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普·艾米里耶维奇·曼德里施塔姆(1891—1938)是俄罗斯白银时代(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著名诗人、散文家、诗歌理论家。他很小便显露出诗歌才华,曾积极参与以诗人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的丈夫)为发起人的“阿克梅”派运动,并成为其重要诗人之一。他早期的作品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后转向新古典主义,并渐渐形成自己诗歌特有的风格:形式严谨,格律严整,优雅的古典韵味中充满了浓厚的历史文明气息和深刻的道德意识,并具有强烈的悲剧意味。因此,诗评家把他的诗称为“诗中的诗”。
诗人一生命运坎坷,长期失业,居无定所,在三十年代创作高峰时,被指控犯有FanGeMing罪,两次被捕,长年流放,多次自杀未遂,1937年12月27日死于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集中营,并至今不知葬于何处。
他的作品曾被长期封杀,直到最近二三十年才重又引起文学界的重视,文集和诗集由多个出版社再版,并译介到国外,渐为世界诗歌界关注。
生前曾出版诗集《石头》、《哀歌》、《诗选》,散文集《埃及邮票》,文论集《词与文化》等。
《尘土的小径通向森林深处》
尘土的小径通向森林深处,
四周寂静而又空旷。
故乡,流淌着丰足的泪水,
她睡着,在梦中,像无力的女奴,
等待着未经体验的痛苦。
看这白桦哭泣着开始发抖
有时还会突然地战栗,
阴影覆盖散乱的道路:
是什么在爬动,行走如雾,
是什么引起这种恐惧……
带着骄傲的风度、殷实的表情……
双脚直插于马蹬。
马蹄踏起灰色的尘埃,
车辙使路面坎坷不平……
大家都在驯服的良马上坐定。
他们没有终点。更尖的长矛
在阳光下闪亮。
空气中弥漫歌声和叫喊,
如同金莲花般粗野疯狂,
黑色的眼睛也在放光……
滚开!不要骚扰虚无的快乐
这是垂死的,奴隶的梦境。
很快那新居,盐和面包,
还有农家特产 将会令你兴奋……
快把马蹬用力夹紧!
这伟大的 爱情的事业
很快也将和野兽的力量遭遇!
很快坟墓将覆盖原野,
而蓝色长矛和枯草又将拥抱
并且 浸染着粘稠的鲜血!
1906年
注:此诗为迄今为止发现的曼氏最早的诗作之一,当时他年仅15岁,但已显露出夺目的诗歌天赋。
《果实,从树上坠落》
果实,从树上坠落
声音谨慎而又低沉,
在不断的歌声中
传来森林宁静的幽深
1908年
《森林中 圣诞枞树》
森林中 圣诞枞树
包着的金箔在闪烁;
灌木丛中 玩具狼们
瞪着可怕的眼睛巡逻。
哦,我预见的痛苦,
哦,我自由的平静,
还有那永远微笑着的
死寂的 天空的水晶。
1908年
《我只阅读儿童的书籍》
我只阅读儿童的书籍,
我只珍惜儿童的思维。
自深深的痛苦中浮现
一切都向着远方散去。
我为生活疲惫欲死,
从那里我什么也不接受,
但我爱着我贫穷的土地,
因为我没有看见它另外的样子。
我在僻远的花园里
荡着普通的秋千。
那高大黝黑的松树
让我想起浓雾的呓语。
1908年
《如此温柔》
如此温柔
你的面庞,
如此白皙
你的臂膀,
你离这个世界
多么遥远,
而你的一切——
都无法避免。
无法避免
你的痛苦,
还有你的手指
不会变凉
还有那永不知愁的
小溪的
静静声响
还有你的黑眼睛
望而却步着的远方。
1909年
《无论什么都不要说》
无论什么都不要说,
不管什么都不要学,
像黑色野兽的灵魂:
如此痛苦和美好。
无论什么他都不想学会,
不管什么她都不会说,
就像年轻的海豚,
在世界灰色的大海中游动。
1909年
《我拿它怎么办——这被赋予的肉体》
我拿它怎么办——这被赋予的肉体,
它仅属于我 且如此惟一?
为了平静的欢乐生活和呼吸
告诉我,我该对谁心存感激?
我是园丁,我又是花朵,
尘世的牢狱中我并不孤独寂寞。
永恒的玻璃上已经拓印
我的呼吸,我的体温。
它的上面还镌刻着花纹,
不久前它还无法辩认。
让瞬间的烟雾流过——
但这可爱的花纹不要涂抹。
1909年
《当打击和打击相逢》
当打击和打击相逢
我不幸的上空,
不知疲倦的摆锤摇动
并想成为 我的命运。
纺缍匆忙,粗暴地停止
纺缍脱落
不可能相遇,商量好
不应该逃避。
锋利的花纹纠缠在一起
并且一切都越来越急
在英勇的野人手中
淬过剧毒的长矛高高举起……
之九:
在淡蓝色的珐琅上
仿佛 四月里的思绪,
白杨树枝升起
于是不觉间 黄昏降临
花纹精致而细密,
精细的网格凝固了
仿佛瓷盘上
刻意描绘的图案
当可爱 的画家把它
在玻璃的表面描绘
他的心中记住瞬间的力量
忘却痛苦的死亡。
1909年
《一种难以表达的悲痛》
一种难以表达的悲痛
打开两只巨大的眼睛
一只花瓶已经苏醒
泼溅 出自己的水晶。
疲惫——这甜蜜的药剂
把整个房间充满!
如此小小的王国
竟大量吞食着睡眠。
来点红色葡萄酒,
来点阳光灿烂的五月——
还有,把一块薄薄的饼干掰开来
是纤细洁白的手指。
1909年
《TRISTIA*》
在光头之夜的抱怨声中
我掌握了离别的学问。
咀嚼的阉牛们,延期地等待——
城市警觉的最后时分。
而我尊崇那雄鸡之夜的庆典,
此时,抬起道路重荷的悲痛,
含泪的眼睛眺望遥远,
女人的哭泣混淆了缪斯的歌声。
谁能理解“离别”一词的含义,
怎样的分手 我们将面对,
雄鸡的高唱是何谶语,
当卫城在火光中焚毁,
霞光中是怎样全新的生活,
当阉牛还在畜棚中慵懒地咀嚼,
而为何雄鸡,这新生活的倡导者,
在城墙上拍打着翅膀啼叫?
而我热爱纱线的平凡:
梭子飞速来往,纺缍嗡嗡作响。
仿佛天使的羽毛,看啊,迎面
赤足的黛丽娅在向我们飞翔!
哦,我们的生活困乏的基础,
语言的快乐如此平淡无奇!
一切曾是往昔,一切又将重复,
只有相识的瞬间让我们的感到甜蜜。
就这样吧:一个透明的人体
在纯净的陶盘上仰躺,
尤如平摊的灰鼠的毛皮,
烛光下俯身,姑娘仔细地端详。
并非我们能预知希腊的地狱,
尤如蜡对于女人,铜对于男人一样。
命运只是把我们投入巨大的战役,
而他们应该在占卜中死亡。
1918年
注:TRISTIA为拉丁语,系“哀歌”的意思。
《沉默》
她还未曾降生,
她是音乐是词汇
因此 她是一切生灵
难以割裂的联系。
大海的胸膛平静地呼吸
但是白昼闪耀 如同发疯
泡沫样的白丁香
插于深蓝色的容器里
但愿我的双唇能获得
那最原始的寂静
仿佛水晶般的音符
带着与生俱来的纯净。
请在浪花中停留,阿弗洛蒂忒
而让词汇回到音乐之中
让心灵为心灵而愧疚,
并与最初的生命交融!
1910年 1935年
《微弱的光线以冰冷的旋律》
微弱的光线以冰冷的旋律
将明亮播进潮湿的树林。
如同把一只灰色小鸟
我把忧伤缓缓地揣入内心。
对一只受伤的小鸟我能怎样?
大地已经死亡率 沉寂无声
从云雾弥漫的钟楼上
是谁摘下了那口巨钟?
苍穹如此孤苦无依,
喑哑着在高空耸立,
恰似一座空洞的白塔,
那里面只有迷雾和静谧。
清晨 充满温柔茫无边际
似梦非梦 半睡半醒
而困倦 不能够消去
迷蒙的思绪一时齐鸣
1911年
《贝壳》
也许,你并不需要我,
夜里,从宇宙的深渊,
仿佛一只不含珍珠的贝壳,
我被抛上你的海岸。
你冷漠地吐着 泡沫的浪花
并自以为是地歌唱,
但是你会爱上 且会评价
一只无用贝壳的说谎。
你将和它在沙滩上并躺,
并会穿着自己的盛装,
你将牢固地把它
系在波涛的巨钟之上。
这脆弱的 贝壳的墙壁,——
尤如无人居住的心房,——
你让它充满波涛的絮语
还有迷雾、急风和暴雨……
1911年
《失眠。荷马。绷紧的风帆》
失眠。荷马。绷紧的风帆。
我已把船只的名单读到一半:
这长长的一串,这鹤群样的战舰
曾几何时集于埃拉多斯的海边。
如同鹤形楔子钉进异国的边界——
国王们头顶神圣的浪花——
你们驶向何方?阿卡亚的勇士啊,
倘若没有海伦,一个特洛伊又能如何?
哦大海,哦荷马,——一切都有被爱情驱转。
我该倾听何人?荷马都沉默无言,
而黑色的海洋 高谈阔论
携沉重的轰鸣走近我的床边。
1915年
《烛光下甜蜜地思索》
烛光下甜蜜地思索
虚幻的自由,
——你首先要和我在一起,——
“忠实”在深夜里哭泣,——
不过 我要把自己人的王冠
恭敬地给你戴上
为了你真诚地听命于“自由”
如同对待法律……
——如同法律,我和自由
签订婚约,因此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
把这轻盈的王冠摘去
我们是否,被遗弃在空地里,
必遭失败而死去,
我们是否为美妙的毅力
和忠诚惋惜!
1915年
《世纪》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
与你的瞳孔直接面对
用自己的鲜血,谁能
粘接两个百年的脊椎?
从世间万物的喉管
建设者的血液哗然奔流
而在崭新岁月的门槛
只有寄生虫在颤抖
凡是生命充斥之处
都应该耸立起一根脊梁
而这根无形的椎骨
却被汹涌的波涛摆弄
这大地上年轻的世纪——
如同婴儿脆弱的软骨
生命的头颅 恰似羔羊
再次成为人们的供物
为了从奴役中拯救出世纪,
为了开始一个崭新的世界。
需要用一根长笛
链接起复杂时光的关节。
这是世纪在掀动
人类忧伤的波浪,
而腹蛇在草丛中
呼吸世纪黄金般的容量。
而茁壮成长的新蕾,
绿色的枝芽突然迸溅 怒绽
可你的脊骨已被击碎
我的世纪美好而凄惨!
面带一丝无用的笑容,
你回头张望,虚弱且残忍,
如同野兽,曾经那么机灵,
张望自己趾爪的印痕
从世间万物的喉管
建设者的血液哗然奔流
温暖的软骨 把燥热的血
和海洋 泼溅到岸口
透过高空捕鸟的罗网
从蔚蓝潮湿的冰岩上
冷漠流淌着,流淌着
流淌成 致命的创伤
1922年
《不,我从来不是谁的同时代者》
不,我从来不是谁的同时代者,
这样 的荣誉我不胜任。
哦,我多么厌恶那一个与我同名的,
那可不是我,那是别人。
世纪的主宰者拥有两颗惺忪的眼球,
和一张粘土样漂亮的嘴巴。
但是,他依靠衰老儿子的麻木的双手
正作着垂死的挣扎
我和世纪抬起病态的眼睑——
两颗硕大而惺忪的眼球。
喧嚣的河流向我诉说
那一系列人类激昂的争斗。
一百年前 那一张舒适轻盈的床铺
让一对枕头泛着白光,
世纪的第一次醉酒结束,
一具粘土的躯体可怕的伸长。
在全世界喧哗的争战中——
这张床是多么舒服。
那样也好,如果我们的不能创造新的
就把我们和世纪一起锻铸。
而在闷热的房间中,在马车和帐篷里
世纪正走向死亡,那两颗
惺忪的眼球 在角质的封缄里
还闪耀着羽毛状的火光。
1924年
《我们生活着,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
我们生活着,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
十步之内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而在某处还用尽半低的声音,
那里让我们想起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他肥胖的手指,如同油腻的肉蛆,
他的话,恰似秤砣一样正确无疑,
他蟑螂般的大眼珠 含着笑
他的长筒靴总是光芒闪耀。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细脖的首领,
他把这些半人半妖的仆人们玩弄。
有的吹口哨,有的学猫叫,有的在哭泣,
只有他一人拍拍打打 指天画地。
如同钉马掌,他发出一道道命令——
有的钉屁股,有的钉额头、有的钉眉毛、有的钉眼睛。
至于他的死刑令——更让人愉快
还显出奥塞梯人宽广的胸怀。
1933.11
注:此诗的讽刺矛头直指斯大林,对他的独裁统治进行了无情地揭露。也正由于此类政治诗成了统治者对他治罪、逮捕、流放的根源。
《向着坡堤,伏尔加,汹涌吧》
向着坡堤,伏尔加,汹涌吧,伏尔加,汹涌吧。
雷霆呵,请击打这崭新的薄板,
巨大的冰雹请砸向窗玻璃,——
请呐喊和敲击,——
而在莫斯科,黑眉毛的你,
把头颅高高地昂起。
巫师把牛奶和黑色紫色的玫瑰
偷偷地搅拌在一起。
他还用珍珠粉和粉扑
唤出冰冷的面颊,
轻声地呼唤出钳口。
如何成功地——从印度贵族,从贵族那
获得如此寒鸦般美丽
阿列克谢,嗯,米哈雷奇,
请解开,请解开这个谜语——
伏尔加呀,请你弄清楚并告诉我谜底。
真是罪过,真是罪过,——
不平等的两岸相向而立,
朝着高空,朝着高空飞翔
失血严重的苍鹰们
飞越山头木屋的尖顶……
啊,我不能看见,不能
看见灰绿色的河岸:
暴雨仿佛疯狂的割草人,
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将整个草场压迫成孤形。
1937.7.4
注:此诗为迄今发现的曼氏最后写的一首诗。
——译自莫斯科“英特尔普林特”公司1991年出版的《奥西普·曼德里施塔姆诗选》和圣彼得堡“列斯别克斯”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奥西普·曼德里施塔姆诗集》。
另外,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还曾参考莫斯科“苏联作家”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曼德里施塔姆著《词与文化》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