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负的人,这本值得自负的书——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
作者:陈远
有一次跟陈子善聊天,说到夏志清。陈子善跟我说:“夏志清,嘿嘿,他很好玩的,他几次给我写信,都提醒我吃维生素:‘你能不能多吃点维生素,保证营养?我就吃很多维生素。’他很看重生命,心脏病之后尤其如此。他的一个理论就是:我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一定要多活几年,这就是对文学史作贡献了。”陈子善接着说:“他这个人比较开朗,也比较直率,一般人都很谦虚的,可是他一点也不谦虚,很自负,在他心里大概是有这样的想法:‘我这样的水平,你们谁能达到?’” 虽然说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有过文学的梦想,但最终好像觉得那个梦过于缥缈,以至于最终转到对于文化史的沉迷上。在这个过程中,夏志清的名字没少听说,但是说来惭愧,一直没有读过他的东西,直到今年三月份复旦大学出版社推出中文简体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来是我英文不好,他的作品又没有中文版,二来是《小说史》中文繁体版推出的时候,我对于文学史的兴趣已经有所转移,也就没有费心烦力地去搜罗。当时听陈子善说夏志清,只觉得这人端地是个自负的好玩人物,不过仅此而已,因为没看他的书,其它的也不好置喙。等到看了中文简体版的《小说史》,发现夏志清的自负果真了得,你看他在中文简体版的序言中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对于《中国现代小说史》而言,……”这句话看是平淡,确是自负的不同凡响,把自己的一部作品,看作一个独立的生命,大概也只有夏志清才能够自负的有如此的新意。单凭这一点,便有足够的吸引力让我阅读下去。 作为开山之作,《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小说史研究领域是一部无法绕过的作品,其地位之高,曾经无人能望其项背,并且几十年居高不下。说到夏志清,就能让人联想到《中国现代小说史》;说到《现代小说史》,也能让人一下子想到夏志清,但那是经过了圈内人的渲染,这个人和这本书在小说史研究领域内已经被罩上了一个迷人的光环。我这人读书向来都保持极大的警惕性,又不是什么圈内人士,所以这一套对于我来说基本上不太管用。然而读完之后,我不得不佩服夏志清的才情和匠心独具。 但是要评论这本书是件困难的事,说好说坏都难,因为夏志清是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物,他在一九七八年为《中国小说史》中文繁体版写的序言里,把这本书的优点(独特而本质的视角——用夏志清的话来说就是“优美作品之发现和审评”)和缺点(阅读到的原始文本有限)说的明明白白。这样的说话方式,自然也是一种自负——正如在这篇序言中夏志清对一篇给予很高评价的品评:“他对我的书虽颇为重视,但外行人说话,有些地方总不得要领。”——大概夏志清的心里会有如是想法:“这本书的优劣之处,本人了然于心,别人就不要置喙吧。 关于《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内容,批评家刘绍铭在《经典之作——夏志清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引言》(此次复旦大学出版社版有收入)中有一段有意思的比较,刘绍铭的作法是把三位与夏志清作同种工作而又时代相近的小说史家关于许地山的评价引来对比,这种直接对比的方法显然比凭空的评论更加直观也更加老辣,不用多说,读者就自有判断。与其他三位小说史家大同小异的论述比较起来,如果不作价值取向和道德取向的判断,夏志清的论述至少是独出机杼,别出心裁的。许多评论家谈到夏志清的《小说史》,总是说夏志清的贡献是发现了张爱玲和钱钟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这样的评论大概会让夏志清在心里窃笑:因为这已经是跟在他的判断之后作出的判断了。从学术角度来看,《中国现代小说史》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夏志清直接面对的是原始文本,而不是先有一套价值取向和道德评判,在阅读工作之后,他才开始做出自己的独立判断。从这点来说,大陆文学史在结束了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一统天下的局面之后提倡重写文学史的文学史家已经落了夏志清的窠臼。因为如果不存在范本,也就无所谓重写。单单凭这一点,《中国现代小说史》就足以是一本值得自负的书。 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如果对于文学史感兴趣,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绝对是值得一读的,值得一读的原因实在不用说什么大道理,仅仅凭好看两个字就足够了。夏志清的文字是一流的,这会让人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感到阅读的愉悦,虽然这样的话,让夏志清看来,也许有外行人说话的嫌疑。不过,无论是治文学史的学者还是一般读者,读完夏志清的《中国小说史》,都千万不要把他的观点奉为圭臬,还是用自己的脑子去面对原始文本作判断吧,否则,像夏志清这么一个自负的人,肯定会笑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