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晓明
读了永翔先生的文章(《文汇报》2006,7,23),特别欣赏他"挖脚跟"这个比喻。现在大家都讲西方的阐释学,而不大讲中国的注释学,这篇文章的一大好处,就是生动、精准而有趣味地写出了传统中国的注释之学,不同于西方阐释学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那就是:"挖脚跟"。但是永翔兄这篇文章,似乎给大家一个结论:作者之旨意,就等于那个挖出来的"脚跟"。(最明显的,是他给出关于"当仁不让于师"的正解。)其实这还是有问题的。我的意思很简单,第一,注书是一定要挖脚跟的,第二,挖了脚跟之后,并不是万事大吉了,"脚跟"也并不能肯定就是诗人的旨意。我想通过讨论,更增进对于传统注书学问的新理解。 为了表达的权威,先引陈寅恪先生的一段话: 凡诠释诗句,要在确能举出作者所依据以构思之古书,并须说明其所以依据此书,而不依据他书之故。若仅泛泛标举,则纵能指出最初之出处,或同时之史事,其实无当于第一义谛也(《元白诗笺证稿》第13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在陈先生看来,仅仅是挖了脚跟,还是不够的。因为,"最初之出处",只不过是时间上"最初"而已,并不等于就是意思上的"最近"。陈先生在另一处,又将代表作者真正意思、所引古典的真正出处,称为"非最初而有关者"。他说:"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柳如是别传》第11页) 以《柳如是别传》为例,譬如,陈先生发现,钱牧斋表扬柳如是的《有美诗》"眉怃谁堪画?腰纤孰与擩"一句中的"擩"字,最初的出处是《考工记》注以及《毛诗》郑笺。但是无论《考工记》注或《毛诗》郑笺,这个字都仅是用来指木匠对于材料的"柔而滑之"的摩挲加工,或女子对于衣服的揉搓之功。与"腰纤"是不相干的。但是《西厢记·千秋节》"百般擩就十分闪"(第606页),就不仅可以用这个字来指腰肢的柔滑,且更兼有对于搅腰之手及对方"羞颜慵怯"情态之想像,如此才可能懂得风流教主钱牧斋"遣辞用意之妙"。 陈寅恪在《别传》的另一处,解说陈子龙的一联诗时,又明确用"第一出典"、"第二出典"、"第三出典"这样的分析用语(第116页),由此看来,典语应有一个自足的系统。第一典故,有时并不具有真正的意义,其作用有时只是产生了后面的典故,而真正的意义,也许在第二第三典故意义之中。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项重大秘密。陈寅恪对这一秘密的发现,借用胡适的说法,"不亚于对一颗星星的发现"。下面再举一个经典的例子。 友人邓小军教授写过一篇《红豆小考》。他发现,晚明遗民写了不少的红豆诗,尤其是钱牧斋生日作寿时,聪明的柳如是特意探得红豆一颗,并写诗以祝寿。那么,如果要挖脚跟,是不是只要挖到王维的"此物最相思",就可以知晓他们红豆诗的意义了?或者,再挖下去,挖到《文选集注》卷九晋左太冲《吴都赋》"相思之树",就可以知晓他们的诗意了呢?不是。邓小军教授更追到第二出典: (李)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中《云中命》条) 老杜在江南重逢的音乐家李龟年,安史之乱后流落湖湘,曾以一曲红豆相思曲,打动了无数流浪士民之心,唤起了他们思念故国故君之情。从典故系统看,这条材料只能算是第二出典,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出典,就不能真正理解明遗民红豆诗的故国之思,不能通晓陈寅恪先生所论柳如是"寓红豆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的深意。 所以,中国注释学传统,一方面注重穷尽源头的功夫,另一方面也看到典故辞语在语言历史过程中的含义变化,而并不固定于源头的最初含义。这后一方面,大概又有点像索绪尔的能指所指关系,也与西方阐释学传统,不尽同而可相通。这当然是另一个有趣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