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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莎士比亚诗选 鲁克丽丝受辱记(2)
  • 来源:原创 作者: 佚名 日期:2008/6/16 阅读:1407 次 【 】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看你像塔昆的模样,我将你款待、安置;
      莫非你是个假扮的,特来贻他以羞耻?
      对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控告你的举止:
      你毁了他的荣名,败坏了帝王的姓氏。
      尽管像,你并不是他;而倘若当真竟是,
      尽管是,你却不但他——一位神灵和王子;
      帝王与神灵相仿,能够将一切辖制。
      “你的盛年还未到,罪孽就已经萌芽,
      等你年龄增长了,耻辱也成熟长大!
      如今你还是储君,就胆敢肆意欺压,
      一旦你登了王位,干坏事更加不怕!
      请务必牢记在心:臣民的不公不法
      从没有一宗一件,可妄图一笔抹杀;
      那么君王的恶行,更休想埋藏于地下。
      “这暴行使你的臣民,只因怕你才爱你;
      臣民因爱他才怕他的,才是有福的皇帝。
      你只好格外宽容作奸犯科的臣吏,
      因为他们能证实:你犯有同样的罪戾。
      只为了顾虑这一条,你也该回心转意;
      尊贵的君王好比明镜、学校和书籍,
      臣民的眼睛要来照看、研读与学习。
      “你可愿当一所学校,让‘淫欲’来当学生,
      让他在你的课堂里,研习这可耻的课程?
      你可愿当一面明镜,让‘淫欲’前来照影,
      照见施暴的理由,照见犯罪的权柄,
      让他用你的名义,来批准丑事秽行?
      你袒护遗臭的污辱,抵制流芳的赞颂,
      要把清白的美誉变成淫贱的恶名。
      “你有权下令么?凭着那授权于你的权威,(24)
      命令你狂悖的意图,从纯洁的心灵引退!
      不要拔出你的剑,来卫护淫邪之罪;
      这剑授予你正为了诛灭罪恶的族类。
      以你的妄行为先例,龌龊的罪人会推诿,
      说他是学来犯罪的,方法是由你教会,
      那样,你怎能履行王子的职责而无愧?
      “若是另外一个人,做出你此刻的暴行,
      你大概不难看出:那形象多么可憎。
      对于自身的过失,人们却看不分明;
      自身若为非作歹,就只想掩盖、撇清;
      若是别人干的呢,那就是该死的罪名。
      那些犯下了罪孽,却不肯认帐的人们
      终归逃不脱责辱,被恶名紧紧缠身!
      “向你,我举起双手;向你,我恳切进言;
      (那诱人为恶的欲魔,我绝不向他请愿;)
      我求你重新迎回那遭受贬逐的尊严,
      我求你断然斥退那巧言煽惑的恶念;
      你让尊严复了位,就能将邪欲拘管,
      拭净障目的阴翳,揉醒痴迷的两眼,
      好看清你的境遇,对我的境遇垂怜。”
      “别说下去了,”他说,“我这奔涌的怒潮
      未因阻滞而消退,相反,却涨得更高。
      爝火顷刻便熄灭,烈焰不息地燃烧,
      随着风力的吹煽,火势越来越狂暴。
      一道道细小的溪流,载运着淡水迅跑,
      每天送一份贡礼给万顷咸涩的海涛,
      只增加大海的容量,变不了它的味道。”
      “你是大海,”她说,“你是尊贵的君王;
      看呵:玷辱,侮蔑,妄行,黑心的欲望,
      一齐注入了你那无边无际的汪洋,
      要把你血液之海污染得又臭又脏。
      你若让这些秽德偷换了你的天良,
      你的大海就会在混浊的泥潭里埋葬,
      而不是泥潭消散在你的大海中央。
      “那就是贱奴当主子,你当他们的贱奴;
      他们卑下却尊荣,你虽尊贵却卑污;
      你是他们的活路,他们是你的死路;
      他们为你而招怨,你为他们而受辱;
      蕞尔小物又岂能遮挡住庞然大物;
      挺拔的青杉不会俯首于卑微的灌木,
      而是低矮的灌木在青杉脚下凋枯。
      “把你的贱奴斥退——把你的邪念驱遣……”
      “住口吧,”他说,“我发誓,决不再听你一言;
      顺从我的情欲吧;否则,激起的仇怨
      会取代温存的爱抚,把你撕裂成碎片;
      这桩事干完以后,我还要满怀恶念,
      把你拖到某一个下贱侍仆的床边,
      在这可耻的结局里,让他当你的伙伴。”
      塔昆说完了这些,伸脚把炬火踩熄,
      因为光明与邪欲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丑事藏在黑夜里,黑夜将万物隐蔽,
      愈是黑得看不见,愈有人肆行暴戾。
      恶狼将猎物攫捕,不幸的羔羊悲泣,
      直到自己的绒毛窒碍了自己的声息,
      在它柔嫩的双唇里,埋葬了惨痛的哀啼。
      塔昆用鲁克丽丝夜间穿着的衣裳
      紧紧堵住她的嘴,阻遏了凄惨的叫嚷;
      世上最纯洁的泪水,冲出最贞淑的眼眶,
      把塔昆灼热的面孔,一下子冲得冰凉。
      刁顽的邪欲竟污染了如此洁净的卧床!
      要是哭泣真能够洗干净这种肮脏,
      她的泪泉一定会永远向污痕冲荡。
      这一次她所失去的,比生命更为贵重;
      这一回他所得到的,转眼便消失无踪;
      这一番强迫的结合,招致了更大的纷争;
      这一刻短暂的欢娱,孕育了悠长的苦痛;
      这一腔火热的恋慕,凝冻为冰冷的嫌憎。
      纯净贞德的宝库,被盗贼劫掠一空,
      而那个盗贼——淫欲,倒比掠夺前更穷。
      正像猎犬喂足了,嗅觉便懈怠不灵,
      或是猎鹰吃饱了,再不想快速飞腾;
      见猎物便紧追不舍,原是它们的天性,
      如今却只肯慢慢追,或干脆放它逃命。
      这一夜纵欲的塔昆,也正是这般情景:
      本来是可口的美味,咽下去,酸得不行;
      靠吞噬为生的欲念,竟也被吞噬干净。
      比幽冥无底的玄思更为深沉的罪戾!
      “邪念”像一酒鬼,已喝得烂醉如泥,
      他先要尽情呕吐,吐出他吞咽的东西,
      才能将自己的丑态,看一个明白仔细。
      当情欲大发淫威,谁呼叱它也不理,
      压不下它的热度,管不住它的脾气,
      它就像劣马逞能,自己累垮了自己。
      无精打采的“邪念”,已变得卑怯颓唐,
      一张脸枯瘦失色,一双眼迟滞无光,
      两道眉含愁深锁,两条腿疲软摇晃,
      像身无分文的乞丐,为穷途困境嗟伤。(25)
      当肉欲跋扈自雄,“邪念”与“美德”对抗,
      曾一味贪欢作乐,到如今欢乐消亡,
      这自觉有罪的逆贼,就为了免罪而祈禳。
      犯罪的罗马王子,处境正与此仿佛,
      他曾那样狂热地谋求今宵的艳福;
      如今他自己宣告,将自己论罪惩处,
      判定他从今以后,永遭世人的贬黜;
      他的灵魂的神庙,已经被摧毁拆除,
      在它残败的废墟上,有“忧虑”成群聚族,
      叩问那蒙污的神主:她目前境况何如?(26)
      她说:乱臣贼子们,胆敢倒戈叛逆,(27)
      捣毁了神庙的墙垣,把圣殿夷为平地;
      这些逆贼犯下了万恶滔天的罪戾,
      制伏她不朽的威灵,让她沦为奴婢,
      过着地狱般生活,忍受无穷的苦役;
      对这些,她早有预见,早已洞察无遗,
      但遏止他们的奸谋,她却无能为力。
      塔昆揣想着这些,趁黑夜悄然逃遁:
      战胜之际却被俘,赢利同时又亏本;
      他好比受了重伤,那难以愈合的残损
      日后纵然平复了,疮痍会永久留存;
      撇下受害的贞女,陷入更深的悲辛。
      她所承载的苦难,是他肉欲的蹂躏,
      他所承载的却是:自觉有罪的心魂。
      他像条偷食的贱狗,灰溜溜从那儿爬走;
      她像只困惫的羔羊,偃卧着气喘咻咻;
      他憎恶自己的罪咎,气冲冲皱起了眉头;
      她陷入绝望的悲愤,用指甲撕裂着皮肉;
      他失魂落魄地逃开,因畏罪而汗水直流;
      她还在房中困守,将可怖的夜晚诅咒;
      他正在路上狂奔,将已逝的欢情詈诟。
      他已高开了城堡,受着悔恨的折磨;
      她还停留在原处,尝着绝望的苦果;
      他正在匆匆赶骆,企望天边的曙色;
      她却在切切祈求:永莫见阳光照射;
      “怕的是白天,”她说,“把黑夜的隐情揭破;
      而我真诚的两眼,从来也不曾学过
      怎样用巧诈的神情,来掩饰自身的罪恶。
      “我的两眼总想着:白天,所有的眼珠
      对我的这桩丑事,都看得清清楚楚;
      因此两眼就情愿留在黑夜中久住,
      让无人窥见的罪行,不致向外间传布;
      两眼只要一哭泣,就会将罪行披露,
      奔流的泪水犹如腐蚀钢铁的药物,
      会在我颊上刻出无计消除的羞辱。”
      如今她高声斥责夜间的安息与宁静,
      还吩咐她的两眼此后再莫见光明。
      她愤然捶击胸膛,把她的心儿震醒,
      叫它从那厢跃出,赶快另外去找寻
      一个纯净的胸腔,装下这纯净的心灵。
      因怆痛而神志狂乱,她这般絮絮不停,
      向阴森诡秘的黑夜,倾吐着满腔怨恨:
      “黑夜呵,地狱的图样!你谋害安宁幸福!
      你给可羞的凌辱充当证人和记录!
      你那漆黑的舞台上,专演悲剧和杀戮!
      窝藏万恶的深渊!哺育罪孽的乳母!
      蒙头瞎眼的娼寮主!丑事秽行的藏身处!
      死神的狰狞洞府!鬼祟的叛逆和淫污
      都与你窃窃密谋,都与你串通一路!
      “烟雾迷濛的夜呵,你多么惹人憎恨!
      我无可补救的罪愆,既然你难辞责任,
      你就该聚拢雾雰,去抵挡东方的黎明,
      就该去抗击‘时间’的循规照例的行程!
      倘若你容许骄阳登上他常登的高空,
      你也该趁他还不曾回到西方的寝宫,
      编织些惨毒的阴云,缠绕他金黄的头顶。
      “要趁他尚未登临午时的顶点之际,
      散布污浊的烟瘴,败坏晨间的空气;
      让这片浓雾迷氛喷吐出致病的气息,
      戕害纯洁的生命,腐蚀最美的晨曦;
      让霉臭熏天的潮雾,黑腾腾越聚越密,
      直逼得红日的光华,闷闭于烟霭迷阵里,
      在亭午时分就熄灭,带来永恒的长夕。
      “如果塔昆就是夜(他与夜本有亲缘),
      那洒泻银辉的月后,就难免被他污染;
      她那些晶莹的侍女,会同样遭他奸骗,
      再不肯从夜的胸窝,向外界眨眼窥探;
      那么,我在苦刑中,总算找到了伙伴:
      患难之中的友谊,能够使患难舒缓,
      正如朝圣者闲谈,使漫漫长途缩短。
      “这边却没有别人,陪着我,满脸羞愧,
      把臂膊凄然抱起,让头颈黯然低垂,
      藏匿她们的容颜,遮掩她们的污秽;
      只有我,孤孤单单,枯坐着,身心俱瘁,
      以银色盐浆的阵雨,给大地添些儿咸味,
      把叹息搀入伤恸,给言谈拌上泪水,
      叹息和泪水会消散,心灵却永久含悲。
      “夜呵,你这座洪炉,有浓烟臭气蒸腾;
      你莫让多疑的白昼瞥见我这张面孔:
      这面孔在你漆黑的、遮没一切的斗篷中
      忍辱含垢地藏着,熬受折磨和苦痛!
      对你昏暗的领地,你仍要继续管领,
      让那些在你辖治下孳生的丑事邪行
      得以同样隐秘地葬入你幽冥的暗影。
      “请不要让我面临那揭发阴私的白日!
      白日的明辉会朗照我额间铭记的故事——
      它述说完美的贞德怎样凋残枯死,
      述说我怎样背弃了神圣的婚姻盟誓;
      不读诗书的文盲,不晓得如何辨识
      那些堂皇典籍上那些高深的文字,
      却能在我的容颜中,看出我可憎的过失。
      “保姆要孩子安静,就会讲我的事情,
      还会用塔昆的名字,恐吓啼哭的幼童;
      能言善辩的演说家,为了使言辞生动,
      会斥责塔昆的劣迹,也指摘我的污名;
      为饮宴助兴的乐师,会弹唱我的丑闻,
      吸引满座的听众,把每句歌词细听,
      听塔昆怎样羞辱我,我怎样羞辱柯拉廷。
      “让我完美的令名——那浑噩无知的声誉,
      看在柯拉廷的份上,能免于遭受玷污;
      我的名节若成了磨牙嚼舌的题目,
      会株连另一株树干,害得它枝叶凋枯——
      柯拉廷就会蒙受他不该蒙受的羞辱;
      在我的这桩丑事里,他全然清白无辜,
      正如我在此之前,对他也无比贞淑。
      “瞧不见的奇耻大辱!看不出的名节败坏!
      有损门风的隐伤!不感疼痛的暗害!
      柯拉廷脸上已经打上了印记一块,
      表明他‘和平时负伤,而非作战时挂彩’;
      塔昆能看到这印记,哪怕在百里以外。
      可叹多少人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自己还茫然不晓,惟有那肇祸者明白!
      “你的荣誉,柯拉廷,若寄存在我身上,
      那么,它已因遭受凶猛侵犯而沦亡。
      我这雌蜂失了蜜,变得像雄蜂一样,(28)
      夏日丰盈的贮藏,已经是空空荡荡,
      被那害人的盗贼,攘夺搜刮个精光:
      一只乱窜的胡蜂,潜入你脆弱的蜂房,
      吸尽了忠贞的雌蜂为你守护的蜜糖。
      “对你荣誉的破灭,我也负有罪责;
      我为了你的荣誉,不能不以礼待客:
      他既从你那儿来,我对他怠慢不得,
      倘若我不肯留他,就会犯失礼的过错;
      况且他还曾诉苦,说已经神疲力弱;
      他还谈论到美德——意想不到的罪过!
      这个淫秽的恶魔,居然敢妄谈美德!
      “为什么有害的蛀虫要凌犯纯贞的蓓蕾?
      为什么可憎的杜鹃孵化在麻雀的巢内?
      为什么蟾蜍用毒泥污染清洌的泉水?
      为什么温雅的胸怀要埋藏暴戾的邪罪?
      为什么帝王要违犯自己定出的法规?
      原没有任何样板百分之百地纯粹,
      不曾让半点杂质损害过它的完美。
      “那位把金银财宝装入箱柜的老汉,
      受不了阵阵抽搐、痛风、突发的痉挛;
      对他贮存的宝藏,已难再看上几眼,
      与坦塔罗斯相似,闷坐着,憔悴不堪,
      把他心血的结晶,枉费气力来积攒:
      从这些丰饶的财物,得不到半点慰安,
      只为它们治不好他的病痛而悲叹。
      “这样,他拥有财富,却无福享用一番,
      到头来只好撇下,留给小辈来接管;
      小辈们年轻气盛,不久便通通挥霍完;
      父亲由于太衰弱,儿子们由于太强健,
      都不能长期保有这亦福亦祸的财产。
      恰恰就在我们得到甜食的瞬间,
      我们盼望的甜食,变成了又苦又酸。
      “弱不禁风的嫩枝,偏遇上雨暴风狂;
      恶草与珍异的奇葩,厮缠着根须生长;
      娇鸟啼啭的地方,有毒蛇咝咝作响;
      美德哺育的一切,被罪孽大口吃光。
      想占有美好事物,那只是我们的妄想:
      ‘机缘’常带来恶果,把美好事物毁伤,
      或使它中途夭折,或使它完全改样。
      “机缘呵!你的罪过,也算得十分深重:
      奸贼的叛逆阴谋,有了你才能得逞;
      是你把豺狼引向攫获羔羊的路径;
      是你给恶人指点作恶的最佳时令;
      是你一脚踢开了公道、法度和理性;
      在你阴暗的巢穴里,‘罪恶’悄然坐定,
      隐匿着他的身影,伺捕走过的生灵。
      “你们纯洁的修女违背自己的誓言;
      只要欲念一发热,你就来吹煽火焰;
      贞德被你扼杀了,忠诚也遭你暗算;
      劣迹昭彰的下流胚!卑污龌龊的教唆犯!
      你四处传播诽谤,却不容美誉流传;
      你是个淫贼、奸徒、偷摸拐骗的恶汉,
      你的蜜会变成胆汁,欢愉会变成苦难!
      “你的隐秘的欢情,会化作袒露的羞耻;
      你的私下的飨宴,会变成公开的禁食;
      你的尊荣的称号,会沦为鄙陋的名字;
      你的甜美的巧言,会苦似艾草的浆汁;
      你的狂热的虚夸,转眼就破灭消失。
      乖戾可憎的机缘!既然你歹恶如此,
      众人却苦苦寻你,究竟是为了何事?
      “几时你才会成为卑微的央告者的良朋,
      带他到一个去处,让他的恳求被俯允?
      你选定什么时辰终止剧烈的纷争?
      在什么时辰释放被苦难束缚的灵魂?
      给患者送去药剂,让痛者得到安宁?
      穷苦人、瞎子、瘸子,匍匐着向你吁请,
      可是,他们却休想与‘机缘’迎面相逢。
      “医生还恬然酣睡,病人已一命呜呼;
      霸主吃得面团团,孤儿却饥肠辘辘;
      寡妇正嚎啕不止,法官偏宴饮无度;
      疫疠流行的时候,大人物满不在乎。(29)
      你不给慈善事项腾出一点点工夫;
      只见你每时每刻,都像恭顺的奴仆,
      伺候着暴怒、嫉恨、叛逆、凶杀和奸污。
      “若是‘真理’和‘美德’也与你有所接触,
      想求你行个方便,就会有千难万阻,
      他们要付出代价,来购买你的帮助;
      ‘罪恶’却空手而来,一文钱也不支付,
      你偏又高高兴兴,乐于听他的吩咐。
      塔昆来犯的时候,柯拉廷——我的夫主
      本可赶到我身边,全怪你把他留住。
      “对于谋杀、盗窃、发假誓、贿买证人,
      对于叛逆、欺诈、伪造文书的行径,
      对于乱伦的淫烝——那十恶不赦的丑闻:
      对于这一切恶事,你都推不掉责任。
      由于你乖谬的癖好,你自然而然变成
      自从开天辟地,直到末日来临,
      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罪恶的帮凶。
      “状貌狰狞的‘时间’,丑恶的‘夜’的伙计,
      策马飞驰的使者,递送凶讯的差役,
      侍奉淫乐的刁奴,蚕食青春的鬼蜮,
      灾祸的更夫,罪孽的坐骑,美德的囹圄;
      是你哺育了万物,又一一予以毁弃。
      欺人害人的时间呵!且听我一声呼吁:
      你既然害我犯了罪,就应该害我死去。
      “时间呵,究竟为什么,机缘——你的仆人
      竟敢卑鄙地盗卖你供我安息的时辰?
      为什么把我的福祉,勾销得一干二净,
      用无尽无休的灾厄,把我拴牢捆紧?
      时间呵,你的职责,是消弭仇人的仇恨,
      是检验各种主张,破除其中的谬论,
      而不是无端毁损合法合意的婚姻。
      “时间的威力在于:息止帝王的争战;
      让真理大白于天下,把谎言妄语揭穿;
      给衰颓老朽的事物,盖上时光的印鉴;
      唤醒熹微的黎明,守卫幽晦的夜晚;
      给损害者以损害,直到他弃恶从善;
      以长年累月的磨损,叫巍巍宝殿崩坍;
      以年深月久的尘垢,把煌煌金阙污染;
      “让密密麻麻的虫孔,蛀空高大的牌坊;
      让万物朽败消亡,归入永恒的遗忘;
      涂改古代的典籍,更换其中的篇章;
      从年迈乌鸦的双翅,把翎毛拔个精光;
      榨干老树的汁液,抚育幼苗成长;(30)
      把钢铸铁打的古物,糟践得七损八伤;
      转动‘命运’的飞轮,转得人晕头转向;
      “让那老太婆看到:她闺女又养出闺女;
      让孩子变成大人,大人又变成孩子;
      杀死那嗜杀的猛虎(它专靠杀生度日);
      驯服那独角狂兕,还有凶狠的雄狮;
      捉弄那些耍滑头,却耍了自身的谋士;
      以丰饶壮实的庄稼,叫农人乐不可支;
      用涓涓滴滴的水珠,磨穿那巉岩巨石。
      “既然你不能退回来,补救你造成的伤损,
      你何苦要在一路上,不断地闯祸行凶?
      只消在长长岁月里,倒退短短一分钟,
      就有千百万世人,会对你改容相敬,
      借债给赖债者的债主,就会学到点聪明;
      只消这可怖的夜晚,肯倒退一个时辰,
      我就能预防乱子,逃脱危亡的厄运!
      “你呵,‘永恒’的侍仆——奔波不息的‘时间’!
      请你摆布下凶灾,整治塔昆这逃犯;
      策划出种种比极端还要极端的手段,
      叫他不得不诅咒这该受诅咒的夜晚;
      让狞恶的幢幢魅影,震骇他淫邪的两眼;
      让做贼心虚的惊恐,搅得他魂飞目眩,
      把途中每一株小树,都看作鬼魂显现。
      “以永无宁息的梦魇,滋扰他宁息的时刻;
      要让他呻吟床褥,熬受病痛的磨折
      定教他迭遭祸殃,处处变生不测;
      迫令他呜咽悲啼,而对他绝无悯恻;
      用硬过石头的硬心,当石头向他投射;
      让那些和蔼的妇女,也失去固有的温和,
      让她们在他面前,比发怒的恶虎还凶恶。
      “让他有时间痛悔,揪头发,捶胸顿足,
      有时间咒骂自己,对自己勃然大怒,
      让他有时间绝望于时间对他的救助,
      有时间活看做一个人所不齿的贱奴,
      让他有时间乞讨乞儿吃剩的食物,
      有时间看见一个靠周济过活的鄙夫
      也不屑把残渣碎屑扔给他这个恶徒。
      “让他有时间看见小丑来将他揶揄,
      看见他的朋友们都翻脸与他为敌;
      让他有时间察觉:忧伤悔恨的日子里,
      时间行进的步伐,是多么慢条斯理,
      而浪荡嬉游的时日,又多么短促迅疾;
      永远,永远,让他那无法勾销的罪戾
      有时间啜泣悼惜他大好时光的虚靡。
      “时间呵!苦恶双方,都聆听你的教训;
      你已教恶人作恶,快教我诅咒那恶人!
      让他被自己的影子吓得疾走狂奔,
      时时打自己的主意,谋害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脏血正该由这样的脏手来放尽;
      因为,会有哪个人,不怕败坏了名声,
      肯干这腥臭的差事——给这个恶棍行刑?
      “出身于帝王家族,他就更显得卑鄙:
      居然自甘堕落,把锦绣前程毁弃。
      人的地位越显赫,行为越惹人注意——
      或使他受到尊敬,或给他结仇树敌;
      世间最大的丑闻,总跟着最高的品级。
      月亮被浮云遮住,普天下立即知悉;
      星星呢,只要愿意,随时能藏起自己。
      “乌鸦可以在泥沼里,把一双黑翅膀洗涮,
      沾染了泥浆飞走,污痕却难以发现;
      若是雪白的天鹅,也来个依样照办,
      它那素净的绒羽,就不免留下污斑。
      臣仆是冥冥的黑夜,帝王是朗朗的白天。
      小蚊子飞来飞去,到哪儿也不显眼,
      可是鹰隼飞来了,就为万目所共见。
      “去吧,无聊的废话!去伺候浅薄的笨蛋!
      枉费唇舌的谈吐!软弱无能的裁判!
      到竞技学堂去吧,在那儿把口才表演;(31)
      要么,与闲人为伍,陪他们高谈雄辩;
      要么,充任调停者,为官司两造斡旋;
      而我对词讼纷争,却丝毫也不动念,
      因为我这宗案件,非法律所能救援。
      “我枉然咒骂机缘,咒骂塔昆的罪孽,
      也枉然咒骂时间,咒骂不祥的黑夜;
      枉然想严词斥退我面临的身败名裂,
      枉然想横眉峻拒我注定难逃的侮蔑;
      无益的空谈又岂能给我以公正的裁决。
      看来,事到如今,行之有效的妙诀,
      只有倾洒这一腔已遭败坏的热血。
      “可怜的手儿!你何必因这一指令而战栗?
      让我从羞辱中解脱,能成全你的荣誉:
      因为我若是死去,荣誉将活着,归于你,
      而我若偷生苟活,你就要活在丑闻里。
      既然你未能卫护你的主母于危急,
      而又怯于去撕掐她那万恶的仇敌,
      就为这可耻的屈从,杀死她,杀死你自己!”
      说完了这些,她从凌乱的床上坐起,
      环顾着,想要找一把致人死命的凶器;
      这从不杀生的屋宇里,却没有任何器具
      能在她气息的孔道外,再增添别的孔隙;
      她的气息密集着,从唇间向外奔逸,
      好像火炮发射后喷出而飘散的烟气,
      也像火山的浓烟,在空中徐徐消去。(32)
      “我枉自活着,”她说,“而我又枉费心思
      想找个侥幸的办法,把不幸的生命终止。
      我害怕塔昆的利剑会把我一剑刺死,
      而为了同样的目的,却又来寻一把刀子。
      那时——我害怕的时候,我曾是忠实的妻室;
      如今我还是这样——不对,我已经不是!
      塔昆已经劫夺了我的忠贞的标志。
      “我的生活的目标,已经全部沦丧,
      既然如此,现在,我无需害怕死亡。
      死亡将洗清污秽,至少至少,
      也将给这耻辱的衣服,佩上名节的徽章,
      让那死后的新生,掩却生前的毁谤。
      可怜无补的补救:当珠宝已被偷光,
      再来焚毁这无辜的、盛装珠宝的宝箱!
      “得了,得了,柯拉廷,我决不让你尝到
      横遭摧辱的婚姻那种馊败的味道;
      你待我真心实意,我岂能有负知交,
      岂能凭已毁的誓约,对你讲恩爱的虚套;
      这一次异种的拼接,长不出成活的枝条:
      玷污你家族的恶人,休想有机会夸耀,
      说你是痴愚的假父,抚育的是他的幼苗。
      “他也休想背地里将你侮弄揶揄,
      休想在友伴面前讥笑你的境遇;
      只是你应当知晓:你所失去的宝物
      并非用金钱买走,而是从门口盗出。
      至于我,我的命运,是由我自家做主,
      对我失节的丑行,我永远也不会宽恕,
      直到这胁从的罪过,用我的一死来赔补。
      “我不想以我的污秽,来把你毒害腐蚀,
      也不想巧言辩解,来掩盖我的过失;
      罪恶的乌黑底色,我不想把它涂饰,
      也不想隐瞒暗夜里那些龌龊的事实;
      我要让这根舌头把一切尽行揭示;
      我的两眼似水闸,也与山泉相似,
      要涌出纯洁的净水,洗净我不洁的故事。”
      伤心的菲罗墨拉,这时终止了悲吟,(33)
      不再宛转倾诉她夜间凄楚的心情;
      肃穆森严的夜色,步子迟缓而沉闷,
      走向阴惨的地府;看呵,赬红的早晨
      把一片光明赐给了企盼光明的眼睛;
      而愁苦的鲁克丽丝,耻于看见她自身,
      情愿在幽幽夜色里,继续把身形幽禁。
      光华乍展的白昼,从条条缝隙里侦视,
      仿佛要指给人们看:她坐在那厢哭泣;
      鲁克丽丝哽咽着,叫道:“太阳呵!你何必
      在窗口伸头探脑?再不要向我偷觑;
      你该用撩人的光线,去戏弄熟睡的眼皮,
      不该用刺目的明辉,来烙烫我的眉宇;
      黑夜的所作所为,与白昼毫无关系。”
      这样,她见了什么,就挑什么的毛病;
      这种真切的悲痛,好比任性的顽童——
      他一旦闹了别扭,什么都不肯答应。
      旧恨会显得温顺,新愁却截然不同:
      岁月调驯了旧的;新的却一身野性,
      像不善游泳的愣小子,愣生生跳入水中,
      只因他功夫欠缺,拼命游仍然灭顶。
      这样,她深深浸溺在愁苦的汪洋大海中,
      同她所见的一切,刺刺不休地争论;
      以人间各种忧患,来比照自己的不幸,
      比了一种又一种,可真是层出不穷,
      不论同什么相比,都使她更加苦痛。
      有时候,她的悲思,默默地不做一声;
      有时候又变为狂乱,滔滔地说个不停。
      鸟雀们啁啾合唱,赞美欢畅的清晨,
      这甜美愉悦的曲调,更使她怆痛难禁;
      因为欢乐总是要探察苦恼的底蕴;
      与快活的伙伴为伍,忧郁的心灵活不成;
      置身于悲哀的群体,悲哀最感到高兴:
      真切的苦痛得到了同病相怜的知音,
      也就会心满意足,也就会感激涕零。
      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得双倍凄惨;
      眼前有食物却挨饿,会饿得十倍焦烦;
      看到了治伤的膏药,伤口更疼痛不堪;
      能解救悲哀的事物,使悲哀升到顶点。
      深沉的痛苦像河水,滚滚不息地向前:
      河水若遭到拦阻,会漫出夹峙的堤岸;
      痛苦若遭到玩忽,会凌越法度和界限。
      “鸟儿呵!”鲁克丽丝说,“你们像在嘲弄我;
      别唱了,把歌声埋入你们虚胀的胸膈!
      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请你们闭口藏舌;
      我心里噪音杂乱,听不得乐律谐和;
      心情凄苦的女主人,受不了欢娱的宾客;
      把你们轻快的音符,送向快活的耳朵;
      当泪水滴着节拍,伤心人只爱听悲歌。
      “来吧,菲罗墨拉呵,怨诉暴行的鸣禽!
      请把我纷披的乱发,当作你幽暗的丛林!
      见了你憔悴的姿容,大地也含悲而湿润,
      听了你哀婉的曲调,我更会热泪淋淋;
      我要以深长的呻唤,引出低沉的歌吟;
      当你用佳妙的清音,悲叹忒柔斯的蹂躏,
      我会以伴唱的调子,低诉塔昆的侵凌。
      “你常常让你的胸口,凭靠着尖刺一根,
      好让你锐利的苦痛,时时刻刻都清醒;
      不幸的我呵,仿效你,愿意以尖刀一柄
      对准我这颗心儿,慑服我这双眼睛;
      只要眼睛一闭拢,心儿就饮刀毙命。
      让尖刺、尖刀的功用,与琴弦横柱相等,
      为我们把心弦调准,奏出凋殒的哀音。
      “夜莺呵,你白天不唱歌,像羞于被人窥望;
      让我们找一片漠野:僻远,幽暗,荒凉,
      既没有炎虐的暑热,也没有凝冻的冰霜;
      向那儿的走兽飞禽,把悲歌曼声吟唱,
      改变它们的天性,叫凶悍化作纯良;
      既然事实已表明人们像禽兽一样,
      不如让禽兽具有温和宽厚的心肠。”
      像一头受惊的麋鹿,兀立着仓皇四顾,
      昏昏然难以定夺:该从哪条路逃出;
      又像一个迷途者,在迂回盘道上踌躇,
      无法从容不迫地找到便捷的去路;
      鲁克丽丝就这样,思想中自相牴牾,
      弄不清生死二者,哪个有较多的好处:
      生既已蒙受垢污,而死也难逃责辱。
      “杀死我自己,”她说,“那又算什么出路?
      无非让我的灵魂,像躯体一样受污!(34)
      不同于一场动乱中财富全失的失主,
      家当只损失一半的,会格外小心守护。
      倘若有这样的母亲,那可真算得残酷——
      她生有两个娇儿,当一个被死神攫捕,
      她就要杀掉另一个,连一个也不乳哺。
      “哪一个更为宝贵,是躯体还是灵魂?
      其中一个若干净,另一个也就贞纯。
      灵魂和躯体都已经许给天国和柯拉廷,
      是天国还是柯拉廷,谁的爱对我更亲近?
      葱茏挺拔的青松,树皮一旦被剥尽,
      汁液自然会枯竭,针叶难免要凋零;
      我灵魂也被剥了皮,她又怎能不消殒!
      “灵魂的寓所遭劫,灵魂的安宁告终,
      她那堂皇的府第,被敌军轰毁夷平;
      她那祀神的庙宇,被玷辱、糟践、污损,
      还被可耻的恶名密密层层地围困;
      若在这残败堡垒中,我凿通一个小孔,
      好穿过这条孔道,度出我受难的灵魂,
      那就决不能叫作冒犯神明的行径。
      “如今我还不能死,我一定要让柯拉廷
      在我死以前听明白我短命而死的原因;
      这样,在我临终时,他就会指天作证:
      谁使我终止呼吸,就向谁报仇索命。
      而这些染污的赤血,我要遗留给塔昆;
      血既为他所染污,必将为他而流尽,
      要算作他的欠债,在我遗嘱上写清。
      “我要把我的荣誉,遗赠给那把刀子——
      它将要刺入我这丧失了荣誉的身躯。
      剥夺不荣誉的生命,是一桩荣誉的壮举,
      荣誉会重获生机,当生命黯然死去;
      从那耻辱的尸灰中,我的令名将诞育;
      在刺杀自己的同时,我也把恶名刺死,
      死去的是我的耻辱,新生的是我的荣誉。
      “我的珍宝已失去,柯拉廷——珍宝的主君!
      还剩下什么遗产,我可以向你遗赠?
      亲爱的,我的决定,该让你感到骄矜,
      比照我做出的范例,你就能报仇雪恨。
      该怎样处置塔昆,从我的范例来思忖:
      请看我——你的朋友,杀死我——你的敌人,
      为了我,请你也这般处置那欺诈的塔昆。
      “现在将我的遗嘱,撮述简短的大意:
      我的灵魂和躯体,分别上天与入地;
      我的决定,柯拉廷,你务必信守不渝;
      光荣归于那把刀——它戳入我的身躯;
      耻辱归于那个人——他毁了我的名誉;
      所有我留存的名誉,我都要分发出去,
      赠给留存于世间的,不鄙薄我的男女。
      “我要委任你,柯拉廷,照管遗嘱的执行;
      我被人坑骗得好苦,累及你受这种委任!
      鲜血一定能洗净我的罪过和丑名,
      我以洁白的一死,荡涤污黑的行径。
      心儿呵,不要怯弱,要毅然回答:‘遵命!’
      我的手定要攻克你,向手儿屈服吧,
      我的心;心与手,双双死去吧,你们会双双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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