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好吃嘴

　　农历节气真是神奇，刚过雨水，原本灰蒙蒙的都市，就被一场春雨染出了浓浓绿意。恣意徜徉于饮马河畔，远处依稀传来斑鸠鸣啾，缥缥缈缈，如山中云岚，似林间晨雾。野生斑鸠回归都市，媒体如是说：为自然环境改善使然，是人鸟和谐相处典范。诚哉斯言。斑鸠时而婉转、时而低回的啼声，却叫我徒生淡淡愁绪。
　　
　　总角之年曾养过斑鸠。当年家住一个小县城的银行大院，春日的一个傍晚，我在葳蕤慈竹林下惬意游荡。和煦春风吹得竹叶飒飒作响，余晖穿过竹竿缝隙在我身上投下斑驳影子，每移一步都有光点跳跃，让人恍若梦中。挺拔的玉兰树上，有浅褐色的花骨朵傲然树梢，大逆光条件下望去，毛茸茸的玉兰花骨朵虽然极像父亲命我摹写钟绍京《灵飞经》的毛笔头，却丝毫没有让人反感的意味，反倒多出几分生气来。
　　
　　耳畔突然传来“扑簌”声。既不像老猫在灌木丛中嬉戏，也不似母鸡在竹林下刨食，追声寻去，欣然看见一只鸟儿在地上扑腾，疾步上前摁住——是翅膀受伤的斑鸠。喜不自胜带回家，对我向来格外宽容的母亲找来一只纸箱，命我将挖孔若干的纸箱权作斑鸠豪宅。每日饲以蚯蚓时，斑鸠都会先向我注目凝视，其后连连点头致意。谁料三日之后，那只懂得感激救命之恩的斑鸠竟然葬身老猫腹中。呜呼哀哉，尚飨！
　　
　　时过境迁，人欲横流的现代都市，浮躁虚空已然成为一种综合症，急功近利也让人们疲于奔命。尽管我的微笑依然，却再难有儿时的纯真，反倒像饮马河左近古城墙，粗略瞧瞧好像巍峨，仔细看去怎么看也不见亮丽，那些泛着青色光泽的砖块反而显得有些沧桑了。污浊的空气、喧嚣的噪音侵蚀人们的身躯，冷漠的眼神、悻然的心态也麻醉着人们的魂灵，现实生活开始变得虚拟，虚拟世界则更加不可捉摸，你、我、还有他（她），怎能想像那只唱得情真意切的斑鸠，还原当年那一份从容？
　　
　　屏息聆听远处斑鸠隐隐约约的鸣啾，我不禁神思飞扬——它那斑斓的羽毛是否依旧那样色调深沉，浅黄的喙是否仍然那般尖利，胸前的羽毛是否还有淡淡酒红，瞪圆的眼睛是否还是那样明亮？“低飞石燕应旋落，数叫斑鸠亦自疑”、“柳院藓厅慵不到，斑鸠啼暖落花风”，宋人吟咏斑鸠的诗句，早已随着斑鸠“咕咕”的低声吟唱融入心底，唯一改变的是岁月带走的童心，还有与斑鸠相对凝视的那一份心境。
　　
　　饮马河畔柳条依依。柳，在我的私人词典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唐人韩翃《寄柳氏:章台柳》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咏柳诗词之一：“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姬回赠韩翃的词，读来更为凄婉：“杨柳枝，芳菲节，苦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都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看似柔弱的柳，苍天却自有公道，赋予坚贞不渝的柔韧。姑且不说春柳芳菲、夏柳蓊郁、秋柳余韵，即使到了隆冬，你看那料峭寒风中百折不断的枝条，正以婀娜腰肢演绎动人心魄的生命之舞，残留枝条的几片枯叶，也随风飘落在清澈河水中，寻觅生命的轮回呢。
　　
　　树既如此，人何以堪？稍加观察便不难发现，现代都市不乏飘零者——我的意思其实是说，心灵飘零有时远比物质匮乏更让人神伤，心灵独语经常远比嚎啕宣泄更叫人难受。飘零者眼中的过往风景最为生动，飘零者心中的寂寥最为凄绝；飘零者将思维的碎片、情愫的深渊和生命的感悟谱写成咏叹调，用一支生满铜绿的长笛在人生转角处吹响，悠缓深沉的旋律在空廓月夜久久回荡。孤独和清高是飘零者最大的财富，问候自己的身影是飘零者最为奢侈的社交礼仪；在人生旅途上踽踽而行的飘零者，坚信长路总会有尽头，直到焦渴的瞳人在不懈追求中化作锈迹斑斑的风铃，哪怕时光流转青春不再仍然义无返顾。
　　
　　从数码相机取景框里看去，岸柳柔软的枝条孕育着新芽，优美曲线的每个逗点，都像心中不停跳跃的音符。我不禁暗自思忖，在大自然这个魔术师手里，生命将会演绎出多少神奇景象？忽然想起唐代诗人唐彦谦的诗句“寻芳陌上花如锦，折得东风第一枝”。鹿门先生描写春光的10首七绝诗，印象最深的却只有这一句，或许缘于曾读过郭沫若的《东风第一枝》，或许郭的诗集起名源自唐诗？我不知道。
　　
　　拍摄冲动驱使摁动快门，惜乎光照条件不甚理想，液晶监视器里的柳枝看上去迷蒙且灰暗，完全不是我心底永远的新柳。正待怏怏转身，欣然看到墨绿的灌木“万年青”绽发出嫩绿新叶。换上微距镜头，用1/50秒的快门速度手持相机拍下布满雨珠的嫩芽，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幅片子就叫《春风第一枝》。
　　
　　是，人生总会有无数春天。无论沐浴一缕阳光、凝视一片绿叶、呼吸一口清新空气，抑或迎接关注的眼眸、领受亲切的笑靥、亲吻孩子容光焕然的脸庞，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道痕迹。若干年后不经意间回首翘望，就会在生命长路上发现，自己一颗炽烈的初心，依然在阵痛之后怦然跳动，然后朝着心灵圣地决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