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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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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原创 作者: 郁溪 日期:2014/5/9 7 阅读:1192 次 【大 中 小】 B级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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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爷
郁溪
喜爷姓常名喜，辈分极高，村人多数喊喜爷。
从貌相上看，喜爷名符其实：他的五官，紧密和谐地团结在一起。每见了人，喜爷大嘴一咧，鼻子一翘，两眼一弯，那撮黄不拉叽的山羊胡子一抖，眼角的两朵菊花便立刻根长叶茂地鲜活起来，让他的脸从内向外都渗出喜的元素。喜爷的声音不高，略哑，但很中听。几句“吃过了？”“干啥？”“回来了”之类的客套话，从喜爷的嘴里出来，味就不一样。听喜爷说话，就像吃一个熟透的柿子，又沙又软，进肚好久了，嘴里还是甜的。
喜爷人极好，待谁都很亲，大家都认为喜爷是自己人。东邻四奶奶和西邻三嫂因一个鸡蛋开了火：三嫂说她刚刚抠了鸡屁股，一个蛋堵在屁股门，鸡到四奶奶家跑了一圈，回来她再抠鸡屁股，蛋没了。她到四奶奶家的鸡窝里一看，里面躺一个鸡蛋还热乎着嘞。四奶奶说那是她家的芦花鸡刚下的，那不，芦花鸡还在院子里“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嘞。喜爷拿了鸡蛋，在太阳下左看看，右看看，大喊一声“呀，里面有鸡娃”然后把鸡蛋放进口袋里就要走，三嫂和四奶奶不干了，拉他评理，喜爷说：“咱一个老光棍，这鸡蛋送我回家暖一暖，暖出个小鸡做个伴，你俩还有意见？”喜爷走了，三嫂和四奶奶又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三嫂说：“都说喜爷是好人，我看他是个老狐狸。”四奶奶说：“老财迷。”
几天后，那鸡蛋又到了满仓叔家。满仓叔的媳妇跟人跑了，留下一个吃奶的孩子叫花儿，刚满一岁。那年月连大人都吃不上饱饭，养一个孩子更让人作难。大仓叔弄了一根包袱带，把孩子勒在后背上，走哪带哪。村人心眼好，都可怜那孩子。满仓叔住三嫂家屋后，三嫂也有一个吃奶的孩子，花儿饿了一闹，三嫂听到就赶去喂奶，那天见满仓叔正拿一个红皮大鸡蛋给孩子蒸，鸡蛋屁股上有一点血渍，三嫂觉得很眼熟，问是不是喜爷给的，满仓叔笑道：“三柱媳妇成诸葛亮了。”
三嫂把这事说给四奶奶，四奶奶说：“你看这常喜，当时要是他说把鸡蛋拿给花儿，咱俩谁还会刺打他。”三嫂说：“喜爷长得也不赖，心眼又好，干活利手麻脚的，都快四十了，咋还没混上个媳妇？”四奶奶搬出了喜爷的家底：常喜命苦，八岁就成了孤儿，一个亲叔叔自家一拉溜七个孩子，不愿收养他，他一直一个人过。东家一个窝头，西家一碗冷饭，他慢慢长大了，不少乡邻想给他说个媳妇，可谁家的闺女愿进他家的门啊?那年闹饥荒，咱这河滩里种红薯萝卜，收成很好，成了宝地，外面的很多人来讨饭。一个老婆婆领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来他家，常喜熬了半锅稠糊涂，两人吃饱后他又送人家几个大萝卜。老婆婆得知他没媳妇，就想让闺女留下。三嫂听得两眼放光：“两碗糊涂，几个萝卜，换个媳妇，喜爷赚了。”四奶奶打了个唉声说：“常喜他不愿意，那闺女后来跟了后街的二瘸子，没过半年，就跑了。”
这件事我也听我奶奶说过多次，那女人瘦瘦小小的，还是个孩子，只是长得很顺溜。那眼睛又大，睫毛又长，忽闪一下，泪就流出来了，见了叫人心疼。奶奶说喜爷觉得自己比那女孩大了十几岁，且穷得透气，怕那女孩跟了他以后受罪。可后街的二瘸子，他根本就不是个人，好吃懒做，还常打她，和这种人有啥过头，还是跑了好啊。
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我们一群孩子都喜欢喜爷，整天跟在他屁股后。爹娘的话可以不听，但喜爷的话在我们中间绝对是圣旨。那时我们的肚子里常常锣鼓喧天，而喜爷常有办法给我们弄来几口吃的。队里瓜果熟的时候，总是我们先吃。玉米、花生、黄豆、红薯萝卜，能吃的时候，也总是我们先尝。我们自称是童子军，组织严密，纪律严明。几乎每次行动， 都能大获全胜。比如偷西瓜吧，有几个人专门负责侦查，埋伏在各个路口。一有情况，马上学几声狗叫，其他人有的偷，有的运，各负其责。一旦得逞，北地苇坑里一坐，一顿大吃。但很多时候，都是喜爷一个人弄来东西喊我们吃。一次队里收花生，喜爷干了一会儿，就去坟旮旯里解手，半天还不出来，生产队长大骂：“常喜，你屙金尿银啊，拉泡屎比生孩子都难。”喜爷干啥，很多人心知肚明。那天晚上，喜爷把我们召集过来，在他的小屋里，煮了满满一锅花生，我们个个吃得饱饱的。生产队长总想抓我们一个杀鸡骇猴，给喜爷点颜色看看。可一次也没逮住我们，因喜爷我们那群孩子少挨了不少饿。
最高兴的事是和喜爷去挖老鼠洞。每到秋后，场光地净了，我们就㧟着篮子，拿着铁锹，到地里去找老鼠洞。老鼠挖洞，要挖出一堆土，根据土堆大小，可以判断鼠洞的容量。人们知道狡兔三窟，其实老鼠比兔子还聪明，把住处和粮仓截然分开，很多老鼠，光粮仓就有好几处。有的老鼠洞，上下并列，最底下的洞有四五尺深。大多数鼠洞都是垂直地面开一个主洞，底部分叉，挖出几个旁洞，作为卧室和粮仓。当然，每次挖洞，喜爷都是主力，我们打下手，把喜爷挖出的土运到一边。喜爷的每一锹，都牵着我们的眼神，洞越来越深，我们的期盼就越来越大，开始见了几个豆粒，我们立刻爆出一阵欢呼，那惊喜不亚于饿极了的人突然发现眼前有一桌子免费的山珍海味。接着，黄豆或花生仁把洞塞得实实的，我们递了篮子，收获战利品。一个洞挖完，就是满满一篮子。打扫完战场，常常是几篮子黄豆或花生，比一个壮劳力几十天的工分分到的粮食还要多。有时还能逮到几只老鼠，我们就拿绳子拴了腿牵着玩。我们把粮食运到喜爷家，喜爷打上两桶水淘几遍，煮上一大锅，放些盐，花椒，茴香，先让我们吃个饱，再一家一碗地送出去。没煮完的在院里晒干，饿的时候喜爷再给煮吃。在那饥饿的年代，我们急于填饱肚子，谁也没想过老鼠洞里的东西吃了会不会生病。好在那时除了饿得难受外，我们个个都还算健康。老鼠洞里有粮食在我们村是喜爷第一个发现的，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人手众多，鼠洞有限，不几天，老鼠洞就被挖完了。
喜爷家有一棵大枣树，年年结的枣一嘟噜一串的，那枣又脆又甜，好吃得很。枣熟的时候，全村的孩子过年似的往他家跑，喜爷的枣打了，放在草筐里，一人一大捧。我们像得了人参果似的，人人喜的屁颠屁颠的。
喜爷是个乐天派，他住的两间老屋，墙根有几层砖垫底，上头都是土垛，屋顶苫着麦秸泥，天长日久，泥土长草，草虫滋生。公鸡领了母鸡飞上屋顶，寻草籽找虫子吃，一抓一挠，屋子开了天窗。老鼠也复仇似的，在墙上开辟隧道，每逢阴雨天，喜爷不得不断炊。一次下大雨，娘让我给喜爷送点吃的，我推开喜爷家的门，见喜爷的屋里摆满了盆盆罐罐，锅碗桶缸，凡能接水的都派上了用场，连那断襻儿的尿壶也放在床头，喜爷蜷卧在床角，用长烟袋敲打着尿盆，有板有眼地唱：“王宝钏坐寒窑思思想想，想起了平贵夫泪流两行……”雨水通过屋顶大大小小的窟窿流进各种器皿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叮叮咚咚，哗哗啦啦，噼噼啪啪，好一个热闹的大合奏。喜爷成了总指挥，一阵风吹来，乐曲便走了调。啥样的日子，喜爷都能唱着过。
我问喜爷：“屋子都成筛子底了，咋不修补修补？”
“修补好了，我凭啥再领救济粮？没了救济粮，饿猴来寻食，我拿啥填那无底洞？”喜爷的话还真在理儿。
后来分了地，人人都有饭吃了，喜爷用不着再领救济粮，就把老屋拆掉，盖了三间红砖蓝瓦房。矮矮的篱笆墙爬满了丝瓜梅豆，开着黄的紫的花儿，院里瓜果蔬菜，井然有序。整个小院被喜爷打扮得像一个乡下的新媳妇，齐整又朴实，还透着几分可爱。
真想不到喜爷年近古稀还能交上桃花运，那女方放话只要喜爷同意，马上倒贴十万元给喜爷的亲属作为补偿，条件是喜爷得倒插门过去。原来女方是我们后村的富顺的娘，富顺的爹死是早，富顺这几年在外包工地，发了大财，在大城市买了房，接娘过去，他娘死活住不惯城里，非得住老家，富顺就想给娘找个老伴，相互有个照应。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得十万元去给人当爹，搁谁谁不干，可人家喜爷居然不同意，急得他几个堂哥堂弟一齐到喜爷家，开展了结婚总动员。喜爷还真倔，谁也说不动，气的他叔拿拐杖敲他的头。“要不是你的这几个兄弟都成了家，你以为这好事还能轮到你呀？”村人都说喜爷这次犯了傻，傻得不透气儿。
后来二婶道破了谜底，原来喜爷几年前就有了相好的，那女的是二婶娘家的对门邻居，不用说，二婶是大媒人。那寡妇没儿，仨闺女，都是大学生，小三妮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喜爷这几年挣的钱都给了那寡妇。据说等三妮一毕业，喜爷就要和那寡妇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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