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让疼痛唤醒麻木的神经
——瑞娴小说集《前世飞来的蝴蝶》《哑女的草原》序
莫言
瑞娴的写作,据说开始得很早,少年时期就开始发表作品。最先写诗,然后又写散文、小说、评论和童话等。后来,剧作家沈默君先生发现了这个才女,对她说:你要是不占领影视剧这个阵地,就太可惜了!又将她领到剧本创作这个阵地上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从此一只蚂蚁开始去拉一辆战车——可是,这辆战车竟然被她拉动了,并且走得很稳当。
瑞娴基本功扎实,文字优美老辣,画面感极强,凝重又鲜活灵性,节制而酣畅淋漓,很少多余的字句。她对细节的捕捉能力非常敏锐,对那些比细菌更渺小的事物都有感应。她的笔既有力量,又能抓得住转瞬即逝的闪电。她写作时,好像每个细胞都张着眼睛。
文如其人是一句老话,也是一句突破不了的俗话。这话在瑞娴身上要再用一次。她的性格无疑是较为内向的,她的话还不如她的微笑多。在创作方面,她好像一直都不显山露水,不愠不火,也很少有多么前卫的作品出现。但她的每部作品都自成一格,自有份量,结结实实,绝不潦草。过很多年再读,仍不觉陈旧,甚至随岁月沧桑读出更多内容,比较经得起时光沉淀。她视人生为一次长跑,这说明她为这个长跑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并不争一时的长短和输赢。相信她的实力会在长跑中慢慢显示出来。
纵观瑞娴的作品题材,从古到今都有,她好像对民国那个时期格外偏爱,又或许她本该就是那个时代的女子,新旧交接中又保留了一种古典感;再看她的作品风格,既有凄美悲壮、辛辣幽默、凝重深刻,也有令人忍俊不禁的欢天喜地、机智俏皮和哲思意味(如《吉教授的江湖》)。她把人世变迁悲欢离合一一道来,雅致厚重又不失本真的乡土味道,每个人物都在纸上活得栩栩如生。读时你能感觉到:她是在用整个心灵感受和拥抱,她珍爱与之相遇的任何事物,并用心血赋予它们生命。她的文字精致耐读,唯美而鲜活,含蓄又诚实,鲜活得活蹦乱跳,诚实得寒光凛冽,直刺心灵。
读瑞娴的作品最难忘的感受,就是会让人疼痛——尤其让在俗世中变得麻木的神经感到疼痛。一读再读,一痛再痛,却并不令人消极绝望。相反,它能让人在痛过之后反思、回味、奋起,犹如涅槃后的重生。即使苍凉,也有温度。一个“真”字动人也最伤人,读她的文字,常常会想起荆棘、蒺藜、针尖麦芒这些扎人的东西。哪怕你试图大大咧咧走进去,也会在不经意间,被刺个遍体鳞伤。
瑞娴是诸城人。诸城是人才辈出之地,文化积淀深厚,文脉盛大粗壮。其中王氏家族是当地的世家大族,历代以诗书著称于世。民国时期的一代文学大家王统照先生,与茅盾一起被称为“双峰并峙”,王家的另一位前辈作家王愿坚是我的师长。我不知道王瑞娴与他们是否是同一个家族,但我总觉得她是这个文学家族的传人。据说,一个古朴原始的家族式小村是她的生身地,那个村子名叫棘子岭,荆棘遍地丛生。关于这个小村,她曾在很多作品中描绘过,但它显然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而是她自己创造的令她爱恨交织的故乡,逼着她不得不远走高飞脱胎换骨的故乡。
对一个作家来说,若无壮士断腕的勇气,笔下便不会有叩问人性的力度。瑞娴用在针尖麦芒之上行走的真诚和勇气,唤醒了某些沉睡的、麻木的心灵,可惜在对命运的叩问、根源的挖掘、人性的解剖方面,她犹豫了,善良使她变得温和而胆怯,甚至在某些时候,她选择了鸵鸟式的逃避,中篇小说《似乳双冢》就是一个例子:她拉开了一个长篇的框架,准备对一个旧式家族命运的变迁动荡,展开跨时代的纵横描绘,但当一些细节即将触碰到实质的时候,她却戛然而止或者笔锋一转,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去关注别的事物去了。
这就好像一个大夫的故事:已经举起了手术刀,已经让患者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却突然间失去了解剖的勇气,只把关爱和温情传递给你,让你乘着一股热流去自愈病体,自己掌控吉凶未卜的结局。
这不能不令人感觉些许遗憾和惆怅。当然,这是作者的一种春秋笔法或有意为之也未可知。
这个娱乐时代并不缺少廉价的欢笑和浅薄的故事,却缺少真诚的眼泪和犀利的棘针。在很多人失去痛感的时候,让他们感觉到痛;在很多人感觉到生命之“轻”的时候,让他们感觉到“重”……或许,这正是瑞娴作品在当今时代的价值和珍贵所在——
面对着一只硕大轻飘的气球,她纵身做了一粒试图拴住它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