子,若有任何破坏性的行为,都有被开除的可能。阿诺导演70多岁的老人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却更加精神矍铄,废寝忘食,像年轻人一样爬山登坡,早起晚归,毫无倦意,也不搞任何的“特殊化”。对这位严谨敬业的老人,南吉德充满了敬意,这个憨憨的蒙古汉子说:每次看到他那样劳累,我都感觉很心痛!
人为的破坏,其实比狼虫虎豹更可怕。人和动物共有一个地球,其实真正糟蹋生态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类。如果有一天地球灭亡,罪魁祸首也一定是越来越无所不能的人类,而不是那些连话都说不出的生灵。我曾经在我的长篇童话中表达这样一个思想:科学的发展拯救不了人类,相反,它可能在加速地球的灭亡!
其实,那一年,在浑善达克沙漠的月光下,我们也曾相遇过“狼”。只不过是否是真正的狼,至今不能确定。那天夜里,广袤无际的沙漠下起了细雨,四野苍茫,我们几个人挤在八面透风的破越野车里,还是冻得索索发抖。更可怕的是,草原本没有明确的道路,我们的车在浑圆的沙丘上袋鼠一样跳来跳去,终于迷路了,再也找不到沙漠牧场中那几间孤零零的土房子。就这样无头苍蝇一样地胡跑乱转着,在一蓬蓬的芨芨草和莲针草中,大胡子的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将一车人的魂几乎都吓掉了,顺着司机的指点我们发现一个家伙蹲在路旁,皮毛里的眼睛闪着绿光,不慌不忙地望着我们。它沉默,车上的我们也沉默,不知是一种对峙,还是一种胆怯。别无选择,司机犹豫片刻,还是加大油门冲了过去……
事后,他们告诉我这是狼,不知是吓唬人,还是事实,我看过资料,大批的草原狼都在文革时期被驱逐到外蒙去了,境内草原并不多,但想想还是有些后怕,因为在夜色里看去,那毕竟不像牧人养的猎狗。不过,如果真能与草原狼相遇又没有被它吃掉,也算是一种幸运。毕竟这年头,人不缺,狼却越来越少了。几十亿人,不是谁都有幸与狼相遇,更不是谁都有幸被狼吃掉的。物以稀为贵,生态环境的恶化,逼得人不得不懂得关爱动物了,在地球这个天平上称,动物的重量并不比人类轻多少。
十月一日,是阿诺先生的生日,可是我因事急着赶回北京,错过了这个不能重来的时刻,也来不及给他准备礼物。这次的遗憾,不知以后是否还有补救的机会?我只能在心里说:阿诺先生,我很庆幸今生能与您的电影相遇,并在我深爱的锡林郭勒草原与您相见,但同时,我又为今天不能前去参加您的生曰宴会而遗憾。您的电影给我们带来了巨大而绵长的感动,虽然那感动常常来自于其它动物而非人类,却也因之更加耐人寻味,催人泪下。感谢您为我们带来的一切,那些温暖和美好將在我们心中永恒,在岁月长河中闪光……
祝福您,精神矍烁的大师,今日我走向您,拉近了心灵的距离,也离电影艺术更近了一步。锡林郭勒草原已是草木青黄的秋天,荒凉阔远,但艺术的殿堂无秋无冬,它永远是繁花似锦蜂蝶翩翩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