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横须贺,与其说是散步于港口景象,不如说是徘徊于自己的心情。 或者这么说吧,本来我想在这个“黑船来袭”的地点,享受一下日本人对欧美殖民主义的批判;在这大名鼎鼎的横须贺美军基地,加入日本的反战队伍,抗议从这儿启航前往中东西亚轰炸屠杀的航母空贼。 没想到,这儿毫无我想象的气氛。 ——特别是对白种的殖民主义的批判。此刻秋高气爽,而春天里我还在安第斯山。差不多我是从秘鲁和墨西哥直接来日本的——我的心里正满盛着对殖民时代的厌恶。我总是对日本希冀最多。我在潜意识里等着一群知音迎面拥来。在想象中,我已沐浴在声讨美国佬的空气之中。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我居然一头钻进了日本海上自卫队的最新锐驱逐舰——“鸟海”(ちょぅかぃ)。 上午在横须贺,刚从一个纪念法国技师的小博物馆出来。正在摄影留念,看见远处通向码头的大路上彩旗招展,听说这一天是海上自卫队的“一般公开日”。引导的朋友过去一问,谁都可以登上军舰参观。那为什么不去?于是我们走上了自卫队的码头。 您好!欢迎!海上自卫队在路上夹道欢迎,不断地喊着问候语。他们身穿深蓝作业服,一股“健气”充斥眉宇。要检查随身的包,但比民航机场宽松。可以提问,随便照相。码头上,一艘艘停泊着巨大的灰色军舰,看来在这儿聚集着一个舰队。舷梯口有人专门搀扶,帮助客人爬上甲板。驱逐舰的个头非常大,给我留下印象的,是指挥台的方窟窿一般的窗户。那窗户显然不是赏海景的,隐蔽、粗糙,呈着一种原始和阴沉。 即便只是一瞬,我毕竟有过海军的履历。因此我的心情顿时紧张。这船上没有主炮,但我看不懂它的火器。我不情愿地爬着舷梯,这条船不低于五层楼高。跟着一群家庭主妇到了后甲板,我猜我看到了一大片导弹发射孔。 在发射孔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的日军。这小子挺英俊,有点像哪个演员。隔着作业服,我看不出他的阶级。他也仿佛觉出我与众不同,神色像是说——他不打算掩饰对我的注视。 我避不开他的目光。开口时,不知为什么想说得专业些: “这船的排水量,大概有多少?” 亏得我还会说排水量这个词! 他直视着我: “排水量是七千二百吨。” 有一种类似间谍的感觉。若是那天有人帮我确认一句:不仅外国人而且包括赤色中国的复员海军,也可以在“一般公开日”登“鸟海”舰参观——我那天要和他畅谈一顿。 可是没人确认这个细节。后来我的日本朋友听说我上了“伊吉斯”舰,都有些担心不安。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究竟是否有权登上“鸟海”。至于什么叫“伊吉斯”,是后来才弄清的。在希腊神话里宙斯曾给了雅典娜一面盾,于是“宙斯盾”就如“固若金汤、一夫当关”云云,表示理想的防卫。反正它能监视、追踪、拦截五百公里方圆内飞来的导弹或飞机,传说还能执行大气层的太空战。我一点也没觉出宙斯盾有什么厉害,但日本朋友们似乎都挺懂,都说登上它非同小可。 使宙斯盾出名的,是前两年朝鲜的导弹事件。朝鲜把一发导弹打过来,让它越过日本岛落入太平洋,吓了日本一跳。媒体连惊带乍,一片喧哗。但不久新消息披露出来了:日本并非对付不了那颗忽悠悠飞来的导弹,海里的一条宙斯盾,当时监视了北朝鲜导弹的飞行全程——于是媒体又是大吵大闹,伊吉斯宙斯盾也随之名气大噪。 据说它是全球最新锐的军舰,美国佬只把它给了日本和西班牙。这样的消息让人听着不快。我喜欢的民族和文化,如今都在给魔鬼做帮凶。 心绪的变坏是由于联想。身为中国人,谁也不能不一阵阵想到甲午海战。一百年过去了,历史好像转了个圈又回到起点。“撞沉吉野!……”仿佛听见《甲午风云》里著名的台词。“炮弹里都是沙子!”这一天幻觉连连,仿佛自己登上的不是“鸟海”,而是中国小孩在电影里记住的吉野。 “炮弹里都是沙子……”这句话像一个可怕的诅咒。 正面指挥台的一排方形舷窗两端,各有一只红色和黄色的座椅。我听着接待的自卫队员回答一个家庭主妇的提问:“红椅子是舰长的。”那戴遮阳帽的主妇兴致勃勃,指着另一端的黄座椅又问: “那么黄椅子是谁的?” “舰队司令官。” 我痴痴望着那红黄两把椅子。 那目光炯炯的中年军人没有跟来。我看了一阵红黄椅子,接着从舷窗眺望大海。此刻我恢复了平静,不再幻觉自己是上错了舰的水兵。 唯有一瞬的海军体验,如心底的大潮,缓缓地鼓动和苏醒。已经又是甲午年的天下大势。海水被舰首劈成两片白浪,他们队形严整,奏着进行曲驶过来了。而这一边却还没准备好——连民主都没有准备好。横须贺港从清晨就飘忽小雨。阳光在远海上空穿透云层,照射着雪白的帆点。从日本海军的舰桥上望去,它们如童话中的纸船。我心烦意乱,不再看红黄的椅子,爬下陡陡的舷梯,离开了“鸟海”的指挥台。 我的脊背掠过透骨的寒冷,船上的风愈来愈大了。横须贺使我感到意外,我想快去看点别的。我们匆匆离开,坐出租车去看下一处。 快点走,管它到哪里! 登上出租车时,我差点对司机这么说。 二 横须贺,简直就是一本袖珍日本近代史。虽然不能囊括所有近代大事,但在这儿能看见的痕迹,可以穿成一串,解释近代。其实我来横须贺那天早上,完全没打算登什么日本自卫队的宙斯盾,而是想看看它这一串近代痕迹的最有趣的一个:“黑船”。 有三个小博物馆与黑船有关:浦贺奉行所(长官公署)旧址、佩里纪念馆、技师贝尔尼纪念馆。此外还有许多,比如法国人建造的灯塔、日本海军的缔造者胜海舟断食修炼的地点、早期海军元勋之一上岛某某的事迹、横须贺制铁所的大气锤和锻造的巨锚照片,等等。 1853年,广州上空的鸦片硝烟已经散尽。对欧美军舰来说,乖顺的上海,早已是它们方便的基地。美国东印度舰队的蒸汽舰在上海完成编队,先到琉球,然后直指东京湾。 7月8日,在日本近代史上被唤作“黑船”的美国军舰编队,抵达了横须贺南面的浦贺海面。 浦贺奉行所大惊失色,急急派出一群巡查小舟,围住突然闯到的巨大黑船。但是,那黑船闷头勘探港口,一直越过幕府规定“夷船阑人开炮击沉”的观音崎禁区线。他们不理喊话,不许登船,无奈奉行所的翻译用英语喊了一嗓子“我会说荷兰话”,才算艰难开始了外交谈判。 ——横须贺三座小博物馆对黑船的描述口径,给我一种宣传控制的印象。在横须贺讲述着一种近代史观点。美国黑船扮演的,不像殖民主义侵略者而更像新时代启蒙者的角色。即使不是无比亲切,至少也令人怀念。 为佩里纪念碑挥毫题墨的,是主刀宰割中国朝鲜的日本第一代首相伊藤博文。纪念碑建立时,甚至得到明治天皇的赐金。 ——佩里有恩于日本的历史进步。他是推在日本陈腐的锁国脊梁上的一巴掌。佩里从小聪敏,他是蒸汽船舰前途的预言家。谈判之余花絮不断,双方指着地球仪作世界知识竞答,彼此都为对方而惊叹。纽约和华盛顿在这儿,它们是商业城市。那里是巴拿马,正修建的运河一旦开通,去欧洲就不用绕路了。黑船与村民尚有过亲善联欢;美国水兵把喝光的啤酒瓶随手一扔,观看的日本渔民便一跃跳入海里,在那个时代空瓶子是宝贵的。在横须贺,与其说我参观了一段结束锁国的故事,不如说接触了一种对欧美的官方态度。这个态度,与日本愈来愈多地谈及的、不仅右派、左翼更加乐此不疲的——抵抗欧美白人的殖民主义、保卫亚洲和亚洲解放的理论,古怪地相悖相驳。本来,黑船事件不是可以解释成“大东亚自卫战争”的起点么?黑船的佩里提督并不掩饰,他准备动武。他的国书,既拒绝交给低级的奉行所官员,也拒绝绕到门户港长崎去递交。看着黑船上的大炮,幕府决定忍辱。于是,开港通商,日本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在美国军舰的炮口下签订了——这是一般的通说。其实佩里的面孔要狰狞得多。在这段故事中,据说被有意藏起了两面白旗。据考证,与国书一起,佩里曾赠给日本两面白旗。他说:你们可以选择战争,但胜利无疑属于美国。万一打不过要停火时,可以用这白布旗。赠送白旗,可是太富侮辱的意味了,传出去于美国于日本都不利。不知是政客们的谈合,还是学者们的顾虑,反正后来它在资料中消失了。有人说,对那白旗采取了春秋笔法的,正是用英文著作《武士道》一书、致力于日本形象与欧洲精神接轨的新渡户稻造。虽然细节尚可商榷,但是,以日本形象脱亚入欧为己任的新渡户博士,出于他对欧美的仰恩图报或某种考虑,对白旗记录取舍删削,并非是不可能的。来路上佩里已在月前到过琉球。5月26日,佩里的黑船驶入了琉球那霸港。6月6日,他不顾琉球王府的反对,强行登陆。美国行前的精细算盘是,万一到了江户湾后与幕府的交涉不顺利,就占领琉球。 日本人对那一年美国黑船的胃口,已不愿再多吟味。 白旗的藏起,就像横须贺感到的“官方口径”,反映着日本对美国的一种长远态度。先是人欧,继而亲美,执行这项国策已有百五十年。横须贺是日本选择文明进步国策的纪念地;两面白旗插在纪念碑旁,岂不太过讽刺?——所以一则记事宛如有意为之;说黑船在江户湾测量时,小艇上打有白旗。日本人打听白旗的含义,美国兵回答说那旗子意味和平。你瞧,小艇上的白旗,像是给没出场的另一类白旗打掩护。但细处早就无须纠缠。重要的是:已经由于中国遭受鸦片战争而受到强烈震动的日本朝野,这次又因黑船的刺激,痛感刻不容缓,发愤富国强兵。 不平等条约签订的一瞬,还有一件花絮。随着那个时代的风云,成批涌现了诸多野心勃勃的志士仁人。他们主导了日本国家的走向和民族的思想。他们中的一个、长州藩出身的吉田松阴,居然划着小艇爬上黑船,要求偷渡美国,去考察新文明。 他异想天开的行径,代表了当时日本的风尚。他被赶下黑船,继而被捕,囚禁中写下的书简,后来是启蒙的名著。不过他的文明论不能放之四海。在他的文明发愤之中,泯灭了巨大的道德。它一面劝诱对欧美规矩的恭敬,一面满纸对贫弱邻国的野蛮: 既与鲁西亚或亚墨利加缔结条约,当恪守之,勿失信用于外国。于其间滋养国力。至于与其贸易得失之壑,可夺朝鲜满洲支那之土地,以填实之。 比吉田松阴更具理论性也影响更大的,是福泽谕吉的“文明论”。福泽在他的文明解释中,更是娓娓阐述了满腹的歧视。那样露骨的他者歧视,在今天假惺惺的文明气氛中读来,人会不敢相信白纸黑字。但是无疑,这位日本式帝国思想的集大成者所讴歌的,就是吞噬弱小的殖民主义。他在《脱亚论》中的述怀,最为著名: 为今日谋,我国不可犹豫于邻邦,待其开明然后共图兴亚。毋宁脱离其伍,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至于支那朝鲜相交之法,无须因邻国之故而顾虑。惟径以西洋人风,予之处理可也。与恶友交亲者难免共有恶名,我应自内心谢绝亚细亚东方之恶友。 直至今天,日本思想上印着的、这个脱亚入欧弱肉强食的烙印,依旧还是那么清晰。 日本学到的阳明儒学,是简化和畸形的知行合一。军舰,既然它最重要,日本就不顾一切要得到它。幕府仰求法国助力,礼聘了正在上海修造炮船的法国技师贝尔尼,在横须贺创建了最早的制铁所和造船厂。后来幕府灭亡,明治亲政,这个国家并没有废止敌功。事业由新政府继续,把法国人创建的摊子,一直发展成海军造船厂、横须贺海军工厂。 仅在一年之内,横须贺就已尝试了苍准丸、震风丸的建造,但都失败了。于是造船厂拦上幕布,点起灯笼,于黑船次年即1854年,造出了日本第一艘洋式军舰“凤凰丸”。再过一年,胜海舟、榎\本武扬等大弄潮儿被派赴长崎,1855年在那里建立海军传习所,日本的近代海军随之诞生。 新式军舰重于一切。黑船次年,日本向荷兰订购了一艘三桅十二炮的军舰“咸临丸”。 这艘船没打过什么仗,但它的隐喻含义巨大。1860年,它载着福泽谕吉和胜海舟等日本政治家和海军将领,离开横须贺的码头。它和福泽谕吉完成了一对互佐的比喻:福泽谕吉很快就要发表他著名的背弃亚细亚吞噬朝鲜、中国的理论,为日本民族举起“脱亚入欧”的旗帜;“咸临丸”则作为美国军舰的“伴随舰”完成了横渡太平洋的处女航——它隐喻了日本国家今天的世界角色。这一切,距他们震惊于英国对中国发动的鸦片战争、距他们立誓发愤突破殖民主义罗网和被人鱼肉的命运,仅仅过了十五年。而距离甲午年的战争——距离他们最后张开大口、实践以蛇吞象吃掉中国的预想——也仅仅还有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