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特诗选》
［奥地利］傅立特　著　马文韬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刘禹：《短小简单中的真知灼见——读<傅立特诗选>》

奥地利诗人傅立特在中国的读者中鲜为人知。或许在那几本欧美现代诗选的合辑中傅立特的身影偶尔露过“峥嵘”，但因其诗歌大多短小、简明，他的身影也就显得瘦小而绰约，不易为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本《傅立特诗选》的推出，使更多读者认识了他，在被其简短而力度罕见的诗句震撼时，人们不禁相互询问：傅立特何许人也？能说出来龙去脉者寥寥。一个在当代西方文坛有着显赫地位的大诗人竟遭遇如此的冷落，一方面说明诗歌的不景气已到了何等地步，另一方面也说明精神产品的推出在商品化的大趋势下所面临的艰难处境。

好在目前仍有像马文韬这样的译者以一己之力瞄准国际上优秀的文化产品，进行着踏踏实实的填空工作。可想而知，没有马文韬的译介，傅立特的名字不知何时会传入我们的耳中。在这本诗选的前言中我们知道了：译者早在1994年就已开始关注这位诗人，并且已译出了他的二十几首作品，并在《世界文学》上发表，之后又举办朗诵会推介其作品。这样算来，现在这本300页的译诗选差不多是译者十年心血的结晶了。

自从“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这一说法大为流传后，诗歌翻译在各国之间并未减少，相反，这一警钟式的铭言只是让翻译家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时，又额外地加强了一层谨小慎微的细心和耐心。傅立特本身也是一位翻译家，如今这位大师已经仙逝。作为翻译家的诗人傅立特对语言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他不仅翻译了大量的莎士比亚作品，还为德语读者译介过乔伊斯的那部“天书”般的作品——《为芬尼根守灵》。傅立特喜欢翻译一些繁复华丽的作品，但他自己的写作却与之相反，他的诗一向简明直观，一目了然。干瘦的体积，平白的词语，如果用汉语写作，三千常用字，他大概都用不了。这一定是他自觉的追求，似乎他要把诗由“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变为“在翻译中不会失去的东西”。入世的傅立特想让自己的思想、声音在不分种族、国籍的人世间广泛传播，同时在传播中不失去他本来的确切性。他尽量删除了一切可能产生歧义、曲解的杂质。所以，一个“理想”的读者在读这些语句时，应该重复傅立特创作时的态度：凝聚自己的注意力，敬重这些貌似简单的诗句。须知简单是最难的，但傅立特做到了，而且做得如此有力：

男孩/开玩笑地/拿石头/去砍/青蛙/青蛙/严肃地/死去
——《无幽默可言

谁想要/世界/像它现在的模样/继续存在/他就是不想要/世界继续存在
      ——《现状》

这些诗句比我国古代大诗人白居易那些妇孺皆知的诗句更直白，但却有着巨大的能量，它同时冲击着我们感性的良知和理性的思想，这是因为诗人落在纸上的每个字都是他在对世界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观察和思考，再化简为最为直观的发现后写下的。

傅立特绝对是一位高产诗人，这大概与他罕见的热情与紧迫的责任感有关。他从六岁半开始写诗，自1958年首次在联邦德国出版诗集《诗歌》起，至1988年去世的三十年间，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本诗集问世，体裁极为广泛，时政、战争、哲理、爱情……从马文韬这个译本里，可以感知诗人视野的辽阔与细微，尽管这只是一本精选集，通读全书后你会有种沉甸甸的博大感。因为诗人无论写作的对象是什么，他的目的始终如一：致力于人的发展，开阔人的感受、思想和行为方式，把人引向自我解放。正是基于此，他所写的爱情诗每次重读都如刚刚绽放的玫瑰一样新鲜芳香，而其关于国家、人权和时政的诗歌，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丧失其现实的价值和力量，反而让我们惊叹诗人高瞻远瞩的预见性和公正严谨的精神。

第一辑 爱情

《我就是这样》

是胡闹
理智说
我就是这样
爱情说

是不幸
思忖说
是永远的痛苦
惶恐说
是毫无希望
认识说
我就是这样
爱情说

可笑至极
自豪说
轻率无比
谨慎说
不现实的虚幻
经验说
我就是这样
爱情说

《想要你》

想爱你
是爱情
想拥有你
是占有的欲望

控制你
是权势的欲望
完全认识你
是无法实现的幻想

只想属于你
是渴望和顺从
只要属于我
是自私，是爱的中止
我们想要做的
可能是有违本愿的错误

我想要你
我爱你

《你》

在没有自由的地方
你就是自由
在没有尊严的地方
你就是尊严
在没有温暖
没有人与人之间亲情的地方
你就是亲情和温暖
是冷酷世界的心房

你的嘴唇和舌头
是提问和回答
在你的拥抱和怀抱中
是某种安宁
每次非得离你而去
都朝着重返的方向
你是未来的开端
是冷酷世界的心房

你不是信条
不是哲学
不是规章
不是人们依靠的财富
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女人
你会迷误，会怀疑和善良
你是冷酷世界的心房

《一件小事》
——致凯瑟琳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神
但也许
它就像下边说的情形

她从国外归来自豪地
对我叙说：
“我见过水中老鼠”
夜里我在床上醒来
或者第二天正在工作
她这话都响亮在耳边
我渴望再次看到
她重又显露出
跟她当时说这话时
一模一样的
那副神情——

我想，这也许就是爱情
或者这是与其极为相似的
某种情感

《不论在哪儿消解》
——忆英格博格·巴赫曼

不论什么
不论在哪儿消解和清除
黑板上的字迹
生石灰
火焰
灯光
装载的货物
往昔的过失
仍然难以忍受的
焦渴

紧迫的
问题
胆怯地
轻轻地提了出来

它们
真的
都被消解
都被清除了吗：
字迹
生石灰
灯光
装载的货物
过失
口渴

当计划
成功时
它们不是
最终
在火焰中
为同这些火焰
赌赛
而燃烧
短暂地
放射出闪烁的光亮
还有温暖
以及舞动的阴影？

《当我为思念而憔悴时》

１

我仰面
躺着
同时躺着
我的心里
胃里
与自己争执不休

为现在
能躺在胃里
想必
我首先
将自己吃掉
连同心脏和头发

的确
在悼念我的文章中
我发现一篇这样说：
“当着我们这个世界的面
他吃掉自己”

从中看出
我们的世界
当时在场
可以作证
证明我
吃了自己

于是我很想知道
如果胃，它原本
是我的内容
而我
现在又是它的内容
那么我的胃
现在它是谁的内容

２

如果我
为思念你
而憔悴
就意味着
我首先
把你作为主菜
吃掉
然后把自己
作为饭后甜食
或者
你是汤
而我
是肉？

《一贫如洗的人》

那装作
仿佛是我失去了的一切
正在秘密地聚集起来
自动地
排列组合
构建起一幢
设施齐备的房舍

厨房里
已然面包飘香
温暖的床铺上
裸着身体的你
的确是你
掀开被子
向我伸出双臂
急切地晃动着
欲拉我进去

《规划之外》

我
对你来说
太老了
或者你对于我
太年轻
这都是
重要的理由
在那些学徒车间里
肯定起着决定性作用
在那里
那些经过启蒙的人
严格按照尺寸
在剪裁
已设计好的未来

《热切的安慰》

我的太阳
走了
照耀在
你的天空

留给我的
只有月亮
我从云天里
将它唤出

它安慰我
说它的光
更暖
更亮

并不发黄
让人看了
只想到
寒冷

太阳回来吧！
月亮对于我
实在太热
太亮！

《为奇迹出现而演练》

面对空旷的建筑基地
紧闭着双眼耐心等待
直到那座旧屋
敞开大门重又矗立面前

面对静止的钟表
持续长久地注视
直到看见那秒表
重又迈起脚步

心里想着你
一直等到
对你的爱
重又恢复幸福和快乐

相比之下
重新唤醒死人
该是
多么容易

《轻松》

假如在你我之间
隔着国家和月份
那么我没有你
就不是完全没有你

因为我学着去生活
你所进行的生活
因为我要像你一样
那样希望那样思想

我会同你一起欢乐
我会同你一起悲伤
我会尝试去感觉
你感觉到的沧桑

如果有一天
你对我感到厌倦
也许我也会容易感到
我对我的厌倦

《分离》

第一天容易度过
第二天就感到艰难
第三天比第二天更觉熬煎

一天比一天艰难
第七天已经难受得
仿佛再也无法支撑

可这第七天
已经是我现在
十分的渴望

《没有你》

不是没有你
就没有一切
但已然今非昔比

不是没有你
就没有一切
但也许大为减少

不是没有一切
但是那拥有
越来越少

也许不是没有你
就没有一切
但已经所剩无几

《好园丁》

多么美好
我们手拉手
来到花园里
侍弄我们的幼树
为它松土
浇水

我把蛀虫除掉
你来给它送水
它会长得多绿呀
如果我们不是已经
把它的根子
砍掉

《三个问题》

如果说
爱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那么它
真的会终止吗？

如果说
它会终止
那么它当初
真的是爱情吗？

可是如果
它没有终止
那么它真的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吗？

《为什么》

这爱
不是为了爱而爱
而是
为了你
（同时也是
为了我）

不是因为
我得爱
而是因为
我得
爱
你

也许
因为我就是
我这样
但肯定是因为
你就是你那样

《暖房》

我把贴有
一枚黄色一枚红色邮标的
你的信封
栽进了花盆

我要
每天浇水
花盆里便会生长出
你的来信

美丽的
悲伤的信函
散发着
你身体的香气

我本来
早该这么做
而不是这么晚
已经到了年底

《必须提出的问题》

沉重的惊骇
宽广、深厚的爱
那多彩的渴望
在阴郁
和晴朗的日子里

作为对幸福的惩罚
要吞咽多少坚石
为使田地赐予我们
乳汁和蜜浆
得将土地挖掘多深

《什么带来安宁》

我一直以为
给内心带来安宁的
是幸福

然而不幸
带来的
是更深觉的安宁

我醒着
仿佛是在酣睡
沉稳得没有梦幻

我呼吸
仿佛不必去做
真正地吸进呼出

我疲乏
仿佛只是
由于睡眠所造成

《什么是生活》

生活
是我澡盆里的
温暖的水

生活
是我的嘴唇
贴着你敞开的胸怀

生活
是一腔愤怒
对世界上的不平

只是温暖的水
还不够
我要在水里戏耍

只是把嘴唇贴在你怀里
还不够
我要把它亲吻

只是对不平发出愤怒
还不够
我们要寻找根源

并采取行动
对付它
这才是生活

《忠实》

人们说
未遵守的诺言
是说出来的
罪过

但是
没有失信的诺言
就不可能是
没有说出来的
罪过吗？

《不要避风港》

不藏身于
爱情
躲避
时事

也不藏身于
时事
躲壁
爱情

《识人专家》

他说
“我能够读你
像读一本敞开的书”
并以为
他读的
每一本书
也都能读懂

《哪里有疼痛》

假如我
失去了你
我的疼痛
在哪里？

不是头
不是全身
不是手臂
不是双腿

双腿累了
但不疼痛
或者不比一条腿总疼
更觉难受

呼吸不痛
只感稍有不畅
但没有患感冒
那么严重

后背不疼
胃也不疼胰脏不痛
心脏也不痛

为什么
失去了你
我如此
无法承受？

《羞耻》

也有
因羞耻
而产生的无耻行为
只是我们怕羞的人
在多数情况下
把它同不知羞耻混淆起来

《躲避》

有时我在你那儿
寻找庇护
躲避你和我

躲避对你的气恼
躲避没有忍耐
和疲倦

躲避我那
如同死神那样
抹杀希望的生活

我在你那儿
寻找保护
躲避那太深沉的寂静

我在你那儿
寻找我的懦弱
让它帮助我

对付那
我不要拥有的
力量

《变故》

我仍然
写信告诉你
我爱你

我写道
我爱你
而你不在

但我并不孤独
我坐在
我的身旁

我注视我
向我点头
并伸出手去

我触摸我
为我还在
而感到高兴

我很高兴
当我给你写信时
我不是孤独一人

我抬起头
发现
我不再在这儿了

我
到你那儿去了吗？
我不能再写信了

《思念你》

思念你
就是不幸吗？
为什么

能够思念
并非不幸
能够
思念你：
思念
你的模样
你的动作
你的声音
你的眼睛
思念
你的状况——

哪里
还有
（我认识的
或不认识的）
那个真正的不幸
存在的空间
或狭缝？

《等待之夜》

我
最终以为
并不存在的岛
会叫得
使夜的寂静
把
耳朵
撕碎

然后
猫头鹰
会将我
带到
某一个雅典

然后我们
会像我们什么都不再相信一样
学着去
相信鸟儿
和它们的歌声

不论
我现在什么时候
没有你
一个人去听夜的寂静
它都会马上
朝我敲响
它那令人无法忍受的
节拍

《但是》

当初
我爱上
你明亮的眼睛
你的欢笑
和你对生活的喜悦

现在
我也爱你的哭泣
你对生活的恐惧
和你眼中闪现地茫然无情

但是我愿意
帮助你克服恐惧
因为你那明亮的眼睛
依然是我生活的乐趣

《只不过》

如果我
从没有遇到你
生活
也许要
简单得多

就不会有
每次
我们必须分离时的悲伤
不会有
对下次、下下次分离
感到恐惧

也不会有
每当你不在时
那么多无奈的渴望
渴望不可能的事情
实现于转瞬之间
于是幻想
给渴望
带来了忧伤
致使它的呼吸
也变得困难、深沉

如果我
从没有遇到你
生活
也许要
简单得多
只不过
那不是我的生活

《魔力》

因为你
一切都获得新的名字

不幸叫做幸福
我的恐惧叫做满足

我缓慢增长的仇恨
被称为忠诚

由此爱情把一个人
完全转变

他呕吐出
黑色的胆汁

却悄悄说
我发自内心的甜蜜

《最后的好建议》

他们坐在树丛后边
生命和死亡
两者都喊我
都要给我建议

我听见
发自树丛后边的声音
我不能穿越树丛
不允许我见到他们

“别再爱你的不幸
要去爱你的幸福！
今天就开始！你没有许多时间！”
一个声音对我说

另一个声音说：
“继续爱你所爱
爱不幸也会幸福
变换所爱只会带来不幸”

然后他们说：“去吧！”
于是我走了，并且知道
其中一个是我的死亡
另一个是我的生命

《疑惑》

我有一双眼睛
因为我看着你
我有一对耳朵
因为我听着你
我有一张嘴
因为我亲吻你

假如我没有
看着你、听着你
我会有同样的眼睛
和耳朵吗
我会有同样的一张嘴
假如我没有亲吻你？

《演讲》

对人们
谈论和平
同时想到你
谈论未来
同时想到你
谈论生存的权利
同时想到你
谈论对邻人的担惊受怕
同时想到你——
这是虚伪
或者这才是真情？

《心形叶灌木》
（仿日本俳谐）

温暖的、夏天的雨
沉甸甸的雨点落下来
震是整片叶子颤抖
我的心每次也是这样
当它听到了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