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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的情感历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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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的情感历程(下)
来源:原创 作者: 佚名 日期:2008/5/22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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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说走就走,他连夜找到西华门附近的商洛地区驻西安办事处,那里有去丹凤县的顺路车。当他敲响俊芳的房门的时候,已是子夜十二点了。当俊芳惊怪他何以夜半归来时,他劈头就是一句:“我要结婚了!”
俊芳愣了。在父亲对这门婚事尚不明白肯定的时候,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让人作难。
她给他冲茶、掸灰;她替他倒热水,帮他洗脸洗脚;他吃她临时凑合来的食品…一切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事情,消耗着今夜这漫长的时光。她很得体地沉默着。
他一路上暴躁的心性在她轻声慢语地问候和沉稳端庄的动作中瓦解了。他沉静下来。觉着立逼人家表态其实无异于抢劫。于是,他稳稳地坐到那小圆桌旁去抄稿子……
她始终陪着他,明目星光一样亮在他的身后。他身后,一支卫生香无声地燃起,袅袅的香气很能提神。
卫生香接连燃尽了三炷,黎明了。他说:“你睡,我出去。”
她未动,明目软软地烁着。
他问:“你在想结婚的事吗?”
她款款地说:“我想了,随你吧。”
第二天,他和她回到棣花,各自将“结婚”的大事告知父母,并分别说清楚:按新式的。这里面包括了,不坐轿子,不摆宴,不闹房等等民间那一系列复杂而严格的程式:看日子呀,送路呀,回门呀……
1979年1月1日,在丹凤县城,贾凹和韩俊芳同去人民政府领了结婚证书。至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承认了贾平凹和韩俊芳是一对合法夫妻,并同时对他们的小家庭实施保护。
蜜月将在西安度过。
临走,娘拉住平凹的手,千叮咛、万叮咛:“平儿,说是按新式的,可过场还是省不得的。到了省里,头一黑儿,要铺新单、盖新被、点长明灯;记着不要把媳妇的裤子盖到上身……”说完,把80块钱塞到儿子手里。儿子哽咽了,把钱又放到娘的手里。娘怎么能让儿空着手去结婚呢?她把那钱实实在在装到儿子上衣里子的斜袋里,又找来针线细细地缝,还把一根草棍让儿子衔在嘴里,说是在身上做针线,叼上草棍,能避祛诬陷……
古历腊月二十四,平凹和俊芳从丹凤来到西安。他们按娘说的,用那80元钱买了必要的衣物和床上用品。另外,还买了二斤水果糖和两包大前门香烟,这是为前来祝贺的同事们预备的。
晚上八点,他们开始给自己走“过场”。两颗炽热的心,将六平米的小屋烘得暖洋洋的。屋子作了最彻底的打扫,特别是地板。他的书、稿纸、破椅、纸箱,全按她的意愿作了调整。小煤油炉擦得亮光,几件简单的灶具放得纹丝不乱,他们要开始新生活了。
满屋子没一张画,生白。唯正东的墙上钉了一张洁白的稿纸,十六开的,15×20,三百个汉字的;这稿纸天和地的空间极开阔,中心是那一排排粉红色的方格,——他们的图腾。说是一对顽童的游戏也罢,说是一个文章崇拜者的痴迷也罢,说是两者兼而有之也罢;反正,当西华门传来电报大楼上二十点的报时钟声的时候,这一对新婚夫妇虔诚地朝那“方格儿”跪了下去!
新郎喊:“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随声,两人一丝不苟地作了动作。
新郎又喊:“起身,面南,一拜天地!”夫妻同时鞠躬。
新郎再喊:“二拜列宗。”鞠躬。
新郎继续喊:“三,夫妻对拜!”
平凹自己喊着,恭敬地朝妻子弯下腰去:“噗哧儿”一声,俊芳发了笑;平凹举手望去,但见俊芳扭身,以手掩面,笑得肩膀耸动着,抽声岔气一般。平凹自己认真地鞠完躬,站直身,很严肃地抿一下嘴,猛地高声叫道:“庆祝晚会,现在开始!咚咚咚咚——哐!”他用嘴放了一挂鞭炮。
他跨前一步,右手作导引状,宣布:“第一个节目,女声独笑,表演者——”
俊芳越发忍不住了,“咯咯”地笑个不止。
平凹认真地鼓掌,俊芳笑得不能站立,趔趄过去,俯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垛上。平凹抓挠着手,蹑手蹑脚地过去,猛地在俊芳的胳肢窝一捅!
俊芳笑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滚着蛋子……
这就是贾平凹的婚礼。时年他26岁。23岁上认识她,三年的风霜雨雪,他们的“长明灯”终于点着了,之后的人生长路上,他就是凭着这盏灯,踉跄着朝前奔去;跌倒了,四顾茫茫,外界森煞,却心底亮堂,老主意四维八柱般地把心脏紧系在胸膛里,任恶浪邪风压顶而来,他依仗自己内因的机智和灵性,游击般地出奇制胜。
正当世界变得五颜六色的时候,这个主义呀,那个思想呀;这个“论”呀,那个“流”呀;汹汹涌涌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横流的时候,我们的平凹,却将稳稳的身子扎在中华民族文化的岩基上,动也不动,收天地四方精气,聚五脏六腑元气,于丹田结聚处衍就克钢化玉的太极柔力;他坐观大江东去,鱼跃龙腾;俯察云横苍海;幻化春月秋风;他纵身一跳,文坛便荡荡地有了晃动……
可是现在,他需要休息了。他来到这人生长途的第一驿站,说什么也得好好地歇息几天。作为自然人的贾平凹,他幼年时也拉稀尿床,成年时也和你我他一样会感冒发烧、会咳嗽打喷嚏;那么同理可证,他也具备健康男子的向往和期冀。
三天来,他卧床不起,除却吃喝便是睡觉,身体从里到外乏透了,去甘河沟打柴也没这乏得彻骨。人体的机能反馈加速度一般将他送上宇外空间,那里唯有他和她。他什么都忘了,宠辱皆忘,人际关系上的是非和编辑工作中的磕绊,连同新拟的小说题目都一齐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星期的婚假实在是太短了……
一声春雷将贾平凹从新婚的沉梦中震醒——他的小说《满月儿》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1979年早春的一个夜晚,中央电视台播放了全国短篇小说发奖大会的实况。老作家李季挨个儿把得奖作者介绍给大家。当他介绍到《满月儿》的作者贾平凹时,电视观众看到,一个矮矮瘦瘦的青年人站了起来。他戴着帽子,帽檐低低地遮着眉眼,他很拘谨,甚至有点慌张。他是这届得奖作者中最年轻的三位作者之一,时年二十六岁。
北京,伟大祖国的首都。儿时,曾引起他多少美丽的向往。来时,他曾在心里说,要去好好看看北京,看看天安门和中南海,美美地逛它几天,算是对几年辛苦劳作的犒赏吧!好吃的都要尝一尝,能逛的都要逛一逛。什么北海、景山、颐和园;什么长城、天坛、十三陵……可是,当他在会上见到王蒙、邓友梅、刘绍棠等人的时候,那些“轻狂”的欲望顿时烟消云散了!比起人家,单那曲折的经历便让人望而生畏;更何况,他们思想的睿智,艺术的老道更是自己望尘莫及的!他们是高山上的大树,自己是山洞里的小草;他们是燃烧在中天的红日,自己是伏在天边的寒星……这悬殊的落差,在平凹心里激起了巨大的“势能”,一种追赶和比赛的竞技心理促使他把自己置身在冷静的天平上!他无心去热闹场合露面,获奖者的洋洋自得在他心里一扫而空;他没有去作报告,去吹嘘自己成功的秘诀;他没有去王府井,甚至没有去天安门留个影……他躲在宾馆里,谎称肚子不适。当作家们都去参加各类活动的时候,他却伏笔大写特写!十篇小说的构思及落笔纲要详尽地写了出来……晚间,组稿的编辑来了,他左兜里掏一篇给《人民文学》,右兜里掏一篇给《鸭绿江》,一些获奖作者看得眼睛发呆,他们弄不明白这个陕南山沟沟的庄稼娃在变什么魔术……
事后,回忆起这段创作经历,他这样写道:“创作是没有格式的,但有其艺术的规则,总算摸出点门道了。原来,创作之大门,未走进去的时候,门厚如城墙,一旦走进去,却簿如一张竹纸。稿子的采用率逐渐在提高。我着了魔似地写,先安徽,后上海,再北京,再广州,有些大地面我至今还未去过,大地面的刊物却被我的稿件几进几出。
“《满月儿》在京获奖,赴京的路上我激动得睡不着,吃不下。临走时我一连写就了七八封信给亲朋众友,全带着,准备领奖的那天从北京发出。但一到北京,座谈会上坐满了老作家,坐满了新作家,谈他们的作品,看看他们的尊容,我的嚣张之气顿然消失,唉,我有什么可自傲的呢?不到西安,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大小,不到北京,不知道中国的文坛高低,七八封告捷的信我一把火烧了。
“颁奖活动的七天里,我一语不发。我没什么可讲的,夜里一个人在长安街头上走,冷风吹着,我只是走。自言自语我说了许多话,这话我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直到现在,请原谅我还是不能披露出来。
“回到家,我把获奖证书扔给了妻子,告诉她:请把它压在箱子底,永远不要让人看见!”
贾平凹究竟给自己说了什么,谁也无法知道。可是,行动是思想最直接的剖白。他后来的创作实践告诉人们:在文学创作上,他分明是立下了什么誓愿的。
《满月儿》得奖,平凹当然不能忘记这篇作品的责任编辑唐铁海。老唐从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先后在《萌芽》、《收获》、《上海文学》工作,足足当了四十年编辑,许多日后成了文坛栋梁的作家早先都经他手发表作品,如刘绍棠、浩然、从维熙、陆文夫,及至王愿坚、丁仁堂等。贾平凹的小说《第一堂课》、《满月儿》就是老唐从成堆的自然来稿中发现并在《上海文学》刊出的。1978年秋老唐和谷苇代表《上海文学》和《收获》到西安组稿,见到平凹,那时候,“他有满肚子话要同我们谈,却一张嘴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辞不达意,像头一回出嫁的大姑娘。”1978年冬,在北京召开全国文代会,老唐在上海见到陕西代表的名单中有贾平凹的名字,就忙请他的老朋友上海音乐家协会秘书长夏白带一个布娃娃到北京后给平凹。这是他从张敏的信中得到的消息:平凹将要当爸爸了。后来,为平凹妻子韩俊芳进城的问题,老唐还写信给当时的作协领导胡采。对于这样一位前辈,平凹怎么能忘怀呢?他在一篇文章中尽述友谊的始末,文中流露着浓浓的感激之情:
“1977年冬天,我正在农村驻队,发疯地练习写作,但总是稿件源源不断地投出去,又源源不断地寄回来。不免对报刊编辑有了埋怨。一天,突然收到厚厚一封信,竟是《上海文学》来的,署名是唐铁海,他热情地肯定了我寄去的《第一堂课》、《满月儿》,字书写得极好。这是我在那数年里收到的最长的最认真的编辑来信,至今还保存着。
“自那以后,我们的信件往来十分频繁,我的短篇也写得更多,每写一篇就先寄给他看,声明并不是投稿,而是求正。1978年,我到北京开全,我的女儿快要出世了。唐铁海偶尔听人说后,竟买了一个很大的布娃娃托人从上海带到北京送我。几天后,我就带着布娃娃赶了几千里路回到老家。第二天,女儿也真的降生了。这布娃娃给了我许多诗的感受,就在我爱人坐月子期间,我还是爬在床头写成了三篇小说和一个散文。
“我那时挺可怜的,爱人迟迟调不进城,他连连给陕西省有关领导写信,希望给以解决。虽然那信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我们夫妻感动得直流泪。
“他现在虽然已不从事编辑工作了,但我会永远记着他的。他在我未出名的时候真诚指导,鼎力相助,我没有什么可报答的,至今也没有去上海看过他,我只有好好创作,用不断的新作来妥安他那一颗善良的心。”
贾平凹从北京领奖归来,第一个迎接他的便是《姊妹本纪》。这是安徽出版社给他出版的中篇单行本,是他用烽火大队的生活素材写成的。这是他的第二本书。
样书接到,首先想到的便是妻子俊芳。这次,他要亲自将这本书送到丹凤去。
西安到丹凤,需要行车五个多小时。平凹一下车便直奔丹凤县剧团的大院。
他不仅给她带来自己的著作,还给她带来新买的裤子。那时候,城市里的年轻女性都时兴花格裤,他也兴冲冲地给自己的小爱人买了一条。他想着,她一定喜欢,一定会在他的脸上连咂三个响嘴,一定……
她见他回来了,自是高兴。他一样一样向她展示他的礼物,她一闪一闪眨着眉眼在笑。笑毕了,竟没有“热情地”接待他,甚至没有将那些礼物认真地翻一翻,比试比试,就在锅案上忙去了。他声明他现在主要不是肚子饿,而她竟不明白,还要端来坨坨馍,端来老酸菜,甚至问他是否需要红薯糊汤……
他热腾腾的心被淋得水星星的,没好气地告诉她:“黑龙口的热豆腐吃了两块,白杨店的冷凉粉喝了三盘,我又不是牛,只管问嘴里吃喝!”
偏不巧,这时候哨子响了。是剧团全体人员集全。那时候,剧团无论作什么,第一件事就是吹哨子集合。集合的房子就在隔壁,听得见男女演员们开心的笑闹声。
俊芳匆匆地告诉他:“那你休息,我要去排戏了。”说着便身影儿一闪,从他贾平凹的眼睛里消失了。
平凹如坐针毡,却又呆若木鸡。他听见那边女演员们的咯咯笑声,也听见俊芳抗拒她们搔逗的快乐声。他听见她们说他的名字,他听见她给她们说:“他买了一条裤子,花格的,西安正时兴,可我觉得太艳,穿不出来……”
听到此,平凹几乎恨得咬牙切齿了,他一把抓过那铁饼一样的坨坨馍,大牙一咬,便啃下一口。馍在口里干涩涩地嚼,筷子却在手里打颤了。
他正在愤怒而痛苦地撑着,门“哗”一声被掀开,一群女子洪水一般涌了进来,她们可不管你这啃干馍的人脸上是“平”还是“凹”,齐茬茬挤到床前去,将那花格裤争着在自己身上比试。不知俊芳说了句什么,这些人便“让给我”、“让给我”地齐一叫嚷起来。又不知俊芳说了句什么,她们都风一样旋了出去。
平凹斜了一眼,他的花格裤已不见了,唯俊芳冲她傻笑,很得意的样子。
一瞬间,聪明的俊芳便明白自己惹了什么祸。她歉笑着过来,快速地倒一杯开水,放了两匙白砂糖,双手捧着,还要给他作什么解释——
“砰”一声,愤怒的平凹挥胳膊朝俊芳一拨拉,俊芳仰面倒在床上,一杯糖水浇了自己一身。
俊芳一翻身,将头埋到裤垛里,她身子抽搐着,被子里发出很沉重的哭声……平凹身子一颤,咽下一口气。蓦地,隔壁没了声息,他知道演员们已经出发到排练场去了。这时,他胸中那口气又翻上来,变作洪涛巨浪,排山一般朝那埋头呜咽的妻子压了下去:“卖!卖!什么都卖,你咋不连这立柜也卖了?”
俊芳是不能再忍受了,“霍”地坐直身,“唰”地抹了泪,头一甩便冲出门去!
空屋。硬馍。凉菜。
几年来文章满天飞的青年作家,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悲伤和迷惘之中。他仰躺在她刚才仰倒过的床上。湿漉漉,粘糊糊,是冰凉的水,又饱和着糖分;他翻身看那坨坨馍,冷硬,却又有她手迹的温馨;那酸菜,酸得涩牙,却分明漾着葱末和麻油的幽香……
贾平凹老老实实地吃起坨坨馍就酸菜。他嚼得挺细。他觉得这商州人的家常便饭其实是很香的。他又捡起那只塑料杯,倒了水,虔诚地放糖,认真地喝下去。
他默默地痛悔起来,寂寥的剧团大院里,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却找着了那架平素不大启用的老式电话。
“喂!”他摇了把柄,把听筒贴近耳朵:“请挂剧团排练场。”
电话总机那个讲普通话的姑娘态度挺好,她不厌其烦地帮他在排练场找人。人不在。他又叫着小凤。小凤在电话里大声嘲笑他,说怎么几分钟不见就想,说她大概要让他“饿一饿”。贾平凹寻找的结果:俊芳压根儿就没去排练场。
贾平凹像丢了魂儿,无头鬼一般在丹凤的街头游荡。他看人家卖茄子苗,看人家绽粽子,看人家炒hele……转罢大街又拐进小巷,国营百货店逛了又钻私人小铺。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丹凤县的红皮蒜苗在全商州最有名气,一街两行都笼罩着热辣辣的大蒜气。他从路边捡起一根被遗弃的断头蒜,很伤心地攥在手里,咬在嘴里。他的眼泪长长地挂在腮边,他感受到了那辛辣……
蓦然,人头攒动,是一群围观者。他踮起脚尖望。原来是县政府大门口,一个告状的人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诉说什么冤枉。贾平凹不是青天大老爷,他无法为那可怜人分解悲痛。他想,让那哭声去撞击县府的大门吧。
平凹刚要抬腿离开,忽见花衫儿一闪,人缝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他挤过去,果然是她!他的俊芳,他的妻,他的受了委屈的妻!
她也扭过头来,看见了他。她嘴一张,无声,却露了明眸皓齿。
他赶紧冲她笑,歉意地、诚恳地,可她,静静地平了脸,身腰儿一摆,冷冰冰地带着风走了……
他没有去追她,那样必然自讨无趣。他转到城南去,想到丹江边看沙、看水、看柳树,想让江的流动和开阔清爽他抑郁的心胸。可是,路过一片蒜苗地,竟意外地和守菜园的老汉搭上了腔。他吸老汉的水烟,老汉抽他的纸烟;他和老汉脚对脚地坐在庵子的被窝里,听老汉讲龙驹寨(丹凤县城所在地)的人文地理。老汉大约是“秀才”一类的人物,肚里有文墨,谈吐妙语连珠……
平凹窃喜。他觉得和俊芳这一仗是干对了,要不怎么会跑到这蒜苗地里来“探宝”……他想起他向老汉借火的情形。当时路过这庵子,欲吸烟而无火,却瞅见老汉的水烟袋。老汉正蹲在地上低头绩麻,他将烟盒递过去,是请老汉吸烟,也是借火的礼节:“借问老者,可有火:?”
“江上有渔火,店家有灯火,山野有篝火,骊山有烽火,官人欲何火?”老汉手不停、头不抬。
平凹的心弦悠儿地弹了一下,想,今日碰一了好玩的对手。他要好好地逗一逗老秀才,让他好好地“酸一酸”。于是,他略一思忖,便字正腔圆地答道:“渔火无烟,灯火少烟,篝火浓烟,烽火狼烟,敬复尊者,借火欲烟!”
老汉先是停了手的动作,接着扬头,起身、眯缝着红红的眼睛,笑而引手:“请,草庐小憩,纸火毛烟——”
他就是这样和他谈起来的。老汉滔滔不绝地讲,平凹听得亢奋起来,问天、问地、问人,他想把龙驹寨人文地理的一切历史和现状都搞明白……
不知不觉间,天近了黄昏。
老汉点燃了如豆的青灯。平凹请求留宿,老汉应允。老汉家人送来饭食,平凹在老汉的推让中喝了一碗洋芋糊汤。老汉习惯早睡早起,将一卷火纸和水烟袋递给他,自己老牛一般卧了下去。
平凹吸了一袋水烟,心绪儿很是不安。他探头庵窗外,春夜多美好。他想着俊芳肯定还在生他的气。生气要耗掉时间的,他这半天就是在生气中浪费掉了的。这样想来,心里有了失落感,手便在口袋里摸笔。
老式金星笔摸出来了,几张火纸铺在膝盖上。他弓腰蹲着,被子水浪一样拥着他。
写什么呢?要紧的是把老秀才讲的这些记下来。这是小说的素材,也是纪实的散文。
记罢龙驹寨的山川地形人物,县城街市的民俗风情又在他心里活活地显了生机,他不及呵气,不及调整一下蹲乏了的腿脚,只顾一气写下去。老秀才均匀地吐纳着菜园的清凉空气,丹江河清粼粼地吟唱着商山夜曲,贾平凹的笔墨如夏洪秋雨般地奔泻下来,一发而不可收。他几乎写了个通夜。
第二天一大早,平凹兴冲冲地去敲俊芳的门,想着经过一夜的沉淀,再浑的女人也会清亮起来。可是,门开了,她仍然冷若冰霜。
他很尴尬地在她身边混了几天,她始终怏怏不乐,提不起一点精神。她对他的存在不置可否。
一直到平凹离开龙驹寨回西安的时候,她都没有很像样地理他。
六平方米的小屋。
一位心理学家来访,提出要为平凹作性格分析。平凹觉得新鲜,愉快地答应了。这心理学家属于非学院派的人物,在野的。他列出的表格有许多很荒谬的题目,平凹看得直想发笑。可这心理学家说他是研究了《周易》及《道藏》之后归纳出来的,是属于“全方位观照”。对《周易》平凹略知一二,原版的石书就在西安碑林竖着;可《道藏》他就不懂了,只读过楼观本的《道德经》,那是很深的一种哲学呀!
平凹很快填好了那表格,却不交给心理学家,只一再地问:“是否要拿出去公开发表?”
心理学家一眨眼就估透了他的心思,立即说:“真人不露身,露身非真人。你不求世人闻达,我亦以哗众为耻。”。
平凹无声地笑了,遂将那性格心理调查表交与心理学家。
心理学家看那表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不曾估计到这瘦瘦的商州后生会有如此的心性:
你最爱的女人:电影演员×××
你最爱的男人:我自己。
你最爱的作家:苏东坡。
你最爱的地方:河源。
你惯用的报复方式:以自己的成功让对手惭愧!
这一切指导着他的行动,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不管生活、事业、爱情受了多大的挫折,他从不懊丧、从不恼怒。相反,所有的挫折在他身上只能产生强大的反冲力。像超音速飞机那样,看上去似乎屁股里走泄了底气,其实泄掉的只是抵消推进力的那部分。当然,先决条件是机制本身必备高强、高压、高温的内力。
贾平凹正是这样,一旦外在行为受阻,内在的热核必会激烈地反应起来。龙驹寨的尴尬之行正是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他一口气写出了五篇小说,誊清了,齐刷刷地摆在面前,算一算时间,总共才用了二十一天。
贾平凹的稿子往哪里投,这两年完全是即兴式的。约稿信雪片般飞来,但他看重朋友交情,却恶那“用着了抱在怀,不用了推下崖”的市侩哲学。他能让绝大多数的约稿者都得到满意,个别太刻薄的他也不会给人家冷酷喝。北京的编辑解婷总结得好,说平凹是你给他板凳他就坐,你撤了板凳他也站得。不像一些青年作家,一旦成名,便山神似的,只能受到尊敬和恭维,受不得半点冷落和粗疏,哪个刊物一旦退了他的大作,便扬言终生不与打交道。平凹的稿,你退了,他不在乎,再要还再给。你上门致歉,他反倒难为得手脚都没处放了。
稿子发放出去了,平凹心里稍觉轻松。轻松了的心里,便一漾一漾地浮出了他的俊芳。
他应当去看她。可一连三封信不见回音。托人打听,方知出县演出去了。到底是出了商州,还是在奔往山阳洛南,他一时搞不清楚。这使他心里发毛,刺扎扎地坐卧不安。
还是那个家民耳朵长,他告诉平凹:丹凤县剧团正在洛南县城演出,秦腔《洪湖赤卫队》,可叫座呢!
正当贾平凹激情难捺的时候,有人从洛南县捎来俊芳一信,他打开一看,又高兴得蹦起来!在小屋子蹦了一圈后,却兀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床上。
俊芳在信中告诉他,她怀孕了,反应挺强烈,苦不堪言,日月难熬,问是否可以终止妊娠?
孽种!上次尴尬的丹凤之行结下的苦果。仅仅那么一次,那是多么不适意的一次啊!
他心疼他的俊芳,却对那小生命的信息充满欢欣。他怎么也呆不下去了,连夜托熟人走后门,去解放门汽车站买了票,第二天一早便搭了去洛南的长途公共车。
可是天公不作美。一过灞桥就是大雨。一路上,车子大雨停、小雨行;碰上两次塌方挡路,撞着一次车祸截车,一路上的磕磕绊绊,停车、等路、搬石头,大小二十八次!三百里路程竟行了十个小时,到洛南县时天已经黑得张嘴看不见牙了。
当县剧院里第一声锣鼓刚刚响起,大幕即将开启的时候,有人到后台朗声传话:“韩俊芳请到门口去!”正好,今晚没有她的角色。她疾步赶到剧院大门口,却一时惊得呆了。门口竟站着她的平凹!他浑身淋了精湿,冻得缩头缩脑、脸色乌青,时不时地打着喷嚏。
“走走走,到后台去烤火!”她禁不住心疼起来,伸长胳膊来扶他。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俊芳离得开就——”冷不丁有人插进话来,俊芳定眼看时,方见黑影地里站着宏运。宏运在县文化馆工作,是平凹大学的同学。俊芳责骂宏运:“你个鬼,光知道站黑影儿地里看热闹!把我的人冻成这样,也不说给换件干净衣裳!”
宏运的嘴也来得:“那样显不出平凹的真切,也显不出你俊芳的贤良。你们快去亲热吧,我当游狗去了,房子的钥匙平凹拿着。”
他们来到宏运宿舍。平凹从宏运的破棕箱里翻出衣裳换上。俊芳收拾平凹带来的东西,却不由得连声抱怨:“谁叫你拿这?谁叫你拿这?”多维麦乳精散了包,雨一淋,成了浆糊;桔子汁、果子露倾斜颠倒,黄色的绿色的汁液浸出来污了别的衣物……
只有一条隐格的针织涤纶西裤,女式的,包在塑料袋子里,平平整整的原装原样。俊芳问:“这裤子多少钱?”
“二十六元,别人从上海捎的。”平凹如实回答。
“你……唉!”俊芳用一声叹息收住了心间的无限怨气。这裤子比上次那条还贵。俊芳生性不爱穿华贵衣服,这条裤子也一样,她虽不穿,却没敢再让给别人。
这一夜,俊芳只字不提“终止妊娠”的事。平凹问及反应情况,她只有淡淡的一句:“那是必然的。”俊芳还出人意料地问到平凹的创作情况,并极有兴致地要他讲那些小说中的故事。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认真地长时间地谈论他创作的文学作品……
1979年11月,女儿在丹凤县顺利降生,取名贾浅浅。贾浅浅者,假浅浅也。虽然平凹多次向人们解释:女儿嘛,应该浅显明白,不要那么老谋深算的。但是,朋友们仍然相信,他希冀于女儿的,是深沉、端庄、稳重,像他的韩俊芳一样。也有朋友相信贾浅浅是真浅浅,平凹的小说里写了那么多姣好的女子,一个个不都明朗纯真得月儿一般吗?
她那么肉嘟嘟的一点儿,嫩脸似苹果,胳膊如藕节,指头像豆芽,这简直是他亲手烹调的一个佳肴了!贾平凹心儿醉了,他将女儿捧在掌上,左看右看,心里有了蜜甜,有了麻姑搔背的酥痒……怎么不是呢?这里有她聪慧明敏的遗传,也有他沉静执著的因子!这里有你、有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作成一个小小的她——他的杰作!像当年那《一双袜子》和《深深的脚印》,那也是他的女儿,精神的女儿!可现在,他捧在手心里的,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是他和她共同完成的作品。
这作品“发表”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平凹数次回来探看,小两口视这小生命若掌上明珠,顶在头上怕摔了,衔在口里怕咬了。为了抚养他们的小宝贝,俊芳从心爱的舞台上退了下来,干起剧团繁琐的财务工作。
1980年的春节他们是在丹凤县渡过的。没有回棣花,是因为春节剧团正忙,再是怕浅浅回去受了风寒。于是,家里父母送来烹好的肉、豆腐和菜蔬,平凹买了蜂窝煤,又给煤油炉添足燃料,还把木炭火搭得旺旺的。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张母子床,一个大立柜,一张单桌,一个筛箩大两扎高的圆形小餐桌,余下的空间就极其有限了。地方小,并未囿住平凹的心性。初为人父的自豪感给他带来新的动力。一个晚间的时间,在这简陋的小餐桌上,他连写带抄就完成了《山镇夜店》。
平凹在总结1979年自己的创作时说:“这一年,文坛上新人辈出,佳作不断涌现,惊叹别人,对照自己,我又否定起我前一段的作品,那是太浅薄的玩意儿了。我大量地读书,尽一切机会到大自然中去,培养着作为一个作家的修养,训练着适应于我思想表达的艺术形式。我不停地试探角度,不断地变换方式,我出版了几本书,却不愿意对人提起这些书名,不愿意出门见人,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我是谁。从夏天起,病就常常上身,感冒几乎从没有间断过。我警告自己:笔不能停下来。当痔疮发炎的时候,我跪在椅子上写,趴在床上写;当妻子坐月子的时候,我坐在烘尿布的炉子边写。每写出一篇,我就大声朗读,狂妄地觉得这是天下第一的好文章,但过不了三天,便叹气了,视稿子如粪土一般塞在抽屉里……”
贾平凹就是这样,他像春天的母鸡,终日里忙忙碌碌的,要觅食,要生蛋,要罩窝,还要养育自己的孩子。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极不安分。作品前边发表,后边就自我否定;书一本本地出,花招一次次地变。流水那样清新鲜活,春风一般温馨甘醇,其决窍全在于一个“变”字,他身上燃烧不竭的能源之一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这一年,他较多地读了中国古典文学,其学习虽在浅层的艺术形式上,但作用于自己的创作,效果却极明显。如他的炼字炼句、描写的招式、抓取有意味的细节、以空灵的文笔造成幽雅的诗境等等,在同龄的作家中,他明显地高出一着,在古典文学的大海里,他主要学习诗词、山水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及至1980年,他的读书便越来越杂,除古典名著外,百家杂书以至麻衣相法、佛学大纲他都读。这些书帮助他开扩了知识视野,又帮助他去理解社会人生。
1980年1月,他的第三本书出版。那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
1980年2月,他的第四本书出版。那是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早晨的歌》。
笔的确是灵巧,他任意驱使,随心所欲,留在纸上的是笔的足迹,篇篇都是精美文字,他为这良好的自我感觉感到高兴。然而,“浅浅”却不尽遂人意。常常,在他即将笔下生花的时候,她尿了,她拉了,她要吃奶了……这样,他便起身去伺弄她,抓屎抓尿的,一腔儿豪兴变作了烦躁和叹息。
孩子已经三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只是哭,只要抱,只要看灯。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惊怪:“美美儿的呀?!”量体温、听心脏、看舌苔、察指相;不是感冒,不是积食,不是口疮,不是百日咳……医生说:“是睡觉颠倒了,回去慢慢儿矫正吧!”
于是,小两口儿什么也不做了,挺端端守着矫正她。她哭起来,蝉鸣一般没完没了。忍不住“恨”她一声,她便气蛤蟆一般“格儿格儿”地直抽气。俊芳抱着她坐在被窝里摇,“噢,噢——”地哼遍了她所能哼的全部儿歌。她哼得枯了,要平凹作新词儿,平凹便趴到那两扎高的小圆桌上一阵忙碌。接着,俊芳便照着稿子低哼:“噢——噢,牛娃儿不吃草、草,狗娃娃儿也不叫、叫,浅浅儿睡着了、了——”
不及吟完,浅浅又蝎蜇一般弹跳着大哭起来,蹬脚甩胳膊。俊芳生了气,将这团团包裹着的肉卷卷“咚”地丢到被子上,拖着哭腔说不管了。平凹赶紧捡起来,左晃右摇,扭秧歌一般在地上蹦。许是她感觉到了运动的舒适,哭声不那么尖炸了,只发出沉沉的刮风一般的呜呜声。平凹也随着这哭声呜呜着,一时间,箱也振动了,柜也振动了,俊芳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了:“开飞机呀?”
其实这比飞机还难开,有限的面积,兜二尺半径的圈子;有限的空间,站着、蹲着、坐着,都不遂身,姿势的变换引来音调的变换,运动的快慢招致哭腔的强弱……小两口实实是没有办法了!
俊芳说:“你也写一张黄表纸,贴到长坪公路的柳树上去!”
平凹答:“我不去,天皇皇、地皇皇,到明死得硬梆梆,丢人现眼!”
听到这倔倔的诅咒,俊芳也哭了。她双手捂着脸,哭声如出地下,悲凉而哀伤。平凹将“呜呜”着的孩子塞给她,连说:“我写我写。”他极快地写了,但不是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他在黄表纸上画着图案,那是两把板斧!
俊芳揉着泪眼,叫平凹把这贴到门扇上,一边一个,说是神是鬼都怕斩,不信这毛鬼神附在我娃身上就砍不下来!双斧把了门,浅浅的哭声变了腔。她吹泡泡儿一样,咕嘟嘟进去,咕嘟嘟出来;虽说闭了眼,嘴却张着,喉咙里的声音疙瘩绳一般扯不尽。
俊芳说:“你睡,我抱着。”
平凹说:“你睡,我抱着。”
俊芳训他说:“崖娃娃呀?我说一句你学一句的?”
平凹不语,转身去桌斗里翻。那里放着他的笔,他的小说。
俊芳恶他:“写!娃这病还不怪你整天写!笔头子尽惹是非,得罪了神神怪怪,这会儿都从稿纸的格子眼里钻出来害我娃!”
平凹没敢动那格子纸,没敢拿那金星笔。他xi xi su su,翻出一张报纸,是1980年1月26日的《人民日报》。他装模作样地看起来,那上面登着他羞于示人的一篇小说《罪证》。他恨自己手气太晦,里边有一叠载有他作品的报刊,为什么偏偏就摸出了这个!当初《人民日报》的人来约稿的时候,三篇现成稿子,人家偏就瞅上了这个,他说这是个毛坯子,可人家说“毛坯子正好”,于是拿去就发表了。朋友们高兴他上了中央党报,他却越看这个作品越不像样,心想有机会了一定要重写一篇。
床上坐不住了,孩子的哭声拉锯一般扯得俊芳心慌。时间到了凌晨三点,大地上的一切活物都睡到了至酣;而这两口儿,却也苦到了极点。俊芳下了床,抱孩子在地上抖,肩膀一耸一耸的,鼻腔出气一喷一喷的:她困了,她累了……
平凹忽然心生奇计,说:“你原地站着不动,看我燎它驴日的!”说着,“嚓”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那张报纸,急速地绕着俊芳母子兜圈子,俊芳随了他,傻呆呆地任其“降妖驱怪”。
暗红的火焰在平凹手里捉着,他呼呼地跑,将那红火在俊芳身前身后燎……他不知跑了多少圈,报纸是被撕成长条儿烧尽的。
俊芳站得累了,歪歪地斜到床上;她怀里的婴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贾平凹很得意,右手“叭儿”地摔了个响指,左手就摸摸索索地去捏那老式的金星笔……
娃娃的颠倒觉是矫正过来了,可俊芳累得大病一场。眼见着,她的明眸暗了,樱唇紫了,青丝枯了,手背上的肉窝儿也化作了筋筋巴巴的干皱……平凹心疼得刀绞一般。过了春节,只说走呀走呀,走了三次,汽车票退了三次,他舍不得他的俊芳独自受苦,也离不开他初绽笑靥的小浅浅。怎么办?
适此,西安市文联刚刚撑起架子,并且创办了文学月刊《长安》。一帮离开文坛二十多年的老文化人归来了,他们满腔热情,怎奈“不知有汉,何论魏晋”,面对纷乱的文坛,一时竟眼花缭乱了!好在,他们都爱才如命,特别对青年作家,他们作了“网罗”的战略部署。办刊物要有人,要有青年人,要有能写的青年人……于是,贾平凹的名字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当平凹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愁思回到他的六平方小屋的时候,《长安》编辑部负责人白浪派来的外交家也赶到了。
谈判很快进入实质。平凹坦率地说:“去,可以。但有条件:解决爱人小孩的进城问题。”来人爽快地答应了。这样,《长安》和平凹兵分两路,分进合击,力争仲夏会师。《长安》编辑部那边,动用了几乎所有成员的一切关系,单那审批俊芳母子进城的报告上,大红印章就按了十多个!平凹这边,连夜找出版社领导,申述自己的具体困难并且递交了请调报告。
当时的出版社领导基本上还是通情达理的。他们极客观地研究了平凹的具体情况。出版社是个老大单位,几十年沉淀下来的问题堆积成山。住房问题,子女就业问题,调老婆的问题,按年龄、工龄的次序排下来,要解决到他贾平凹,最快也在二十年之后,当然,从工作出发,平凹在出版社干了五年,已经独挡一面;并且平凹当时文名正盛,好歹也是出版社一面旗帜,从这几个方面考虑,这样的青年编辑实在是不该放走的。
可是,大家设身处地一想,平凹的困难给谁都一样,终于,出版社放行了,他们圆满了平凹的家庭,成全了平凹的事业。
那边答应:对于平凹的创作,将提供较多的自由。
灞河岸边的第一垄旱植玉米刚刚拱出地面的时候,韩俊芳母女成了西安市的永久居民,虽然古都仲夏夜的月亮远非凤冠山的清亮、皎洁。韩俊芳将在西安市文联服务部工作。
市文联是个穷单位,编辑部的办公室也是租人家警备区招待所的,没有房给贾平凹这个小家居住,编辑部的同志们个个凄惶。好在平凹心性恬淡,俊芳也脾气豁达,他们不愿让领导和同志们为难。小夫妻悄悄商量着土办法……
“城里没有房,咱们住到乡下去,啊?”平凹认真地给他的小浅浅说。
小浅浅笑了,俊芳也笑了……
在文友张敏的帮助下,小两口在西安北郊的方新村租了两间土屋,外间做饭、里间住人,第一夜,贾平凹怎么也睡不着,耳朵里总是空空的少了什么流动。子夜,安顿了女儿,抚慰了妻,他一个人披衣出去。
院子不大的,一株老槐树,安闲地呼吸着,把花絮的白色香味幽下来;两只碌碡,一蹲一站,呆呆地候着久违的农事;月光白花花地濡染着墙头的小草,夜风时有时无地滑过来,偶尔一声寂寥空远的狗叫
贾平凹听见了,是一种来自地壳深处的隆隆滚动的声响,是一种发自九天云端的苍茫而悠远的声音。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荀子曰:“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
贾平凹轻轻回屋,悠悠磨了墨,慢慢润了笔。四尺雪花白的生宣缓缓铺开,他款款地悬肘运腕,三个厚重安稳的大字写成了。贾平凹幽声念道:“静虚村——”
总算有了家。爱情上的曲曲折折,生活上的颠沛动荡,他的小船终于在三阳开泰的港湾停泊了。
“总算有了家。”贾平凹站在“嗦嗦”落土的屋子中央,一边这么“咕哝”着,一边环顾他的“港湾”。大衣柜,商州本地土洋结合的样式,漆成土色,是结婚那年俊芳的“陪房”;一米高的竹书架,是不久前在竹笆市花五元钱买的,书架上置书,也放杯盘碗碟;属他独用而不时遭受俊芳“侵略”的,是南山墙根那张三斗桌。本来,他放他的文房四宝,藏他的手稿、笔记,觉得挺惬意的,可俊芳非要腾一个“斗儿”给她,放孩子的药瓶奶瓶,放她的镜子梳子,平凹“收复”过一次,可她的理由比他还多。
他终于明白了,电视台给他拍电视录像的摄影师,为什么非得把采访现场安排在院里,屋里太寒酸了啊!当然,电视台的同志也有巧妙的构思,说是在院里置上农家的土桌小凳,叫上几个村民给他陪衬,不是益显出了平凹离不开农民的作家本色吗?
电视拍完了,机器运走了,围观的村民散尽了,平凹在他的“家”里走进走出,他仿佛在审视什么,又仿佛在权衡什么。终于,他脚在当地一跺,恶恶地说:“买电视机!”
在方新村,电视几乎每个农家都有。这个带有顽固农民意识的贾平凹,他买电视机的最初动因仍然是欲求平等的农民心态。似乎家里有了电视机,便脱离了贫困和落后,便和这村里的农人们一般榜样了。当然,俊芳也不止一次地“嘟囔”过,说常年看不上报纸,买一架电视跟订了报一样。她其实是朝平凹的疼处戳呢!平凹最留心国内外新闻,他常常要到村小学的老师那儿讨报纸夹读,也常在邻家电视的新闻节目前长久流连……
悬念一旦落到实处,他的心又归复到永恒的平稳。这平稳,形似安闲,形似超脱,其实却是激荡中的舒坦,动态中的平衡。他款款地燃上一支丙级的大雁塔”烟,于咬云嚼雾中观赏他书桌上方的一幅画。画是水墨的,一位精于文道的业余画家的作品。电面上是黄河壶口,黄水急流飞射,扑面而来。那珠玉飞溅之势,如排枪喷火,海澜冲撞!每于创作之初,贾平凹总要仰观此画,凝神注目,纳静调息。这是一种自我激励,一种心力的聚焦,他于贯通之处,腹中丹田,总觉有酥痒麻胀之气沿胸中线直冲百会!
情绪正旺。《二月杏》的写作己近尾声,他欲将满腔的爱和恨喷到纸上,欲将全部的哀与怨寄与那位粉面桃花的商州女子!
可是,“嗦罗”一声响,一股檐土落在稿纸上,那声音喑哑修长,漏沙一般。平凹不禁瞅到那屋顶,他看到几个瞳孔一样的亮点,作七星勺一般排列。他不由得暗暗叫苦:“天爷的眼,夜夜瞅着,怎敢将良心倒悬着往文章里填呢!”他的文章情真,因为他实在是用过于纯真的眸子看世界呢!
房子是实在太简陋了。晚上睡觉,愣不妨一张口,便恰有房上落到嘴里;无奈,小两口冬夏都撑着蚊帐,蚊帐顶上平铺了报纸,过几天,将一层沙土抖落,用窗台的小花盆盛着,俊芳说盛满了好栽花呢!
最讨厌的是那腻虫。屋后有一槐树枝叶稀疏,却生得极繁盛的腻虫:这小虫子结成蛋子,从树上落到瓦缝,从瓦缝掉到屋里,扫不掉,抖不落,一粘一片黑腻,比锅底的油墨子还难清洗。腻虫有季节性,蚂蚁、湿湿虫却常年为害。碗柜里,一只蚂蚁进去了,一群蚂蚁也进去了,管你油条排骨,它的家室儿女总要先尝为快。湿湿虫也是惹不得的动物,屋角、案下,扫出去几只,转眼又来一片,满地游走。
城乡区别的明显特点莫过于用水。城里有自来水,龙头一拧,清水长流不绝;乡村却是几户几十户依一泉、共一井。方新村靠着城市,但毕竟是乡村,村人吃水需要肩挑手提。
村中有一眼井,那是平凹最喜留连的地方。这井台是一个社会的浓缩,全村人的精气神全化在这井水里了。他写那井水,说:“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长。水抽上来,聚成一个池,一抖一抖地,随巷流向村外,凉气就沁了全村。村人最爱干净,见天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顶与顶间,拉起一道一道铁丝,挂满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最小的,要数我家;艳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儿裙。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须天天去担。但宁可天天担这水,也不愿去拧那自来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晰,我也自觉心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了精神、灵性了”其实,平凹是掩饰了自己呢!平凹四体不勤,俊芳文弱力怯,用水只有二人去抬。抬水在他们其实是很愉快的。常常,俊芳哼着小曲在前,平凹点着碎步殿后,进门栏了,平凹心不在焉,被绊了趔趄,俊芳扭头训斥,平凹却指那一路水迹说是她遗在地上的音符,弄得俊芳气也不成,乐也不得,常常责他:“做事不经心,跟娃一个样儿。”
晴天里,这样的小旋律反增加了家庭情趣,要在雨天,因水而浇在这个小家庭的,却实在是一瓢苦水了。院里是泥,一步粘起两鞋泥巴,脚镣般沉重,甩一下,竟连胶靴也抛出去老远。巷子里,稀泥沼泽一般,踩下去,“扑通”一声,泥浆没了脚踝。逢着车辙蹄印,一脚下去便没了深浅。这天气里去抬水,回到家里也只一桶底了,如果不跌了跟头,崴了骨拐算是幸运呢!最发愁的是上下班时进村出村,人只好被自行车骑了。
一段时间,俊芳夜夜要去西郊土门俱乐部学习财会,十点一过,估摸该回来了,平凹便去村口接她。她不出现,他的心便一直悬着,有时候便不由自主地朝城里走。走着,思想却常常跑神,偶见红衫绿裙的,便兴冲冲迎上去,几次被理解为坏人,险遭了派出所人员的光顾。
见小夫妻生计维艰,房东老党帮他们买了一口大缸,隔几天替他们把缸水挑满。遇到雨天,俊芳也学村人,把脸盆水桶全放在檐下,收集上苍赐予的天水。买煤也是一大愁,煤场离村子挺远,“哐啷啷”拉个架子车去了,排半天队买到一车“嫩煤”,回到家全成了一包“渣”,蜂窝煤又还原成“原煤”。买粮更见平凹的狼狈,他骑车到十九粮店去,很顺利地买了一袋面,很顺利地把搭配的粗粮兑换成红豆,怀着极良好的自我感觉骑车上路。谁知,不到北门,他便招了满城人的白眼。回头望,但见车后驰下两道白线,球场画线一般均匀,他慌慌然停车,但见面口袋早被烂车子的后架挂破,白面瀑布一般流淌,急得他又是用帽子,又是用手帕包;额头的汗也出现了,手背一抹满脸花白。保持这段路面清洁的清洁工赶来了,责怪他破坏了市容整洁,维持这里交通的警察赶来了,训诉他阻碍了道路上的车流……
平凹一气之下,孩童脾气又犯,发誓再也不去买粮了,说是把人就丢尽了。实在得感谢他的好房东,常常在小夫妻犯愁为难时,帮他们米面油盐,替他们生火煮饭。小浅浅一岁,身体好时在村人掌上旋转,害病时又苦了房东邻里。不是说贾平凹的生活能力有多差,他实在就没有把心操在那个份上。一段时间,小日子实在难过,老家便来了父母岳丈,来了大姑小姨。他们一来,人手多了,家务捋得顺当,可住宿成了问题。小姨在当屋支个折叠床尚可凑合,可老者上人便难安排。这样,房东家的关中大炕就成了平凹家的专用客房了。
家人好商量,最赖的却是一帮文友。他们来了,要吃要喝还要和他对棋。平凹棋道颇臭,赢人全在一个“偷”字。眼不见,摸车带着推卒,特别是战到深夜,他连吃带拐,七蒙八骗,如入无人之境,他嘴里彻夜不停地念着“摸子动子、落子无悔”,其买他悔棋跟吃浆水面一样家常。
张敏的家就在村子东头,每逢周末,平凹和一帮文友就聚在张敏家研讨各自的新作,张敏的媳妇很贤惠,总要做了好饭菜招待大家。平凹的创作在这帮文友的激励下向前发展。
1980年的夏天,在平凹的创作生涯中,这是个难以忘怀的季节。他的中篇小说是从这里起步的。
郊外是要凉爽一些,但他写作的“小气候”却是极热极热。为了爱妻和小女,他把电视机搬到院里,小浅浅在凉席上翻爬,俊芳看那荧屏上的节目。她是演员出身,平凹极尊重她对戏剧的感情,每逢播出舞台剧目,他困死饿死也不打搅她。是夜,播出秦腔剧《火焰驹》,他老早就报告了消息,老早替她搬了椅凳。俊芳当然明白他此番殷勤的动机。他的《二月杏》正写到要害处,他希望封闭自身。谁知,《火焰驹》开演不久,东南沿海一家大刊物的编辑摸上门来了。那是位女编辑,三十来岁,举止文雅,服饰时髦。她一推开平凹的门,立时惊得呆了。她面前呈现的,根本不是想象中高挑白脸的青年作家的形象。
她的面前,是一架黑红色的裸体。光溜溜的膀子,赤条条的脊梁;通身上下,仅腰间松垮垮系一条大裆的白布裤头;光脚丫子鸡爪般扣着泥上的地面,很用力的样子;他左手颤抖般地摇着蒲扇,有手在纸上疾书,嘴里歪叼一支烟……
满屋里烟雾缭绕,满屋里湿蒸闷热;窗子紧关,本来还闭着……
女编辑先是一惊,再是眉头一皱,轻悠悠地退了出去。她替他掩好门,鼻子忍不住酸了一下。
俊芳问她:“睡了?”
女编辑坐到凉席上,很内疚地说:“他正在工作。”
“啥工作,他成天那样!”俊芳说着忿忿地过去,“哗”一下推开门,却不由惊叫:“我的天爷!”她挤身进去,背手掩了门。
片刻,平凹衣冠楚楚地出来,女编辑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平凹说:“你们主编的信我收到了。”女编辑泪凄凄地说:“我不是来催稿的。”说着,将脸沉下去——”
地上,平凹依日赤足:紧抓地面的,依日是那双鸡爪般的脚趾……
俊芳收了电视机,置小桌矮凳于当院;又沏了清茶、递了纸扇供他们纳凉谈话。忙活中,俊芳歪了平凹一眼,暗中将自己的拖鞋踢与了他。
可是,女编辑执意不受这些客套,非要坐到平凹的屋子中去,说要“感受感受”。主随客便,俊芳便将屋子略事收拾,她开窗换气,地上淋了井水,又燃一支卫生香在墙角,才引导客人入室。
他们在屋内坐定,女编辑只是不说话,眼睛东轮西瞅的。平凹亦哑然,默默呆着。以往来了编辑或远方的文友,总是滔滔地提不尽的问题要平凹作答;也有索要照片、几页手稿或是一支铅笔、几根火柴的;还有要他当场手书一幅字或者打开录音机要保存他一席谈话的……可是,这女编辑声明不是催稿,又不提什么问题,这使贾平凹一时迷惑不解。他怕冷场,只好频频请茶。
女编辑终于站了起来,在屋里走动,心里毛毛的样子。她在当堂那幅“静虚村”的大字下仰、俯察、寻寻觅觅、手脚阵摸索……
俊芳问她:“你吃过饭了么?”
她点头。
再问:“你有住处吗?”
她依旧点头。
俊芳又说:“关中水土硬,外地人初来有时就不服。”
女编辑笑了一下。接着,她便说她要走了,说着就硬硬地跨过了门槛。
院里,俊芳又留她“再凉一会儿”。平凹也说:“有什么事儿你直说,来一趟也不容易。”
一句话,女编辑便开了口。她说她这次组稿任务是在郑州,西安是她自费过来的。自费过来,目的就是见一面平凹。她很满意,见到了一个真实的贾平凹,不是世所讹传的羽扇纶巾、风流才子的贾平凹;也不是她想象的锦屋纨绔的样子。末了,她说他这现状使她有点接受不了,他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创作,谁见都会伤感。她说她回去一定要写一篇文章,把她见到的真实情景和感受告诉读者。
贾平凹1980年7月搬来方新村居住,一年半之后,于1982年2月搬到西安南院门附近的大车家巷横巷的市委家属楼三单元二楼东屋,这房子是经当时市委领导亲自过问之后得到的。那些年,房子成了人人谈论的事情,国家刚刚恢复建设,而十年浩劫带给人民生活的困难已经累积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单位分过一次房子,但他在单位里工龄、年龄均算小字辈,参与分房是无望的,虽然单位领导和同志们替他作了很大的努力。住在方新村,吃住行均不方便,这是人人知道的。好在当时的市领导还莫不错,及时地多次地指示房管部门解决他的问题。
房子是春节前搬的。搬来之初,他们小夫妻还真激动了许多天呢!虽然房子只有三十六平方米,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厨房,毕竟有了自己的厕所,毕竟有自来水通到家里,而且有了可以晒太阳的属于自个儿独用的一片小阳台……
贾平凹夫妻为布置这房子还费了很大神思呢!他们去人家屋子参观,他们又在纸上勾画草图,甚至为一个柜子的摆法两口儿还争论不休。但这些竟是大喜中的小忧,犯不着抬横杠,实用美学上,俊芳水平比他高,争论到最后,然是平凹认输。
这房子,进门六平方过厅,过厅后六平方是厨房,中间隔以玻璃窗墙这片面积的两边是个十二平方米的大屋,屋后是阳台,在厨房和过厅的东边,是个约九平方米的小屋,小屋顶头是三平方米的厕所。
西大屋是他们的寝室:双人沙发床,大沙发,大小立柜,黑白电视机等。这间房子的门玻璃上贴着平凹的一片手书:“人道文道,微妙精深”;东小屋,是平凹的写作间,门玻璃上写着他的书斋名;静虚村。
这“静虚村”比香港还拥挤。写字台前面的墙上,挂一副对联:“处世没从流俗走,立身敢与古人争”;紧挨写字台,是那竹书架,书架上满堆着他的珍玩:唐三彩,树根雕,木化石,玉砚;峰般耸立着的是他的十几枚大小印章;竹书架下边是一张活动钢丝床,他夜里写得累了,就随便滚在上面;钢丝床后头是小方桌,桌上置文房四宝,还有首届黄河笔会给他捎来的牛头端砚、广州《羊城晚报》奖给他的镀金山羊、文友送他的定军山诸葛鹅毛扇;这小方桌旁边是一对单人沙发,茶几上除茶具烟具外还有一盆假山,假山上“熟”了的豆子未花先黄,才种的豆子却又萌出新芽芽;茶几后的墙壁上,悬着他的琴心剑胆;文友孙尚人赠他的苏州龙凤润箫,某体育协会赠他的不锈钢宝剑;墙角,三角形的玻璃架上,巍巍然供着一尊北魏佛头;门背后仍然是一架书,他的全部著作珍藏在这柜子的第三层;这书架的顶上依然是他的文化珍玩:化石,汉罐,古酒具,祭红大瓶,香炉,兵马俑,景泰蓝,孙思邈观世音石像……还有,那是一尊维娜斯的石膏造像,有朋友说这样玩艺儿摆在这里与他这屋子的格调不协调,他到西安碑林的石雕馆里看了一回中国的维娜斯,再回来看那白石膏的洋女人,左看右看果然不顺气,索性拿下去摔了。
这便是贾平凹的新家。他较为地道的城市生活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里开始了他的城市生活,但这里却未终止他的乡村意识。隔三差五,他便嚷着叫俊芳给他包“扁食”,打“搅团”,搓“麻食”,下“浆水面”,煮“老鸹蛋”……他享受不了西餐大菜,有朋友讥笑他是喝牛奶,尿白水,吃海菜,屙黑粪。可是十天半月不来一顿”洋芋糊汤”便使性子,不吃一顿“糁子面”就要绝食。他嗜辣如命,出远门常有辣子瓶儿带在身上。去了一趟四川,方知自己的辣瘾和蜀人比起来才是小巫见大巫。他第一次吃那红油辣面,便下了决心要天天吃这红油辣面。及至遛过三条小街,方知这里凡食皆麻辣。或是“抄手”,或是豆花面,或是蒸牛肉、烧猪肉、做豆腐脑,俱是麻辣打头味。于是每见一食品,他便“立即颚下就陷出两个小坑儿,喉骨活动,舌下沁出口水。”他给朋友讲成都小吃店的景象说:“店极小,开间门面,中间一堵墙隔了,里边是家室,外边是店堂,锅盘在门外台阶,正好窗子下面。丈夫是厨师,妻子做跑堂,三张桌子招呼坐下,问得吃喝,妻子喊:‘两碗抄手!’丈夫在灶前应:‘抄手两碗’妻子又过来问茶问酒,酒有沪州老窖,也有成都大曲,配一碟酱肉、香肠,来一盘胡豆、牛肉;还有那怪味兔块,调上红油、花椒、麻酱、香油、芝麻、味精,酒醇而柔,肉嫩味怪;立即面红耳赤,额头冒汗‘抄于’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篱捞起,皮薄如白纸,馅嫩如肉泥,滋润化渣,汤味浑香,麻辣得唏唏溜溜不止,却不肯住筷。出了门,醉了八成,摇摇晃晃而走,想那神也如此,仙也如此,果然涌来万千诗句……”
平凹乔迁新居,朋友们赶来道喜,他索性使起了大方,花一百八十元钱着朋友采购来食物和菜蔬。大小屋子摆了三大桌,飞吃浪喝,海阔天空,平凹大方起来就大方得要命。
1983年9月,贾平凹当上了西安市文联的专业作家。在此之前,他在《长安》编辑部当了三年零五个月的小说编辑。
专业作家,自然是以“坐家”为职业的。他习惯于晚上写作,但晚上十一点以前却写得很少。十一点以前的时间,大都被各类来访者“割据”了。严格来说,他的写作时间是从次日零点开始,一般要持续到三点钟左右。之后便大睡,若无人狠命敲门,他这一觉要睡到上午十点钟。起床后,吃过喝过,若文思尚勃,还要再写两个钟头。之后,到南院门街头的报栏读读报,或者远远站着看市民吵架,或是静观五味什字的菜市。有时候,也去南院门的古日书店买上几册打折扣的旧书。中午饭,他喜欢独自在街上的小饭馆进食,或是一碗红油辣面,或是四只地软包子,或是一海碗的粉汤羊血。当然,回到家,他便要硬一阵头皮,准备接受妻子的斥费。妻子有妻子的理由,街上饭一般卫生状况不佳,容易被传染上疾病。她不准他在街上乱吃。
又到了11月26日。去年的今天,一声雷响,我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身子歪着倒下去,电话听筒也掉落了。传达室老头问怎么啦,我无法用清楚的口齿回答他。我只能指着心口说:“我心脏……我哮喘……”
老头扶我坐下,说要着人去叫医生,我摇头制止了。他见我眼中有泪,说:“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我岂止是难过。刚才在电话里得到可靠消息:平凹和俊芳上午办了离婚手续。今天是1992年11月26日。时间过了365个清晨,也过了365个黄昏。在春夏秋冬的四季转换中,我和一些朋友,为挽救这桩婚姻耗尽了心血。现在,该摆平的摆平了,不该摆平的也摆平了。时间是一口大鏊,再硬的骨头也得化成汤。费教授开始了新的著述,老老的景平又去写他的电视连续剧;何丹萌远下云南;李连成依旧在户县搞计划生育;马建涛受聘一家合资企业;刘小平当主编忙忙碌碌;陈彦还胖着,为一部著名的电视连续剧写了歌词……
可是先生呢?
他心底的波澜,灵魂的拷问,又有谁知?
原想今天陪他一天,我要他八点半等我的电话。可是一早起来,心就慌慌的捉不住事做,甚至连早茶时小碗也掉落地下。碗没有破。没有破更令人伤心。我希望看到石破天惊。终于决定不去陪他。我自己先受不了。两个老男人相对饮泣是人世间最难堪的事。
就坐在家里空耗。写了一半的文稿卷了它,阳台上的几株小花垂头丧气。推窗远望,外头空气湿重,有秋风哀号着携黄叶远去。天阴涩的险恶,恐怖在云层深处潜藏。
还是不出门的好。听音乐吧,《梁祝》,重温一个破碎的梦。
却怎么也不顺耳,俞丽拿的过于沉稳,盛中国的太为激烈,西时畸崇子技巧大于情绪……
听《江河水》吧,陪那妇人洒一捧辛酸泪。
不由我不想到俊芳。第一次见她是1987年,在出版社红楼西单元六层一间小房的阳台上,她正洗头。我和平凹第一次见面,各自述说着激动的话,她洗了头,梳好两个小羊角辫儿,笑盈盈过来倒茶。我的第一感觉这女子充满青春活力,人长得美丽,高矮胖瘦恰到好处。这样的女孩子,即便走在钟楼下,也能产生一个强烈的“场”。
我问她:“你是西安人吧?”
她“格格”一笑,有些吃惊:“你看我像西安人?!”
平凹用手托着下巴说:“老家的,一个村里。”
生浅浅是1979年。春节前,我从河南镇平凹家路过丹凤,在车站停车,我打个电话到剧团,她赶来了,戴一顶火车头帽子,坐月子人的虚弱一眼看得出来。她说平凹回来过年,你年节时下来耍。我很不安,路过一个问候,她竟赶来相送,知道尊重丈夫的朋友,她是个聪明的女子。
年节时,我去了,她俩刚起床,半盆清尿还放在屋角,小圆桌上是平凹的未完成稿《山镇夜店》。平凹陪我说话,说门外灶房的小棚子是俊芳搭的,这个衣柜也是她找木匠做的。我的心里,俊芳是个能干的女子。
再后来,我就回到西安,俊芳母子也迁到西安安居。他们住方新村,住大车家巷横巷楼三单元,又搬到一单元,再搬到柏油巷。我到她们家狠吃,两口子在一旁发笑,我视这二人为我的兄弟妹子,很气强。俊芳比平凹大方,总拿好吃的招待我们这些“食客”。平凹不一样,平凹顶多说吃水果了到厨房去寻,就有人附和一句:拿小的甭拿大的。这是吃平凹的还开平凹的玩笑。其实,平凹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有好吃的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平凹是甩手掌柜。
“乒”地一响,风把窗户打开。回忆被打断了,我将心里的万千滋味付予秋风,付予这萧瑟凄凉的使者。
门房老头喊我接电话。软着腿跑下去,是省图书馆的武艳华女士。她替我查到了飞马奖中国评委对《浮躁》的评语,是1988年第50《liao望》。这是一个重要的文献,她通知我尽快去取复印件。
只得出门,门外是茫茫人流,一个家庭破裂一周年的哀日。谁有回天之力?谁能重圆旧梦?我号问苍天,天上是急急的云流。云往那里去?东边是海,他俩的情曾深似海洋;西边是山,他俩的爱曾高过昆仑;因为两地分居,他们曾情思绵绵,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果然雨就来了。先是三点两点地敲打,接着便扯开雨帘;人在雨中奔跑,一颗心就湿透了。
拿到了刘再复、萧乾、唐达成、汪曾祺的文章我百感交集。未说一句谢承话,一头扑向雨地里。图书馆大门口,一对男女在避雨。我被那女的拦住,看时,是三十好几的成熟女人。我茫然着眼,不认识她。
“你是孙老师吧?”
我抹下头发上的水甩到地下。
“你可好?你把贾平凹的爱情写成天仙配,可人家离婚了!嘻嘻!”
这于我是当头一棒!辛酸、悲伤、气恼、懊丧一齐涌上心头,我怒声斥问:“你是干什么的?”执伞男士把她拥走了,还劝说:“作家的话能听得?”
女士被强制拉走了,又回头冲我喊:“我听过你的报告,嘘!”
我狠狠地朝自己头上砸了一拳。这女士污辱了我!
我是作过报告,作过许多场的报告。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在西北大学、在省图书馆读者部、在省电影电视学校……当然是他们邀请并用小车接我去的,当然是他们要知道贾平凹的文学道路,创作成就,爱情生活,日常处世。成功者是一面旗帜,对青年学生有鼓舞作用。
最近的一场演讲是在省电影电视学校,我不愿去,难讲。出面邀请的偏是商洛乡党李杰民,我日前讨得他一幅书法,他顺势提了这个问题,我能回绝吗?
果然不出所料,学生们的提问集中在贾平凹的婚姻上。看李杰民在一旁抹汗,我的眼睛由不得模糊。这些青年学生,他们喜爱平凹的书,进而喜欢他这个人,再进而喜欢谈他美丽的爱情故事,这是他们的向往啊!然而有一天,这美丽破灭了,他们搁得下吗?
大把大把的条子递上来,清一色的问这个问题,有的言辞激烈,似乎我欺骗了他们。我心想李杰民你不要着急,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
我说:“我的《鬼才贾平凹》第一部只写到1987年,我写他的那段时间里,贾平凹的成就是辉煌的,他俩的爱情是美丽的,这里边没有假。他俩离婚于1992年底,这与我的著作的最后一笔相距有五年之久。同学们知道,当今社会是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包括信仰观念、行为准则,人际关系等,那么在这种滚滚浪潮里,五年里发生一场婚变有什么奇怪呢!”
我自以为能说服这些少男少女,可他们显然人多口众,是立体的思维和提问。我不用一两句话搪塞他们。多亏李杰民适时引导,才未酿成“学潮”。
但我必须严重地面对一个事实:如何向我的几十万读者说清楚:这桩美丽的神话何以破灭?在那个黑色的日子到来之前,我接到大量读者来信,盛赞先生的事业和爱情,也褒扬我有一支生花之笔。一位石油工人甚至以我的书为媒谈成了对象,寄来的照片上两人美如一支并蒂莲。
后来,情况剧变,大量来信又责问我,质问这是为什么?
我只能沉默。任读者去发怒。
所有的贾平凹迷都在痛苦。
在省图书馆受了无名女士的污辱,我干脆步行往西走,没带雨具,让这天水浇个够吧,今天是一个黑色的日子,365天重复一次!
看街上景物,看街上行人,全是泪中的虚影。景平曾给我说:“这事没办法了,咱们作为朋友,却应该有所反思。”这话是沉重的。我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
我曾习惯于他两口斗花嘴,从未把这当成正经事儿。我为什么不曾严肃地同他们谈谈在日常琐事上的争争吵吵,于他们的神话是多么有害?
我曾在他们的周末,在他们家打麻将到深夜,为什么从不考虑这于他们夫妻生活是个巨大的影响?一周七天,六天里平凹是大家的,唯这一天是他们夫妻自己的,可我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只图同平凹玩得愉快,这岂不是一种腐蚀?
平凹也曾在我面前诉说俊芳的不是,我当时为什么就不往负面想一想?为什么就不能同平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劝他夫妻相处要互相体谅?你贾平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俊芳作为职业女性下班回家操持家务,替你料理后勤,你不能求全责备!
离异后,我同俊芳谈话,她说:一次咱们在街上吃饭,过去一个漂亮女人,你当即问平凹,这个女人怎么样?我虽然记不清这件事儿,但我无法否认这件事儿。因为这种对女人随时随地的品头论足在我们臭男人间实在是司空见惯了。然而,这于俊芳的心间留下了伤痕,似乎我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俊芳太纯净了。我恨死了自己。
谈论女人在男人间是个扯不尽的话题,今后一定要注意场合、分寸、社会效果。
回到家,人成水鬼,面如土色。妻子知道我的心事,送来饮料无声地退去。
我何以排解心中的痛苦,我回忆那美丽神话的朝朝暮暮,想起田汉的诗句:她是天上的月,他是月边的寒星,她是池中的水,他是水上的浮萍;她是山上的树,他是树上的古藤……啊,一把天火烧来,一切都变成了空!
唯有翻检当年的日记,检寻事故原委的丝丝缕缕。我不敢对当代文学史说什么,唯愿向我亲爱的读者有个交待;千百万的贾平凹迷啊,是个巨大的社会存在!黑洞可以出现在天宇,却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平凹啊,俊芳啊,人们爱你们,是因为你们婚姻形象的姣好和事业的美丽。何谓才子寿短,美人薄命,多少人心里搁不下啊!
平凹,你给我说,爱情上再有个不幸,你就自杀!我斥责了你:你好没出息!你让我瞧不起,你算什么男人?我要重针砭他,要他振作起来!雄强起来!我说你笔下的女子风情万种,可实际生活中你不善操作,你早早把浪心收了,没这个本事你就早早安分守己别自惹烦恼!
回到你的女性世界去吧,那里才是你的自由王国。我仍然希望他在小说里展露才华。
我再次回到我的日记,那场精神的哀号与回鸣永远充满哲理。有人说,没有离婚就没有《废都》,又有人相反,说没有《废都》就没有离婚,其实都是瞎子摸象,离婚与《废都》间很难找到直接的因果关系,因为离婚发生在《废都》的写作其间。
为了向千千万万贾平凹的读者和崇拜者做出交待,为了使千千万万个这则爱情神话的信奉者不再怨忧,我必须有一个心灵的剖白:那些日子,我和一些朋友也曾死去活来,我们熬过许多不眠之夜,我们为抢救这个家庭尽到了责任……
1992年11月20日,户县县政府派车送平凹回到西安,时间在下午3时。
1992年11月21日,早,平凹从《西安晚报》社搭车去参加路遥同志追掉会。有人问“几时回户县”?平凹答:“明天就回去。”
11月22日,平凹一天呆在柏油巷家中,寻找当年的结婚证。
11月24日,周二,晚,平凹在家给商州市市长雷生辉题字。又给南怀发先生算命,言其经济状况不佳,建议他改名南不倒。陈彦来,留其谈心,畅诉心中痛苦。又翻箱倒柜,继续寻找当年的结婚证。陈彦始知二人闹离婚,始知离婚须持当年的结婚证,若结婚证丢失则要补办结婚证,而要补办结婚证则须有两人的合影照,就反来复去寻找。平凹一边翻一边自语:那里去找当年的合影照?不意竟在一旧信封中居然找到两张,又自语:这是天意安排的吗?
11月25日,周三,晚,我和何丹萌风闻两人闹事,经反复商量,决定去向俊芳了解情况。进门,平凹在卧室咳嗽,丹萌惊问:“还没去户县?”平凹出来,苦涩做笑:“还要办一些事。”丹萌又问:“啥时去?”平凹答:“过几天。”时,市教委书记李广瑞来,几人面面相觑,都欲同平凹单独谈谈,都开不了口。只有打麻将,12点结束。我俩想让李书记走,李书记想让我俩走。都僵坐着。李说:“你俩先走吧,我有事。”我俩无奈而去。
11月26日,周四,晚。费教授在电话上告知我:贾、韩已于今天上午11时,正式离婚。我大惊,瘫,哮喘发作。后知:两人是托熟人走后门到南大街街道办事处扯的离婚证。当时要填一张表,有栏目须写离婚原因,俊芳不知填什么,问工作人员:“人家一般都填什么原因?”工作人员答:“一般离婚的原因是情感破裂。”俊芳说:“那我们还没破裂。”工作人员说:“那你们回家继续过日子。”贾、韩就商议:说好的今日来办,就今日办吧,人都忙,拖下去又没有时间。两人就给工作人员说:“那我们破裂了。”遂办。
又知:扯了离婚证后,已是中午。平凹要去户县写作,俊芳从柏油巷送至含光门。两人相对无言,又小坐。平凹推车过含光桥,俊芳隔河相望。平凹回头,见俊芳还僵立着,就喊:“回去,给娃做饭!”言未毕,泪先流,心里一硬,骑车而去。欲去我家,又想离车站太远,就去西大新村,将车子在车棚存了,此地距车站近。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平凹他怎么走得动?上费教授家,五楼,听室内人声喧哗,复又下楼。绕楼,访徨。二上五楼,鼓勇气敲响费家门。费家来了一屋子蓝田亲戚,平凹叫费到书房,泪流满面,言事已办,嘱费夫人刘岚嫂去柏油巷的家中去看看俊芳,以免意外。稍事休息,即乘车去户县。
11月27日,周五,早。我赶到费教授家,他夫妻正用早餐。问事何以至此,刘岚尽道始末。原来,事情已闹了八个月了,八个月来,费氏夫妇,景平夫妇曾做了大量思想工作。我就发埋怨,说:为什么不早告我?吾人是狗?是猪?不谙人间世事?刘岚解释说,原本想把事变掐灭在萌芽时,不想扩大圈子,我们几个年龄大,算半个长辈,想着好做工作。
10点钟,我离开费家,直上柏油巷,俊芳家门上锁,不见韩,路过盐店街,捎条子告我前妻,请她去看韩。当年我们两家过从甚密,在我们感情危机的最后时刻,贾、韩二人曾给予了极大关怀。
10点半,我到市文联韩的办公室。韩向我哭诉事件过程,言平凹与人有染,她是受害者,我就想揍平凹一顿。韩要求平凹把第三者的情况说清楚,并做出承诺,贾不允,言正当同志关系,无诺可承。到此,我陈述个人观点,耗时四十分钟。最后,我将四句话写在纸上,嘱韩仔细思索:得理让人,放人一马,平和大度,宏观在胸。时,景平一直在那边打电话,滔滔不绝。
12点,景平,俊芳和我,三人推车同行,到西大街分手。后知:俊芳向平凹索走了家门上的钥匙,景平和王大平知此做法不妥,说服俊芳将家门钥匙交还平凹。景平同我分手后,去柏油巷给平凹取钥匙。景平事后告我:他到韩家,俊芳又变卦,拒不交出,她有她的理由。
下午3时,马健涛来见我,告平凹的婚变,马大惊,决意去户县看平凹。
11月28日,周六。我9时至出版社办理马健涛小说集出版事宜,中午回到家,无食欲,心里难过。熬至下午4时,乘出租车到西安市长途汽车站,去户县。
后知:早晨我前妻与韩在文联韩办公室见面,两人哭得红鼻子绿眼窝,就后悔又做了错事:伤心人劝伤心人岂非伤心倍增?两女人正哭,刘岚至,言及平凹调往西北大学事,母校不忍平凹四处流浪,召唤他回母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以创作为主。韩当即将此情况向文联书记王琦汇报,王立即汇报给市委书记傅继德。傅指示,人不能调离西安市,有什么困难市上负责解决。
今天:早上九时费教授赶到户县见平凹;上午11时,景平代表文联到户县见平凹;下午4时,马健涛到户县见平凹;晚7时,我赶到户县见平凹。
饭后打麻将。
夜里11点,费、景、马、孙、连成,五人齐集平凹在计生委楼上的写作间。商讨挽救这场婚变的方案。至凌晨3时许。大致的意见是:平凹主动认错。争取对方谅解。然后复婚。
11月29日,周日,大家睡到9时,起,聚而谈,产生方案之争——
景平:平凹做错了事,应真诚向韩道歉并作出保证。
孙见喜:这是强人所难。贾有错处,但要寻找错的根源。韩个性强,过分自尊,要贾回头,韩要予以配合并反省自己,比如削弱一下主体意识。
景平:不,这正是韩人格的可贵之处,也是她做人闪光的地方。
平凹:都说我有错,我究竟错在何处?我接触的女同志不少,但都是同志关系。
中午饭后,在县政府假山前一行人照像留念。大家又分别抱连成的宝贝儿子照相。后,景平、费教授返西安。连成、孙、马、贾回计生委平凹写作间又讨论。景、费二人走时,大家议定:坚决促成复婚!
我们希望平凹讲自己的想法,平凹痛陈情史。言夏女士曾在一部由他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中饰演角色,后参观韩城时相识。彼此都有好印象,但关系是真挚纯洁的。平凹又坦言,就此离异,俊芳母女今后怎么过!丢心不下。复婚再回去,俊芳脾气太犟,常给他心里造成不悦,言他接济一些穷亲戚往往受阻,在俊芳面前他没有自豪感,收到稿费拿回家,像小偷偷了钱回来,自己的劳动成果得不到尊重。说韩没有追求,那怕学裁剪,学画画都可以,只要有精神上的追求就行。问及夏女士究竟有多么好,平凹言该女士善解人意,大方、潇洒、气质好,又尊重他,能谈得来……
晚饭后在连成家打麻将到23时。回到计生委四人又晤谈到凌晨3时半。工作重点:希望平凹回头,多想俊芳的好处,当年爱情海深山高,不要因生活琐事就否定一个人。韩在朋友中口碑甚好,这也是你作丈夫的光彩。
11月31日,周一。早,我和马健涛、李连成在街上吃过小吃,搭车返西安。到我家,中午,吃宽面条,后三人骑两辆自行车到柏油巷。韩门上锁,其自行车又在楼下,人不知去向。三人又乘出租车到某研究所找乡党,了解夏女士情况。着人去见夏,夏追问:平凹藏在什么地方?言及贾已离婚,说是大家应该拯救平凹出苦海。言谈间夏泪流满面,再嘱来人打听贾的下落。
晚8时,四人乘出租车至韩家,人在,问事情,韩言谈侃侃,神志平静,已经不哭。叙述事件过程,说是一个目的为了平凹幸福,说她以后可以和平凹以朋友的身分来往。
连成声泪俱下,求俊芳且饶人一次,韩惨笑,说不能。言我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我批驳她:你这个尊严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极脆弱,你是以后半生的命运为代价换取空虚的尊严,过日子是非常实际的事,任何理想主义的想法都不切合实际。
言及复婚,俊芳坚决不从。说她把啥话都给平凹讲了,事已至此,感谢朋友们的关心,这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凌晨1点半,连成、健涛和我三人返我家,在书房又说至凌晨3时半。我们议论的一个重要话题是:新闻界四处捕捉平凹婚变的消息,台湾、香港报纸已有报导,武汉、南京、上海等地的报刊都派来记者追踪平凹。有人已追至户县连成家。后来,和花清香等朋友商量:向西安地区各报社打招呼,凡有采写平凹婚变的消息一律不发,因为正做复婚工作,发了这消息于复婚不利,各报朋友均表示配合,有报社的朋友说,平凹遇事,我们伤心、至极,岂能登报传扬?三人相商:为了写作,转移平凹至大荔县马健涛家。
12月1日,周二。早9时,马进城办事,连成返户县。晚7时,有乡党来,言又见夏女士,泣哭不止,咬定平凹在西安,操心平凹身体。言你们是平凹的朋友,你们真正不了解平凹,乡党说孙见喜正领一帮人捏合复婚,夏女士说要了解平凹,你们读一读他的近作《晚雨》。时《晚雨》才发表,仅见报上目录,几个都未读过。夏女士又断言,平凹现在正写的这部长篇将是爆炸性的作品。就估计贾和夏女士常在一起探讨创作问题。
我和几位乡党判断:
1.贾和夏的关系仅仅是两相诚悦。没有婚外情证据。
2.贾韩复婚难度甚大。
3.可能这是一场误会。
我们又反思自己:这一段时间里,一群主和派朋友是否扮演了封建卫道者的角色?我们是不是一帮子反动势力?历史可能会嘲笑我们吗?
12月3日,马健涛返回大荔县,为平凹搬去大荔作安排。《美文》副主编宋丛敏赴户县探视。陈彦赴户县探视。
12月4日,连成亲自开车送平凹去大荔,陈彦随车返回,到文艺路陈下车,平凹泪眼凄迷,自言:“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家。”
12月7日,连城开车给平凹送寒衣。他到俊芳那里取衣物时向她诉说了平凹上边的话,韩听了泪花闪烁。
12月9日,何丹萌、刘小平赴大荔县探视平凹。
12月10日,丹萌、小平返回,给平凹留下六点训示:
①不该过早地暴露和夏女士的关系,这样离婚便有喜新厌旧之嫌,这有损先生道德形象。
②天下事无非是戏,世上人何须认真。这是一种世界观,但生活实际中必须“克己复礼”,有些事该忍耐时必须忍耐。
③世上好女人多的是,一个好男人不可能全部占尽。若占尽了,便是仙的境界,与天齐福,这样上帝就不会饶恕,将短阳寿以惩罚。
④以往先生的作品中写了许许多多好女人,但在现实生活中,先生孤陋寡闻,见到一个夏氏,便认作天女模样,其实远非如此。夏氏只不过给了你一片天,迷住了你的眼,你便认作了天下好女子的所有,这是一叶障目。
⑤终究是原配夫妻好,尽管有许多缺点。忍耐之后便会免去许多家庭和社会的矛盾,免去了更大的烦恼。爱情和婚姻的不统一在社会上随处可见,难道你要例外?
⑥事既如此,应正确对待。先花一年半时间作好复婚准备,必须真心诚意;实在不行,可考虑第二方案,但也应在一年半之后。两人先保持一段距离感,这样可将事情看得更清。
朋友一场,忠言逆耳,望细斟细酌。
12月28日,平凹言:“二十年苦心经营的天地毁于一旦,一切都从头开始。住的地方也不好,‘柏油巷’不就是又悲又忧么?在大车家巷住时地名也不好,叫‘横巷’,横者,不通顺嘛!还有一位乡党住在冰窖巷,可怕!”
1993年1月1日。何丹萌、花清香去户县看望平凹。三人正在计生委的楼上聊天,连成凄惶惶跑来,说有人领一个女士要见平凹。平凹言:不见,心里正毛。连成急去接待,不出所料,果是夏女士。夏向连城诉说:《侨声时报》报导说平凹离婚有第三者,人们都说是我!我感到委屈。你大名人和我好,别的没有啥嘛!我家庭好好的,我拿礼物来看你,你不见,今生都不要见我了。说得连城大男人也洒下伤心泪。
情与爱,一个永远纠缠不清的话题。
言及《侨声时报》发了平凹离婚的消息,平凹给丹萌和小平说:“《侨声时报》不像话,都是朋友弄这个干啥?你们去给某某说,我有意见。”
1993年1月7日,下午,天降大雪。《侨声时报》广告部。报社张主任接见何丹萌、刘小平、孙见喜,谈话内容如下:
丹萌:贵报发表了平凹离婚的新闻,社会效果不好,本人很反感,你们得设法补救一下。
张:主编有病不在,我先听听你们的意见。我想问一下:这一条消息是不是事实!报纸登载符合事实的新闻有什么错?
孙:是事实。但是不是人世上所有的事实都可以作为新闻发表!作为朋友,事情还在发展变化中,这样的报导是不妥当的。
小平:我们是受平凹委托来的。新闻政策大家都懂,问题是发这样的新闻动机是什么?难道还需要我们向您道歉?
张:是事实,就没有错。我们不存在道歉的问题。我同意不妥当这个说法。
孙:报导对象近在身边,若真要抓新闻,何不派个记者去采访一下,还舍近求远转载香港报纸,这是不负责任的。
张:去记者访问,平凹肯定不接待,也不会同意刊登这个新闻。
丹萌:既然知道报导对象不愿登还要登,这是动机问题,都是朋友,今后还要打交道,这样作很不慎重。
小平:西安这么多报刊都没登。谁不知道这个消息?大家都等待事态转化,向复婚的方面发展。
张:我报有我报的独立性,我们不看别人脸色。陕西日报登了我们就必须登?陕西日报不登我们就不能登?
丹萌:问题是你未征得人家同意嘛!
张:当时我们编辑有个看法,最近某报还大肆刊登平凹家庭多么和睦幸福,实际人家都离婚了。那你们说怎么补救?
孙:得把事情搞清楚。如果你们也觉得这么做不妥,再商量补救的办法,问题是贵报到底为什么发这个稿?
张,这事有新闻价值,能产生轰动效应。
孙:贵报若需要平凹的新闻,可以叫我们丹萌每月写一个,比这个新闻效果还好,还可以转载。
小平:这条消息给本人造成了不良影响,对这个家庭重新和好造成了障碍。
丹萌:第一,你把平凹的意见转告主编;第二,你们拿一个办法,得有个态度。
张:我当时去四川组稿不在家,具体情况不了解。我代表我们报社我们编辑向平凹表示——慰问。
丹萌:我在注意你这句话的用词,我希望能听到你说一句道歉的话。
张:我们没错,不存在道歉的问题。我一定尽快向主编汇报你们的意见,也请你们拿出个补救的办法。
事后,该报有人在泰国一家华文报纸上发表长文,披露这场婚变。据平凹讲,文中多有不实之词。
1993年2月以后,在朋友们的劝说下,平凹同意复婚。球又踢给韩俊芳,她也同意复婚,甚至同意陪平凹去北戴河疗养。但她的复婚又是有条件的,对此“条件”,平凹又有诸多保留。
一场事情就这么阴差阳错着。我们几个磨破了嘴,跑断了腿,这个榫头总是不合卯。日光流逝,朋友们倦了,他们也倦了。后来又有王宏鳞、屈超耘、白烨等人接着做工作,但事情至今还那么悬着,我不知道这场事情还会不会出现“基因突变”,但我知道他俩无天海冤仇。女儿浅浅是一个传媒,为了说她,两人不时在电话上相互问候,互道珍重之外依旧要开几句玩笑。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改革开放被称为新时期。新时期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如何完成传统人格向现代的转换,如何将理想人格建构在可操作的人际关系中,是摆在所有成年男女面前的严峻问题。据说,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每年的婚变率都超过建国后十七年的总和。如此的情感爆炸,如此的灵魂海啸,必有地层深处的巨大裂变。从人文角度分析,这场变革必然对重铸国人的情爱秩序有潜在意义。
就生命个体而言,贾平凹的“人生追求”说,韩俊芳的“独立人格”说,是两条优美的平行线,本可合奏一首悦耳的旋律。然而事实是,两个主弦难以谐和,于是,噪音出现。两朵牡丹独立开放是美,两朵牡丹叠生咬合则是两个干扰源。贾平凹作为现代焦仲卿曾受惠于爱的圣洁和力量,他不止一次地说:事业和爱情是他生命的两根支柱,那时节的他,事业和爱情交相辉映,他的生命放射奇异光华。然而,新时期的“新”毕竟蜕化着每个灵魂。贾平凹在蜕化着,传统的虫子又从内部啮咬着他。现代中国是传统中国的历史延续,浸泡在这一锅汤中,贾平凹不可能例外。他希望妇女“从”,甚至在《论女人》一文中向人类的一半同胞出了不少很实际的主意,但活生生的女性以自身的生命演示他的方程式时,他的“人生追求”说又将同胞们置于尴尬境地。贾平凹的这个悖论在贾平凹行为准则的二律背反中难于自圆其说。另一方面,韩俊芳也显然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从理想化人格的不可操作性到平民化现实人格的确立尚无一个切实的过渡。这时候,矛盾中的子矛盾就严重地干扰了评判者的注意力。
现代社会从物质到精神的巨大竞赛显然是推进文明进步的杠杆。然而,现代人格的诱惑与传统的重负在贾平凹这样的成功者身上只能产生奇异的二重心理组合,切取一个心理薄片并结论为“移情”或“背弃”显然缺乏理论上的深度价值。追求更真、更善、更美、更新,为什么不可以作为实现了一定生命价值的男女进一步激活生命光华的新动力?从感情到事业的同步升腾有悖于固有的人格秩序是不是一定是坏事!男性或女性的感情消费是否唯有一架旧车开到底才算至圣人格?中国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在情与爱上的固定模式,是不是民族灵魂深处的沉淀物?
从此来理解贾平凹及新时期一批成功者的感情次生现象,大致可以触摸到重铸民族灵魂过程中的细微脉动。亲爱的朋友们,作为你,未及成熟的理性思索,切勿轻举妄动,滚雷者的牺牲固然壮观,但不要忘记了平民人格的辈次怡乐正是我们这个人口大国国泰民安的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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