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斗胆地说一句:改编后的《色·戒》比张爱玲的原著更精彩!李安从张爱玲的阴影下走出一条他自己的道路来。
电影和文学的语言及形式要求不同,所以改编文学名著往往不能青出于蓝,此片是少有的例外,原因就是李安掌握了电影艺术风格上的精华。
有影评家认为,李安依然是一个好莱坞式的导演,注重说故事和刻画人物,《断背山》即是一例。然而,我认为此片除了故事的戏剧性和人物的心理描写较原著加强许多之外,更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气氛--既阴森又有杀气,但浪漫韵味犹存--从传统的间谍片和所谓"黑色电影"(film voir)的类型中塑造出一种个人的风格,和其他以三四十年代上海为背景的中西影片不同。
张爱玲的小说和传统的好莱坞影片有一个共同点:故事性。然而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隐而不张,几乎被压抑在一种间接又暧昧的叙事技巧之下,所以改编成电影的第一步,就是把小说中所有轻描淡写或点到即止的故事细节变成有血有肉的情节(英文叫做fleshing out,刚好也成了后面要谈的角色个性和身体的双关语)。例如王佳芝在香港初遇易先生(连他的名字也加进去了:易默成,原著只称易先生)的情节。这方面我不愿多浪费笔墨,且让其他更有资格的"张迷"和影评家来详论吧。
在人物个性方面,李安真是下了极大工夫,不仅是照传统好莱坞的方式加强了两位男女主角的心理动机,而且更用了大量(也极大胆)的当代电影手法,把"色"的层次加强了;换言之就是在"性"和身体方面大费周章,所以床戏也特别重要。王佳芝从一个年轻处女变成性需要越来越强的成熟女性,她做了易先生情妇后和他的性关系,用原著的一句话说,就是"原始的猎人和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这句话本身也是一个俗套,曾被用在多部影片(包括"007"邦德影片)之中,李安如何既深入又不落俗套?我觉得他是从身体方面去描绘人性的。梁朝伟饰演的易先生是一个警戒心极强也极度压抑的"色狼",性欲一旦发泄,不可能十分正常,这一点张爱玲完全忽略了。由于他特务工作上的酷刑逼供习惯,自然会在初次幽会王佳芝时呈现虐待狂的变态(这对我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震撼),然后才和她渐入佳境。但作为未成熟的处女,佳芝的第一次性经验(和她的同学)当然毫无乐趣可言,直到碰见易先生。原著中只说她的乳房不到两三年就丰满起来,用笔也只停留在乳房的层次,但张爱玲却引了一句颇为不雅的话:"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换言之,也就是女性主体在性方面的享受,由此而生情,也如此才可以爱上了她的"猎人",为虎作伥。这三场性戏,演起来可真不容易,但在此不能再讨论下去了,否则会被卫道人士围攻。
我有一个小小挑剔:梁朝伟演的易先生,造型上与历史上的原型--汉奸特务头子丁默--差别太大,丁是一个半秃头的中年人,但梁朝伟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油光亮发,似乎更像意大利电影中的造型。在维斯康蒂(L. Visconti)和贝托鲁奇(B. Bertolucci)描写纳粹或法西斯党人的经典名片中时常出现,这种角色非但有暴力倾向,而且性向混淆,甚至有同性恋的倾向和行为,所谓"颓废",即是指此。于是我突然也"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得,赶快找来贝托鲁奇1970年的名片《共谋者》(The Conformist,或译《同党》)来重看,竟然发现另一个令我大吃一惊的场面:片中男主角(一个法西斯党徒和特务)到法国去暗杀一位他当年的老师,也是流亡在法国的反法西斯教授,在快结尾的高潮,教授在森林中受到数人以刀刺死,血流满身,这个场面,仿佛与《色·戒》中曹先生受几位爱国青年怒刺的场景有几分相似之处,也可能是偶合,而二者的终极来源当然是莎翁名剧《恺撒大帝》的经典场面。
举这个例子,绝无责怪李安"抄袭"的意思,向大师们致敬又何尝不可?《色·戒》中引用了数部老电影,早已露出端倪,此后当写另文详论。
此片和《色·戒》的另一个共通点是摄影和美工营造出来的气氛:贝托鲁奇的影片中有超现实的味道,而李安则对历史背景十分忠实,在上海实地拍摄和搭造出来的吉士林咖啡店和平安戏院的场景,从真实中衬托出一种杀气但又不失浪漫的怀旧风格,不容易!负责美术指导的朴若木和摄影指导的墨西哥名匠普瑞托(R. Prieto)功不可没(他是《巴比塔》的摄影)。要创出一种独特的老上海"黑色"气氛,谈何容易?何况因为男主人公说他"怕黑"(易被偷袭),所以不能用阴影太多,而色调又要温暖,让光线有层次感,非精工出不了细活。
乐迷们当然知道,此片配音又是一位名匠,也是《面纱》的配音者A. Desplat,那首男女主角在香港餐馆初会时的钢琴小品,出自何处?且卖个关子,让有心的知音们猜个谜吧。(本文摘自《色·戒的世界》 郑培凯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