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 1911- ) 波兰诗人,生于立陶宛维尔诺附近的谢泰伊涅。1929年在维尔诺的斯泰凡·巴托雷大学攻读法律。1933年发表第一部诗集《关于凝冻时代的诗篇》。1934年大学毕业后,靠助学金在巴黎留学两年,回国后在波兰电台文学部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华沙从事地下文学活动,曾秘密编辑出版反法西斯诗集《独立之歌》。
战后,米沃什在波兰外交部供职,曾先后任波兰驻美国和法国使馆文化专员。1951年留居国外,先在巴黎,1960年到美国,在伯克利的加利福尼亚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任教。他在国外发表了20多部诗集和小说,主要的有《白昼之光》(1953)、《诗的论文》(1957)、《波别尔王和其它的诗》(1962)、《中了魔的古乔》(1964)、《没有名字的城市》(1969)、《太阳从何方升起,在何处下沉》(1974)、《诗歌集》(1977)及长篇小说《权力的攫取》(1955)和《伊斯塞谷》(1955)等。
1980年,由于他 “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描述了人在激烈冲突的世界中的暴露状态” 而获诺贝尔文学奖。
没有意义的交谈
——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厨子在里面割开公鸡的喉咙。
我得到什么,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间,即使一秒钟,当它优美的外壳,
两只交叠的手掌,缓缓张开
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珍珠,一秒钟。
——在一瞬间,一颗珍珠里面,在那颗从时间中解脱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么,当变幻的风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满载货物的船只,
洒满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遥远的公国。
在充满宁静光辉的奇异陈列中
我观看却并不渴望,因为我已得到了满足。
那么少
我说得那么少。
日子短促。
短暂的白昼。
短暂的夜晚。
短暂的岁月。
我说得那么少。
我不能继续说下去。
我的心滋生着疲倦
由于喜悦,
失望,
热情,
希望。
海中巨兽的颚骨
紧咬着我。
赤裸着,我躺在荒岛的
岸上。
世界白色的鲸鱼
把我拖向它的深渊。
现在我不知道
在一切中什么是真实。
伯克利,1969
消息
关于地球文明,我们将说些什么?
它是用浅蓝色玻璃铸成的鲜艳球体,
有一条保持卷曲和舒展的闪亮而清澈的细线。
或者说它是一排旭日图案的宫殿
巨大的门在苍穹急遽升起
它的后面走着一个没有面孔的怪物。
于是每天都在抽签,无论谁抽中
将作为祭品走过那里:老人,孩子,年轻的少男和少女。
或者我们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说:我们生活在金羊毛里,
在一片虹的网里,在一片云茧中
悬挂在一棵银河树的枝干上。
而我们的网用符号织成,
作用于耳目的神秘符号,爱情的指环。
一种在内心回响的声音,塑造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轻快,颤动而婉转的语言。
我们根据什么才能编织成界限
在内与外,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如果不是根据我们自己,我们温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纱和棉布,
根据寂静得使世界死亡的心跳?
或许我们对地球文明无话可说。
因为没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
伯克利,1973
诱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
伯克利,1975
(以上 张曙光 译)
任务
在恐惧与颤抖中,我想我才能结束我的生命
只有在我当众忏悔
在揭穿我自己和我的时代的虚假之后:
我们被允许在侏儒和恶棍的舌尖上尖叫
但不允许喊出纯正而又慷慨的词语
在这种严酷的刑罚下哪个敢宣称他
认为他自己是个迷路的人。
(沈睿 译)
幸福
多么温暖的光啊!从明亮的海湾
桅樯,像云杉,缆索静卧
在晨雾中。溪流喧闹着
流入大海,通过一座小桥——一支长笛。
远处,在古代废墟的拱门下
你看见一些小小的走动的人形。
有个人戴着红头巾。树林,
城壁和群山都在这清晨之刻。
(沈睿 译)
鹊性
同样而又不那么同样地,我走着穿过橡树林
惊异于我的缪斯,摩涅莫绪涅
还完全没泯灭我的惊异。
一只喜鹊正在尖叫而我说:鹊性?
何为鹊性?我将永远得不到
一只喜鹊的心,鸟喙上毛茸茸的鼻孔,飞
当回来后则永远是重新的,
所以我将永远不理解鹊性。
不管鹊性是否真的存在
也不管我的本性是否真的存在。
一定有谁曾猜测过,几个世纪后,
我将再次引起关于宇宙的争论?
(沈睿 译)
可怜的诗人
最初的动作是歌唱,
一种自由的声音,充满在群山和山谷。
最初的动作是快乐,
但它已被攫走。
现在,岁月已改变了我的血液
成千上万的星系在我的肉体内已出生过和死亡,
我坐着,一个狡猾而愤怒的诗人
用恶毒的邪视的眼神,
掂量着手中的这支笔,
我计划复仇。
我握住笔,而笔长出了嫩枝和叶,满覆着花朵
而这树的气味冒犯他人,因为在那里,
在真实的地球上,
并不生长这种树,这像一种侮辱
这树的气味对这苦难的人类。
有些人绝望地逃亡了,它们味道舒服
像味冲的烟草,像一杯伏特加喝在临死前的一小时。
其它人怀着愚蠢的希望,美得像淫秽的梦。
另有一些人在这偶像崇拜的国家寻求和平,
这和平可持续很久,
虽然它只比十九世纪持续得长那么点点。
但给我的却是个讽刺性的希望,
因为自从我睁开眼睛我看到的只是火光,大屠杀,
只是非正义,侮辱和吹牛者可笑的羞耻。
给我的只是向他人和我自己复仇的希望,
因为我就是那个人,他懂得
却从不为自己从中谋利。
华沙 1944
(沈睿 译)
赞美诗
在你和我之间没有一个人。
没有从大地深处汲取营养的一棵植物
也没有一只动物,没有一个人,
在云朵间也没有一丝风漫步。
最美丽的身躯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水冲洗着旅惫的双足。
最绿的树像沉甸甸的铅开放在浓厚的夜中。
爱情是焦裂的嘴唇吞咽的一粒沙。
仇恨是给干渴的人的一壶盐水。
卷起来吧,河流们;举起你们的手,
城市啊!我,黑色大地的一位忠实儿子,
将回到黑色大地中去,
好像我的生命从未有过,
好像从未存在过我的心,我的血,
从未有过我的存在
所创造的词语和歌曲
只有一个未知的,非个人的声音,
只有波浪的拍击,只有风的合唱
和那高高的树
秋天的摇晃。
在你和我之间没有一个人
而我的力量是天生的。
白色的群山凝视着大地上的草原,
新而又新,太阳斜身俯向
我所出生的,有条小小的黑色河流的峡谷。
我没有智慧,没有技巧,也没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把世界撕开。
我将劈开,一股沉重的波浪,冲向岸边
另一股年轻的波浪将掩埋我的痕迹。啊,黑暗!
被黎明的第一道光玷污,
像把肺从没用的胸膛中取出,
你在晃动,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起漂浮,
钉在夜的中间,
聆听着你的令人恐怖的教堂之上的声音,
松鸡的哭喊,石南丛中的沙沙声笼罩在你身上
两个红苹果在桌子上闪光
或一把打开的剪子亮闪着——
而我们彼此相象:
苹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样静止的
亚述人,埃及人和罗马人的
月亮下。
季节来临又过去,男人和女人们交媾,
半睡的孩子们把手穿过墙壁
用沾着唾液的湿手指画着大地。
形式来了又走了,这似乎是常胜的,碎裂。
在从大海升起的国家中,
在被拆毁的街道中在这个地方
用陨石造成的山峰将耸立
迎着那已走过和将走过的一切
青春为自己辩护,严峻得如黄昏,
在爱中既没有善也没有恶,
所有这些都在你脚下颠簸,
所以你可以踩碎它,你可以登上它,
你的呼吸能转动轮子
脆弱的形状在动中抖动,
所以你可以给这个饥饿者和其他人酒,盐和面包。
号角的声音还未听见
那呼唤分散的人的号角,那些人安眠在峡谷中。
在冰凉的土地上最后的马车还没驶过。
在你和我之间没有一个人。
1934
(沈睿 译)
那曾伟大的东西
--给A、和O、沃特
那曾伟大的东西,现在显得渺小了。
王国正在褪色像雪曾覆盖的青铜器。
那曾能毁灭一切的力量,现在不能了。
天上的星球旋转着闪耀着光芒。
在绵延着青草的河岸旁
很久,很久以前,我放下了我的三桅船。
(沈睿 译)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劳作。
歌唱着的鸟儿正落在忍冬花上。
在这世界上我不想占有任何东西。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嫉妒。
不管我曾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我都忘了。
想到我曾是那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受。
我身体上没感到疼。
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
(沈睿 译)
梦痕录(组诗)
五月十日
我认错了房屋或街道吗?
或许是楼梯,虽然我曾经每天在那儿。
我透过钥匙孔窥视。厨房:一样又不一样。
而我带着,缠在卷轴上的
一条塑料磁带,细得像根鞋带;
那就是多年来我所写的一切。
我按铃,不敢肯定我是否还将听见那名字。
她穿着藏红色的衣裙站在我面前,
仍旧,用微笑问候我而没有一滴时间的泪。
清晨,山雀们正在雪松上歌唱。
六月十七日
雪将永远
不化,
雪上他们的痕迹冻僵在日落时分的
一小时、一年、一个区域、一个国家中。
脸将永远
被雨滴打个不停。
一滴雨正从眼皮流向嘴唇
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在一个未具名的城市中。
八月十四日
他们命令我打点行装,因为要烧毁房子。
还有时间写信,于是我带着这信。
我们放下包袱并靠墙坐下。
他们看着,当我们把一把琴放在包袱上。
我的小儿子们没哭,严肃而好奇。
一个士兵拿来一桶汽油,其它人在扯下窗幔。
九月十八日
他指给我们一条向下走的路。
我们不会迷路的。他说,有许多灯。
穿过荒芜的果园,葡萄园和长满荆棘的
堤岸,我们抄了近路。
而灯,如你所想,巨大的
萤火虫的灯笼,或微小的行星
降落在不明的飞行中。
一次,当我们正要拐弯
一切都熄灭了。在彻底的黑暗中
我明白我们必须前进进入峡谷
我握起她的手,我们结合
用在情侣们一起旅行的床上的
身体的记忆。
这就是说一次在麦地或密林中。
下面急流吼叫,冻岩崩落出
月球上硫黄的凶恶颜色。
九月二十三日
一列长长的火车正停在站上而月台上空空荡荡
冬天,夜晚,冰凉的天空充满了红色。
只能听到一个妇女的哭声。她正在乞求什么事情
向一个穿着石头外衣的官吏。
十二月一日
地狱车站的大厅,透风而寒冷。
敲门声,门开了。
我死去的父亲在门口出现
但他年轻,潇洒,令人喜爱。
他向我伸出手。我跑开
跑开向下的旋转式楼梯,永无止境。
十二月三日
蓄着大白胡子,穿着天鹅绒外套,
华尔特·惠特曼在一个乡村庄园里带头跳着舞。
这庄园属于斯温德伯格,伊曼纽尔。
而我也在那里,喝着蜂蜜酒和葡萄酒。
最初我的手挽着手绕成一个圈
像一堆发满了霉的石头,
开始活动,而后看不见的
乐队演奏得更快了,我们被
舞蹈的疯狂抓住,得意洋洋,
而那舞,和谐的、协调的舞
是一场幸福的哈斯迪姆舞。
十二月十四日
我振动我强壮的双翼,在我下面是滑动的
蓝色的草地,柳树,一条蜿蜒的河流。
这里有个带护城河的城堡,附近,花园
是我最爱散步的地方。
但当我归来,我要当心
别丢了那本魔术书——
正塞在我的皮带里。我可能永不会
飞得很高,但山峦起伏。
极为艰难地我挣扎到森林上方
橡树和栗子树的落叶一片锈红。
那里,鸟儿压弯了一杈干树枝
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抛着大粗干
用魔法把我拉下来。
我跌落,她用手套把我抓住,
一只羽翼有血迹的鹰,
荒漠之妖。在城堡她发现了
印在我书中咒语。
三月十六日
未被召唤的一张脸。他怎么死的无人得知。
我重复着我的问题直到他长出了肉。
他,一位举过手,打了守卫员的下巴,
因为他的靴子绊倒了他。我看那守卫员
用狗一样的眼,只有一个欲望:
执行每一条规则。因此他将赞扬我。
甚至他送我去城市
一座有拱廊、小径和大理石广场的城市
(好像是威尼斯),走在混凝土的路面上,
穿着可笑的破衣,光着脚,戴着一顶过大的帽子
我只想看完成他分配给我做的事情,
我给他看允许证,带给他
一个日本玩偶(小贩不知道它的价值)。
三月二十六日
夜间穿过长满草的原野
穿过长满文明之草的原野
我们跑着,喊着,唱着,不是用我的母语。
而是另一种可怖的别人的语言
他们跑在我们前面,我们用两码
或三码的大步子跑着,
极为有力,幸福。
关上灯,一辆汽车停住:不同的一个,
一辆从那边来的汽车。我们听见了声音,
在我的身边讲着话,用我的用来玩才用的语言,
现在我的,这群冒充这,被恐惧所获,
恐惧如此之大,我的用
十四码的大跳,跳过栅栏和木栏跑进森林中。
我的身后的叫喊声和哭喊声
用辛西亚或伦巴底的方言。
四月三日
我们的探险队骑入一片干火山岩的土地。
也许在我的脚下是盔甲和王冠。
但这里没有一棵树,
甚至没有苔藓在岩石上生长,
在无鸟的天空,运行着僵硬的云朵
太阳落在两块黑色的凝结物间。
缓慢地,在完全的静止中
甚至没有一只蝎子窸窣
砾石开始在货车轮下嘎嘎响
突然我们看见,在小山顶上站着
一条粉红的紧身胸衣,飘带在飞扬
尔后是第二条,第三条,就这样,露出我们的头,
我们走向它,废墟中的神殿。
(沈睿 译)
偶然相逢
黎明我们驾车奔驶在冰封的大地上,
有如红色的鸟儿在黑暗中展翅飞翔。
猛然间一只野兔在路上跑过,
我们之间有人用手指点。
那是很久以前。而今——
那野兔和挥手的人都已不在人间。
啊,我亲爱的人!
他们在哪儿?他们去向何方?
那挥舞的手,那风驰电掣的奔驶,
还有那沙沙滚动的鹅卵石?
我问你们,并非出自悲伤,
而是感到纳闷,惊惶。
(艾迅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