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春雨，把墓域和墓园洗涤一新，四周高大的柏树，肃穆而又充满生机。碑石上他的照片，笑得无忧、无虑、而且无邪。她也含笑，把一蓝鲜花摆在墓碑的正中央。公公婆婆把几碟糕点、水果于花篮左右依次排开。两位白发老人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然后，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看照片中的儿子，眼里尽是宽慰和满足。

过世那年他４０岁，这张照片是３２岁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他们还是一对恩爱夫妻，过着幸福、快乐、而又平凡的日子。如果命运没有来个大转折，也许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她一个在坟外，一个在坟里。

时间过得好快，他们阴阳相隔已经整整１０个年头。她静静地注视着照片中的他，一直可以望到他的眼睛里去，仿佛他依然是活生生的，可以十分默契地交流。还有那个熟悉的笑容，和他临终时面对她时的一样，亲昵、信任、笃定，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她清楚地记得，他的走失，是在一个多雨的春天。上个世纪８０年代，他研究生院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天天看报纸的职业版，不停地面试，结果还是到处碰壁，好长一段时间处于失望、焦虑、愤懑、和疯狂之中。那时候儿子刚刚出生，公公婆婆来美探亲帮忙带孙子，家里经济借据，她一声不吭打两份工，咬牙支撑着这个５口之家。

终于有一天，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并把一大叠绿色钞票交到她的手中。她害怕了，来美国以后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她对他说，这钱是哪里来的？我们是安份人家，不要做不法的事情啊……上有父母、下有儿子要养。他说你别担心，这是我做生意赚来的。还说以后你可以休息了，不用再打工，在家带带孩子，孝敬父母就好。他是厚道之人，作妻子的也就相信了。

此后几年，他果然越来越有出息，拿回来的钱越来越多，买的房子越来越大，车子常常换新。她也早已辞去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一家人过着和睦、安宁的日子。他们家的发迹，或者说他的发迹，不知羡煞多少朋友。那阵子，她的朋友圈子里的女人们总爱对自家男人说，你看看某某家的男人，多有能耐？

再后来，他虽然还是拿钱回来，但已经不见了人影。她看到每月银行里如期而至的款项，不知是喜是悲。她知道男人有钱以后心就大了，因为世界这么大，钱这么大，而她的手力却这么小，她抓不住他了。果然，不久以后许多消息陆陆续续传到她的耳朵里：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他的生意有了麻烦；他外面的那个女人失踪了；他与帮派有瓜葛；他被追杀……她夜夜无眠，她为他担惊受怕，憔悴枯槁如秋天的黄叶。

男人终于出现了，他约她出来见面，她见到他的刹那间差点昏死过去。他不再有从前的英气和健壮，整个人脱了形，瘦削并且猥琐，像冬末的一棵病树。她眼里的泪一颗颗往外冒，心里的血一滴滴往下流。他说他吸毒了，欠了很多钱，还惹怒了某个帮派组织，如果不拿出钱了摆平，他只有死路一条。她不能看着他走上绝路，她说她可以拿出所有的现金帮他摆脱困境。

可是，他的困境总也摆脱不了，他的陷阱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多久，她手里的钱，名下的车，以及两个人共同拥有的豪宅都变成了别人的。他们一贫如洗。接着他们又欠下许多债务。她又开始打两份工，甚至年迈的公婆也惶惶不可终日……这个家终于要走上绝路了。

这一天，她又按照他给的地址，把买到的毒品给他送去，他说他无力停止这样的生活，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说过无数次同样的话，她心想，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她把液体吸到针筒里，递给他。他流着冷汗，抖着手接过去，看都不多看一眼就深深扎进了千疮百孔的手臂……他在她的面前放松了，舒展开的肢体平躺在一张破旧肮脏的床上，开始做色彩斑斓、欣快迷离的梦。她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然后又掏一瓶液体，另一个针筒。她为他注射时他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亲昵、信任、笃定，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狡黠。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毒品使用过量而死亡的他，现在只属于纽约市郊这一块安息地。这里有东西合璧的氛围，有安详、宁静、和环绕在祝福空气里的生机。后有美丽的山丘，前有湖泊和草地，真是天堂了！他周围的邻居也很体面，在绿荫中，隐隐可见的都是一座座有美丽雕像的墓碑，明净而且庄严。这是怎么样的一处净土啊。

她让两个高大壮实，如他的翻版的儿子前来给他磕头。他们一个是她和他所生，另一个是他和外面的女人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