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忠诚
(中篇小说)
徐少林
守灵
夜深人静,守候在灵床前,面对着宝石蓝布覆盖下的陈立柱,我心中在暗暗地数道:
我心里最清楚,只有我清楚,你去干啥了。去干啥了?真得是去周庄村慰问一个老党员?拉倒吧你,还不是偷偷地去看严小红,那个让你牵肠挂肚的严小红,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早晚得毁到严小红手里,你不信,怎么样?这回信了吧?可晚了呀,你再想听我的话已经晚了。
我不让你去,你偏去。那样的天气怎么能出门呢?小雨大雾,比毛毛雨还细的雨,雾变成了雨,那雨就变成了雾,你不听话,非得去,怎么样?出事了吧?没命了吧?命就一条呀,没了就永远没了,不像割韭菜割了还会长出来,命是长不出来的。你不听,你这个憨熊,天大的憨熊。你走了,一蒙头走了,脑子没来及想一想就走了,你解脱了,可我呢?你那个相好的严小红呢?你的儿子呢?你和严小红生的那个女儿呢?你一撒手啥都不管了。苏静了。我们咋办呀?
太残了,那车祸太残了。我说过多少次,你不要开车,你没进行过专业培训,没有驾照,你开车是违法的,你不听,你非开,这回你又是非法开车呀,你开着乡里那辆惟一的桑他那,到周庄村方向当然也是向严小红所在的高唐县的方向而去,那是一条从308国道分支出来的县乡公路,虽然是沥青路,可那路太窄了,宽的地方两车相会能错开,窄的地方就错不开,你开着车,跟在一辆拖拉机后面,拖拉机上拉着基石,盖房子用的基石,跑着跑着那拖拉机上掉下一块基石来,你开车跟在后面,必然要躲那掉下来的基石,就在这一躲的瞬间对面开过来一辆东风货车,你来不及躲闪,来不及,便迎面相撞了。
撞了,你开的桑他那直接撞到东风车的前杠上,你被方向挤在了那儿,那方向盘挤进了你的胸膛,挤破了你的内脏,就那样的,你趴在方向盘上,你趴在方向盘上走了。你的方向错了呀,你的方向错了呀,你不该向那个方向去,你不该无证驾驶,你不该躲那块基石,你有太多的不该。
你的走我好像有预感,是的,不是迷信,头天晚上,你回到家里,我就看着你像没魂了似的,说话有气无力,腰弯着,步子拖沓着,抬不起脚后根,我问你“咋了?”,你说“没咋,只是觉着心里空落落的。”我问你“喝酒了吗?”你说“没有,哪有心情喝酒?”,我问你:“为啥?”你说:“不为啥,就是没心情。”晚上我想用和你过过老夫妻生活的方式解脱你的窘境,可你不,你并不是不跟我那个的,有时候是有的,虽然很少,当然你和严小红了就不大跟我了,可还是有的,在心情好的时候,在我求你的时候还是有的。
出事前一天的晚上,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我们关掉了电灯,关了电视,连晚间新闻都没看就上床了,你两手背垫在头下,凝视着那月亮,沉思着,一棵一棵地吸烟。你是故意的吗?是故意地出车祸吗?不然为啥头一天就有如此的表现?
我给你那个相好的严小红发短信了,用手机发的短信,我的短信说,你因公去世了,请她速来吊唁。她不会来的,绝对不会来的,为什么?我心里明白,你心里也明白,她没脸来?不是,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脸不脸?她是个什么人?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是个睿智多谋的人,是个懂得深浅,懂得分寸的人。她不能来,她来了你和她的事情就会明白于天下,你的所有秘密就完全暴露了,能行吗?不行。那样会怎么样?会让你不得安宁的,会让你留下骂名的,你的模范共产党员的称号会被取消的,你的因公去世会被否定的。那样就一切完了,你懂吗?我估计她不会来,我怕她来,但是,我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会无比的痛苦,甚至要比我都痛苦,她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她一定会在她的屋里为你设下灵堂。你既然走了,就走吧,走得快快的吧。你不简单呀,世界上有两个女人爱着你,你够了,走吧,到那边好好地过,下一辈子脱生个好人,别再这样,别再吃着盆里的占着碗里的了,你这样会跟别人带来多少痛苦呀?会给你个人带来多少麻烦呀。
回忆往事:
一
我本不够上山下乡条件的可我却想办法搞了特批,学习邢燕子决心要上山下乡大有作为。按现在的话说叫下乡支教,像徐本禹那样的下乡支教。
那一年,我毕业后分配到了济南市千佛山小学当了一名教师, 既然闹革命了我就要做一个革命的青年,去哪儿革命?我选择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不是知识青年吗?虽然上班了,虽然当上教师了,可我还是知识青年呀。
那天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我穿着一身绿军装,戴着绿军帽,上了绿色的解放牌汽车,我们胸前戴着大红花,高呼着革命口号,频频挥手向亲人们告别,一街两巷的人为我们送行,像当年欢迎解放军进城一样。
经过近4个多小时的奔波,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临清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金郝庄公社派来的小驴车把我接到他们那个公社,又把我送到他们那个公社的野村寨大队里时我傻眼了,我们一车拉来的知青只有我一个人安排到农村小学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其他的全都下到了知青点。
那个野村寨呀,那个在金郝庄公社东北方向3里以外的野村寨呀,那个小驴车沿着古运河的堤岸走了好长时间的野村寨呀,真是太野了,真是太荒野了。这个村子为什么要叫野村寨呢?在说不清是在村的哪个方向哪个位置的门前有一个池塘当地人叫作湾的大队部里,那个不住地擦鼻涕袖口都擦的锃亮的自称为是大队长大名叫陈东风小名叫二鼻涕的人,半结巴着嘴给我介绍,这个野村寨村呀,为啥叫野村寨呢?相传呀,明朝初期,就是初期,具体的年份说不上来,这地方背河傍庙,傍的河就是这条运河,相传那时候还没有开挖运河,那时候这条河就叫金水河,傍庙傍的是一个奶奶庙,说是泰山奶奶庙,每年阴历三月三泰山奶奶回娘家,这儿就是泰山奶奶的娘家,泰山奶奶回娘家就从这条金水河里来,船到金郝庄下船换轿,八抬大轿把泰山奶奶抬到这野村寨来,那时候这里林木茂密,常有歹人出没,什么叫歹人?就是不三不四的人,杀人的、放火的、劫道的、抢货的反正不是好人,说有一年泰山奶奶回娘家半路上也被歹人所劫,泰山奶奶使灭凶法术把那些歹人灭了,可她老人家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汉,于是就顺口说了一句,这地方真野呀,这村落不就是一个野村?从此这村就叫野村寨了。野村之名即喻不安全之意。后来葛、刘、陈三姓筑寨自卫,又有董、贾、田三姓由山西洪洞县迁此定居,野村寨村名,由此而始。
那个学校呀,真是的,那个学校呀,让我怎么来描写呢?想象不到,真得想象不到,想象不到它是多么的古老,多么的古老?古老的和泰山奶奶在一起,那教室就是泰山奶奶的庙堂,清楚吗?破四旧立四新把泰山奶奶庙给破了,把小学校立起来了。想象不到,真得想象不到它是多么的简陋,简陋到全学校没有一张桌子,没有一张学生用的桌子和教师用的桌子,能用坯垒的全都是用坯垒的,那个泰山奶奶的庙堂里垒了四排土坯矮墙,只能用矮墙这个词来描述才能让人想象的出那个样子,不然,你就是孙吾空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来,那矮墙有一米高,上面抺一个平面,那平面有40公分宽,在那40公分宽的平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头纸,什么样的毛头纸?就是跟上坟烧的那种烧纸样的纸,只是比那烧纸白了些,没那么黄,严格的讲不是铺上去的而是糊上去的,用浆糊糊上去的。四排矮墙就是四排课桌,学生上课的课桌,一排一个年级,四排四个年级。坐的櫈子都是学生在家带的,有板櫈,有圆櫈,也有马扎子。讲台也是用坯垒的,两层坯,有20公分高,讲台上的讲桌当然也是坯了,四块坯垒起来一米多高,上面的平面也是用毛头纸糊的。又是一个想象不到,想象不到那黑板是用啥做的,啥做的?我认真研究了半天没弄明白,就只好问那陪我一起来的那个二鼻涕大队长,他嘿嘿地笑着说,是用门板做的,从我家卸下来的门板,卸下来门板后俺家就没门关了,卸下来的门板用炭黑黑了,炭黑哪儿来?用木头烧呀,用木头烧出黑炭来,把黑炭碾成面儿,用水渗了就是墨,用那个黑门板,黑出来就是黑板。
在泰山奶奶庙的一左一右各盖了一间土坯房,一间是啥意思?就是一处,用奶奶庙的山墙做一面墙再垒三面墙,留出窗口和门来。那房顶是草顶,厚厚的草,就是那种草屋。奶奶庙东边的那一间是教师用的办公室,西边这一间是仓库。就是这间仓库成了我的宿舍,成了我的宿舍呀。
我想哭,看着这一切,我真得想哭,没想到,怎么也想不到,穷会穷到这样,苦会苦到这样,简陋会简陋到这样,可一转念就被那时的革命思想所征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我既然选择了下乡之路怎么能说打退堂鼓就打退堂鼓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既然要革命就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苦吗?还怕这里条件差吗?还怕这里的泰山奶奶庙?还怕这里的土坯桌子?什么都不怕。我忍住了眼泪,咽了几口唾液,挺起了胸膛,我面对着那个二鼻涕陈东风表态,请贫下中农们放心,我,杜书香决不会打退堂鼓,决不当逃兵。
二
我是怎么成为陈立柱之妻的呢?
陈立柱让我感动,第一次见面就让我感动。为什么?他什么行为让我感动?很简单,他用很简单的行为就让我感动了,什么简单的行为?解手。
坐了一路的小驴车,不好意思从小驴车上下来去解手,再说一路上也没有啥地方去解手,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是怎么看出来我的内急状态,他顺手拉过身边的一个女学生对她耳语,“你领着杜老师去到茅子”。那个女学生就领着我去了奶奶庙的后面。
那天天黑前的那两个多小时故事就接二连三的发生。
第一个事:换床。
我被安排住在奶奶庙西面的那间房里,那房里有一张三屉桌,一个板櫈,一张床是用门板支起来的,一坐就摇晃,摇晃的同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就这一点让我害怕的不得了,睡在夜里,躺在这样的床上,除了担心这床会不会塌掉,塌掉了会把我摔到地上,还担心这响声,深更半夜的一翻身一动弹就发出这“吱吱”的声响是多么的让人毛骨悚然?陈立柱看出了我的担心,他这个人很能察言观色,按农村说叫有眼色。我喜欢他长的那个样子,啥样子?那时候他只有17岁,也就是17岁时那个样子,那个乳香仍存的样子,那时候的个子大概有一米七那么高,后来他又长了近十公分,那身段是苗条的身段,像个姑娘一样的身段,腚是腚,腰是腰,屁股厥厥着,胸脯挺挺着,身上没有多少肉,体重也就一百斤,那瘦长条脸儿黄中发白,眼挺大,双眼皮,鼻子是个鹰鼻,这点很独特,有个鹰鼻子就有点像外国人显得洋火。要说穿得那可是不咋得,一身老粗布,他娘用织布机自已织的,上边是白粗布的半截袖的褂子,下边是浅灰色的粗布裤子,那裤子还是勉腰的,从右面向左边勉,勉的裤裆那儿一大堆。头上按当地的风俗扎一块羊肚子白毛巾,这么热的天也扎着。他走近我时我一把抓下来他头上的白毛巾说他“你不觉热呀?”,他不哼声,重新把白毛巾扎到头上,然后扛起那块门板就走了,不大一会他扛回来一张床,一张竹床,用木头打的框用竹条铺得心的那种床。
第二个事:固定门窗。
那个用草做顶的房子严格的讲并没有门,如果非要说门的话那就是挡在门口处的一块门板,那块门板就像当床的那块门板,立在那儿就是门了,挪动开就算开门,挪过来就算关门。陈立柱对这个门进行了加固,他在门口的两边各埋上一个木桩,木桩挡住门板,门板再放进去就不会倒掉了。窗户那儿只是个空口,有现在的21寸电视屏幕那么大,上面糊了一层毛头纸。陈立柱用树枝对其进行了加固,他把粗细不一的树枝交叉起来插好了,挡在毛头纸以里。他小声的又有些脸红的对我说“这样就安全了。”
第三件事:窝棚。
要不说这个小子让人喜欢,别看他闷吃闷吃的不大说话,可他心里烂明白,不知道他是咋想的,真得不知道,后来知道那是后来的事,当时确实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我那小房子对面不远的地方搭了一个窝棚,窝棚怎么搭的?前面两根棍子扎成一个三角架,后面两根棍子扎成一个三角架,中间用一根长棍连接起来就成了窝棚的大架子,大架子的左右两面先是搭上玉米稭高粱稭,稭杆外面再搭上草和玉米叶高梁叶,窝棚的两头用玉米稭挡了,扒拉开钻进去,窝棚的地上铺上干草,干草上面铺上一块稿荐,那就是地铺了。
这三件事正好在天黑前就做完了,然后他对我说:“走吧,回家吃饭吧。”
按照大队里的安排我在陈立柱家吃饭,大队里每月给他家一些补贴,我记得是补贴10斤粮食,粗粮细粮各一半,2两油,5块钱,我的粮本上的口粮是30斤,也是粗细各半,我每月交给他家5元钱的伙食费。
他们家住在村南头。离开泰山奶奶庙顺一条胡同往南走,走到头后往西拐,往西一拐路南是庄稼地,路北面有高半米多的崖,崖上是一处处农家小院,陈立柱的小院在北去为夏津南去为金郝庄的那条土公路旁边村的最南头。好大的一个院子,半人高的院墙,三间北屋,北屋的东山头是羊圈,北屋的西头是厨房,那厨房里盘一个大锅台。北屋里也有这么一个大锅台,屋里的这个大锅台连着一个通山大炕,大炕上铺着金黄色的席,一家人都在这个大通炕上睡。夏天做饭用北屋西头的大锅台,冬天冷了才用北屋里的大锅台,北屋里的大锅头连着大火炕,一做饭就等于烧炕,一天三顿饭再加上晚上专门烧了一把火,那火炕始终都是热的。
在他家吃的第一顿饭之所以记着是因为那一顿饭太有点那个了,哪个了?那个让我不好意吃。他的娘是个小脚老太太,那小脚老太太自从我到他家那一会儿起眼就没离开过我,头上脚下的看,一边看还一边笑,笑着问我这问我那,叫啥名呀?我回答杜书香。她就说这名字太好听了,不像咱们这乡下叫桂兰呀巧芝呀的那么土,俺就没个名,叫俺陈李氏。多大了?23岁。这年龄真好,23岁了有没有婆家?没有。没有好,没有好。俺给你特别做的蒜苔猪肉大包子,炒了两个鸡蛋,下了一碗挂面。陈李氏一边笑着一边说着一边把这三样端到我面前。可他们全家吃得啥呢?高梁面加点玉米面的黑里透黄的窝窝头,就得是咸萝卜,喝得是地瓜玉米糊糊。我怎么能好意思吃?3个蒜苔猪肉大包子我分给了一人一个,把炒得鸡蛋分给一人一份,我坚决要求和他们吃一样的饭,经过几番周折总算把饭吃了。
不知道为什么,真得不知道为什么,陈立柱为啥睡在窝棚里。他为啥不在家里睡,而睡在窝棚里呢?他天天如此,天黑了之后就抱着铺盖钻进窝棚,钻进窝棚他就头朝着我住的屋子趴在那儿,两手托着下巴,瞪圆了两眼看着,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像只狗一样从窝棚里冲出来。等没了动静,他认为安全了,再钻回到窝棚里去。就这样他在那窝棚里坚守了好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